第65章 云胡不喜(三)
傅怜默不吭声,眼中带了些斑斓破碎的不知名情绪,将眼眸垂了下来,像是林中被猎人一箭射穿心脏的麋鹿,无措地呆在原地等待劫难的来临。
没想到,他真的听从了我的话,不反驳,也不求情。
他开始伸手去解自己的腰带,双手在腰带绳结处艰难盘旋许久后,轻轻一拉,腰带便掉落在地上。
再就是外衫、长袍、中衣……直到衣襟完全敞开,顺着白皙光洁的肩颈大片滑落至腰际时,他忽然将头深深低了下去,两侧的长发刚好掩盖住了他的神情。
而他脸下方的地砖,蓦地就被什么东西给打湿了,犹如冰雪碎溅于泥地,血滴绽开于长刃,活生生地让我瞧出了几分悲壮。
一滴溅落、两滴溅落……三滴、四滴……
傅怜他怎么了……他是不是哭了?
我把傅怜给欺负哭了?
我现在这是在干什么?
从前我总是埋怨他不愿与人说心里话,叫人猜不透他的想法,而他方才是那样豁出去勇气,将自己的心剖出来给我看,我却因为他说的话不恭顺、不好听,而在这里羞辱他……
我总觉得他是个没有太大悲欢、不知疼痛的人,可现在他却被我生生欺负哭了,他明明是我心里最至高至洁之人,却被我用权势欺压,狠狠践踏。
想起他曾经讲学时,同我说,人在愠怒时,最能显其人性最低处。
我孝顺阿父,尊重江展夏,爱惜清涟,礼待宋惠芨,许云崖去施展抱负,同情天底下男子的可悲……方才那些蔑视轻薄的话,本就不是我的本意。
我只是太恼了,而人往往待旁的人都非常宽容,偏就会情不自禁伤害自己爱的人,这又是个什么道理……
傅怜只沮丧了一小会儿,这一小会儿过后,他强打起精神来,想要去解下半身的衣物时,被我伸手阻拦——
“孤错了……”
我迅速半跪下去身子,扼住他的手腕,在他抬眼用一道心如死灰的目光与我对视时,我的心仿佛被撕碎成了一片一片。
我真是在造孽,我将他最看重的自尊放在脚底下践踏,他一定要恨死我了,沈月镜,你看你都对他做了些什么……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我一遍一遍地重复着道歉,将地上的衣裳全都捡了起来,一件又一件地盖回到他身上,心里害怕得不得了。
我不想他恨我。
我不想这世上,我最爱的人,他最后会恨我。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鼻子酸得不得了,眼泪也不听劝地一颗一颗掉落了下来。
在他面前,我好像并不是什么威风八面的帝王,依旧还只是那个成日里惶恐不安、渴求着爱的小孩儿,我手忙脚乱地为他理好衣物,想相拥又怕惹他厌恶,只能按着他的肩膀囫囵解释着:“对不起……孤错了,求你莫要记恨孤……”
傅怜纹丝不动,也不与我说话,他平静地注视着我,平白无故地被我瞧出他眼底深处的怜悯来,他在怜悯谁?
是他自己,还是我,亦或是,我们两个。
我不如他这般时时聪慧冷静,今晚刚进他寝殿,在他书案前坐着时,我看到了他闲暇时随意写的一行字——
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林中,心不动则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则伤其身通其骨,於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
慧极必伤,强极则辱,他但凡愚钝一些,日子糊里糊涂地也就这样过了,可他偏偏聪慧至极。
我未与他和解、未开始待他好时,他的日子好像过得还舒心自在一些,我对他好、对他表露爱意,反而加剧了他的痛苦。
是这样的么……
“今日所言,都是戏言,孤不曾心悦凤后,也不想要凤后的真心顺服……”我咽了咽口水,紧紧拧着眉头,胸腔里那一块儿疼得要命,“孤也不会再做这般幼稚之事了……”
我笑着将他扶起来,从没觉得有朝一日我也会对人强颜欢笑来掩盖内心的难过,一边笑,一边啪嗒啪嗒地落泪:“孤也不知这眼睛今日是中了什么邪了……凤后莫要见怪……”
傅怜伸出手,将我脸上的眼泪轻柔拭掉,缓缓叹息一声,张了张嘴,却是什么话都没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