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淋雨(二)
阿柿引着江展夏进殿,一边带路一边冲我殷勤道:“陛下,您生病的时候,太后可是彻夜不离,一直守着您呢!”
我抬眼去看江展夏,浅浅问安道:“孩儿见过父后。”
江展夏像是苍老了许多,白发都骤生了许多根,面容更是憔悴不堪,只有那双眼睛一如既往地锐利。
我心中升起一股无端的难受。
我好像不曾真正讨厌过他,我的叛逆、我的乖张,与世间任何一个青春年少的女儿在父亲面前的行为都是一般无二的。
我就是仗着他把我视如己出,才敢这么肆无忌惮,与天底下每一个为人子女的人一样,皆知无论如何造作,父母都不会记恨自己。
我深知这个道理,所以才笃定了江展夏会原谅我的一切过错。
“陛下免礼。”他让宫人搬来椅子,坐在了我的面前,“你们先退下,我与陛下单独有话要说。”
屏退了众人后,江展夏长叹了一口气,目光深深,似是有半生的风霜与艰辛,却难以启齿。
“上次你发高热,还是十二岁那年,因为一件微不足道的琐事与我暗暗置气。”
他满是疲惫地看着我,复又叹了口气:“我知陛下现下憎恶我,但我立身于天地之间无愧于心,亦不悔我的任何所作所为。”
我好像知道为什么母后会喜欢薛贵君,而不喜欢江展夏了。
当疾风刮来,无数小草弯腰躲避,但总有参天大树岿然不动,宁折断身躯也不学草芥低头折服。
江展夏是个那么聪明的人,他肯定也懂得过刚易折的道理,却不学薛贵君那样事事柔顺,只有一个原因——
他不屑。
江展夏出身名门,自然有自己的一番傲骨,只要这身骨头不碎,他就永不低头。如果我是母皇,从小养尊处优,如众星捧月般长大,定然也会觉得这样的男子不恭敬。
可我不是母皇,生我养我、抚育我长大的阿父是男子,陪我聊天解闷、有好东西都藏了留给我的疯爹爹是男子,与我相识于微、一路扶持走来的云崖也是男子,我从不觉得男子轻贱。
从前不懂事,见了江展夏就如老鼠见了猫,做什么都要躲着他,就怕他说教于我。
我总喜欢与江展夏暗暗置气,那时傅怜便劝过我,他说,父母之爱子,为之计深远,我所以为的严苛与冷漠,恰恰是江展夏对我能早日独当一面寄予的厚望。
只是那时年岁浅薄,不知其中深意,总把江展夏视为假想敌,若能惹得他愠怒,就沾沾自喜好几日,现在想来,年少时的想法果然太过稚嫩。
如今江展夏同我说这些话,我大气也不敢出一声,虽然我并不认为自己有错,可他其实也没错。
他问:“陛下的身子可爽利些了?”
我支支吾吾道:“方才头还有些晕,现下觉得应该大好了罢……”
见他神色还是那般凝重,我又道:“昏睡这两日,孤也想通了许多事,孤是帝王,应当遵循祖制纳侍臣的,过一会儿孤就让礼部尚书去准备小选事宜。”
“这就想通了?”他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是,孤想明白了,也请父后保重自身,莫要操劳。”
江展夏忽然道:“陛下如果不做皇帝,一定是个好孩子,好妻主。”
这是江展夏生平第一次直言不讳地夸我,我被夸得脸红,从前我铆足了力气想要他的赞扬,他只不过微微点头,从来没有夸过我。
他好像还想说什么,不过性格使然,他总觉得自己应该在我面前保持为父的严肃感,所以他每次想与我倾吐些什么的时候,都戛然而止。
“陛下好好休息,我回栖梧宫了。”
江展夏缓缓站起身,迈着端庄沉稳的步子,一步一步走了出去,瞧着他的背影,我忧心不已,同白芍道:“姑姑,父后的气色看着不大好,可是他又不让医官与宫人告诉孤他的病况……”
白芍答道:“太后生性要强,从不肯服软示弱,曾经也吃过许多苦头。在他个人的喜怒之上,永远是心中的道义与大毓的江山。”
我忽然好奇起江展夏从前的事情来,于是问:“姑姑,父后与安王姨母之间……是不是真的有什么不可说的事情呀?”
“奴婢不愿提及太后的私事……但陛下既然问了,奴婢也不敢欺君。太后是祁湄江氏里最出众的公子,少时养在太皇太后膝下,与安王殿下青梅竹马。”
那也就是说,江展夏本来可以与安王举案齐眉直到鬓发斑白,安王那么喜欢他,连江山都不再争夺,肯定会待他很好罢。
“那为什么不让他们在一起呢?”
“皇室里的事情……哪能那么简单,从来就不是两情相悦就能走在一起的,”白芍顿了顿,“祈湄江氏家世显赫,开国元勋的画像至今还在凌烟阁里挂着,太后的才德又是那般出众,是太女正君的最好人选。”
所以江展夏就这么嫁入了东宫,后来又当了十年的凤后,主持后宫事务、管理后宫三十余侍臣,还要时常规劝母皇前朝的事务……
就连五王之乱的时候,母皇重伤不治,身边的侍臣除了哭哭啼啼一点用处也没有,只能将她的江山交付于江展夏,要他千万守好她的江山,不要落入别人手里。
说来可笑,她只与他相敬如宾,他却要用毕生的心血与时间,去守她的江山……一句承诺,又把他的后半生给囚在皇宫里了。
果然啊,人太优秀也未必是件好事。
“父后有过自己的孩子么?孤即位起,甚少听到过前朝的事情,父后也不让宫人们在孤面前闲谈。”
“陛下总怨太后待您严苛,不是一位慈父,其实太后也有过一个女儿,就是曾经的先太女,她的名字叫沈月琅,五王叛乱的时候她也提剑上了战场,尸骨无存,那一年,先太女才十三岁,太后很是伤心,所以不让人提。”
傅怜原来是江展夏早就看好了的夫婿啊,难怪对他这么恋恋不舍,明明比我大四岁,还要把他塞进来给我当凤后。
“父后待先太女,也如待孤一般严苛么?”
白芍笑了:“太后待您已是温柔至极,算不上严苛,您受的这些,与先太女受的那些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
接着她又神情严肃了起来:“先太女是个可怜孩子,无论多么努力,先帝都不大喜欢她,只喜欢薛贵君生的那个愚笨的皇女。陛下,太后待您真的很好,您从前生病,他也是这样衣不解带地照顾您,向天祈求,只要您可以好起来,他宁愿自身折寿,只是太后不想让您知道这些。”
“是孤不懂事,以后不会再让父后伤心了。”我垂下头,把玩着手里锦被的被角,“等孤立了后,纳了侍臣,父后应该会开心一些罢。”
“您的侍臣是为您自己纳的,又不是为太后纳的。朝堂各派势力错综复杂,他们的人在后宫,既是对陛下的掣肘,也是陛下对他们的掣肘,历朝历代皆如此,前朝与后宫,一直都互相制衡。”
我微微蹙了蹙眉,从前我好像只想到了前朝送人进后宫,是为了掣肘我,却没想到这同时也是我对他们的掣肘。
都怪傅怜,他只教了我四年就被我赶走了,他若再教得我久一些……也许我就会更早明白这些事理。
不过我也不后悔将他赶走,他背弃了我,而我这人素来最容不得被亲近之人背叛。若不将他赶走,我也绝对学不进他教给我的任何东西。
“孤明白了,姑姑吃过的盐果然比孤吃过的饭还多呀,受教受教。”
“陛下还年轻,许多事情思虑不周全是难免的。傅怜公子比奴婢聪慧百倍,有他辅佐……”
“他就算了。”我出言打断,“虚情假意之辈,我只觉得他面目可憎。”
白芍不解:“傅怜公子为帝师四载,兢兢业业,也不知是哪里得罪了陛下……陛下莫名其妙地就将他赶走了,这三年里,还不许他再进宫。”
“姑姑,孤大病初愈,不想提这人。”我又同她说,“孤还要洗漱更衣,批折子呢。”
耽误了数日的朝政,也不知奏章是不是堆成小山那么高了。
白芍却道:“陛下,太后已经帮您将奏章改完了,说您这几日忧虑过重,该好好休养休养。”
我的折子被批完了?
明明江展夏自己也病着……这几日不光要照顾我的高热,还要帮我改奏章……果然是能者多劳啊。
早年间他垂帘听政时,教我一本一本地改奏章,他说,许多事情在朝堂上是无法与我直说的,一些弹劾,或是一些隐情,她们都会把这些事情写在奏章里,我一定要仔细看。
那时的江展夏看着也还是温柔的,只是后来我青春躁动,总是喜欢暗搓搓地与他作对,慢慢地,他待我也越来越严苛了……
不过年少时候的时光还是好啊,正所谓年少不知愁,我每日的烦恼只有傅怜布置的课业是否能够及时完成。
那时我经常被罚抄,有时候眼看着抄不完了,就故意漏掉几大段不写,想糊弄过去,但每次都能被傅怜一眼发现;有时候想偷懒,就一只手握着两支笔,双管齐下,可因为一模一样的字迹太过明显,也会被傅怜一眼发现。
傅怜的戒尺落在我手心上的场景,恍然如昨。
可日月如梭,那些简单纯粹、怀揣着隐秘的心事的日子,终究是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