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凤飞翱翔兮(一)
片刻后,清涟带我走进了他的房间。
我第一次认真审视着他的居所——
屋内有一扇可以看到楼下街道的木窗,窗前放了一桌小小的案几,小厮正在摆置小菜和酒水;床是普通松木做的,挂了浅青色的帷帐,床前的小柜子上放了些书册;屋内还有一架大屏风,屏风左侧的墙上挂了一架桐木琴,屏风后的隔间是用来洗浴的,我上次见过。
这间屋子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足够日常起居使用。
但我一想到他常年都只能待在这方小天地里,不曾有机会看看外面的热闹,就觉得甚至惋惜。
小厮瞧见我,又看到我们紧紧相握的手,眼睛都发了光:“贵客!真的是您,公子方才还在担心,您会不会有事来不了了呢,没想到您说是四日,就真的在四日后来了!”
清涟无奈笑了笑:“桑根,你忙好了就先出去吧。”
原来这个小厮叫桑根。
桑根高兴地收拾好桌面,提着空篮,向我行了一个揖礼:“好,我在外头候着,有需要就传唤我罢!”
桑根出去后,清涟为我解开身上的披风,轻轻地搭在旁边的木施上,他指尖很凉,滑过我脖颈和下颚的时候,我不由得感到一阵酥麻。
入席就坐,清涟为我斟酒,道:“清涟只能略备薄酒小菜招待贵客,望您不弃。”
“我这人不挑食。”我笑着夹了几筷子下酒菜,“我本来是想让你在医馆里修养几天的,可是你家小厮不让,说这样会坏了春风楼里的规矩。”
“桑根说的不假……”他手上的动作顿了顿,“春风楼的公子,除非重金被客人包离,否则是不能出楼的,但被包离的价钱太昂贵,一般不会有客人会花这个钱。”
“难怪,我方才站在楼下,他们叽叽喳喳地说我是个多么豪横的主儿,我寻思着,我也没来几趟呀,怎么就被他们瞧出豪横了?”
清涟莞尔:“就拿头牌来说,阿父定的价钱是七十两一整夜,但很多客人入厢房,也许只会花十两饮酒吃菜,或者十五两观赏技艺。若要行事,也分上半夜与下半夜,上半夜三十两,下半夜四十两,除非高门显贵、手里阔绰得紧,否则很少有人会与某位公子待上一整夜的。”
嚼了嚼卤牛肉,我寻思着自己已经算抠门了,没想到在外人看来,我出手竟这般阔绰,难怪他们要打听我,在我一进门的时候,就一窝蜂地涌过来。
“他们都是如何议论我的,你可知道?”
“其实也没什么,桑根同公子们的小厮闲谈时,说您是位深藏不露的皇亲国戚,他们便对您多了几分好奇;再加上那日您见义勇为,许多公子都对您欣赏有加,说是从未见过这么一身正气的客人。”
他脸上的表情看着有些不自在。
还真是不会伪装情绪啊,心里有一点点不开心,就全写在脸上了。
“那你呢,你如何想我?”
我笑着将脸凑了过去,在离他极近的地方,张大了眼睛看着他。
他的眸子不太自然地闪了闪,身子稍稍往后俯仰了一些,答道:“贵客是清涟心里……最纯良干净的人。”
“你也是。”我笑出声,退回身子,往他的碗里夹了些卤牛肉,“想必你一直在等我,也还没有用晚膳罢,来,多吃些。”
“贵客说笑了,清涟怎么可能也是……”
他颇有些难过地垂下眸子,想要强颜欢笑,却没有笑出来:“干净二字用在清涟这样的人身上,只怕是玷污。”
“怎么会?”我道,“我身边的人全都说我不是个怜香惜玉的人,可是你看,因为你打动了我,我才想救你帮你,希望你的日子可以过得好一些。”
“贵客千万不要这样想。”他坚定地否决了我,“人各有命,春风楼是销金窟,如此循环往复,您会在这上面花掉许多钱,如同打水漂一般……只怕最后,会悔不当初。”
“你怕我会散尽家财?”
我觉得有意思极了,他的为人,远比我想的还要澄澈。
清涟点了点头,灿如桃花的眼睛看着水汪汪的,犹如诗里所写雪山上的泉眼,“流泉得月光,化为一溪雪”。
“我钱多,散不完的。以后你不用称呼我为‘贵客’,你叫我……如儿罢。”
“如儿?”
“嗯,我叫沈如,不过有个凶巴巴的人老是连名带姓的唤我,你可不能和他一样这么叫唤。”
小如儿,我的乳名,除了阿父,也只有傅怜,云崖知道的名字,非亲近之人不可知。
白芍不算,我从未告诉过她,她若是也知晓,肯定是她偷听到的。
“好。”他不推辞地笑了笑,“如儿可要听琴,我弹给你听。”
我点了点头,他施施然起身,迈着非常轻快的步子走去西面的墙上,将上面挂着的桐木琴取了下来,平放好,接着席地而坐。
“如儿想听什么曲子?”
“你最擅长弹什么,便弹什么罢。”
“好。”
他应得十分爽快,莹白修长的十指在弦上翻飞,指尖流泻出来的泠泠琴音,竟是《凤求凰》。
《凤求凰》,傅怜教我弹的第一首曲子。
……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不在……南墙……”
“错了,是‘不在东墙’。”
傅怜微笑着摇摇头,坐在我身后,纠正了我的错处,握着我的手,教我如何勾弦:“陛下看这里,宫音之后,是羽音。”
“为什么是东墙,而不是南墙呢?”
我侧过头,嘟囔着嘴看他。
“曾经有位姓宋的男子以美貌闻名,在他的东墙隔壁也住了位绝世美女,这位美女一直未娶夫纳侍,却日日趴在墙头偷窥他,一窥就是三年,这个故事就叫‘东墙窥宋’。”
“可是人们不也说,‘不撞南墙不回头’么,太傅,若将南墙与东墙比作有情人,你觉得南墙和东墙比起来,哪一个更令人动容?”
“陛下为何有此问……”
“孤更喜欢南墙,而且孤日后撞了南墙也不愿回头,太傅你呢?”
“什么?”
傅怜并未回过神。
在一旁被冷落着的,只能自顾自撩拨琴弦打发时间的宋雨濛,抓耳挠腮道:“唉,陛下的意思是问,太傅愿不愿意做陛下的那堵南墙,太傅与先太女早有婚约,若硬要凑在一处,可不是要撞上南墙……”
那是我第一次情不自禁地出言戏谑傅怜。
也是我第一次见傅怜脸红。
他意识到我们两个又在扰乱课堂后,马上板起了脸,从我身后站起来,拿起一旁的戒尺,对我们二人道:“手伸出来。”
我这顿打挨得一点也不冤枉,只不过可怜了宋雨濛,她不过替我多嘴解释了一番,也挨了顿手心板子,叫苦连天道:“太傅,你打我做什么呀,冤死我了!”
……
念及旧事,我不由得失笑出声,清涟听我笑,于是抬头问:“如儿为何发笑……是我哪里弹得不好?”
我站起来凑过身去,拿捏起他的手背,一如从前傅怜纠正我那般:“手势握得不好,我下次给你寻两个如鸡蛋大的卵石来,你多握着,就知道手势该是怎样的了。”
这也是傅怜教过我的法子,他见我弹琴的手势不对,就送了我两颗打磨得圆润光滑的卵石,让我久握着不要松开。
这个法子确实很有效,手势对,看着好看,音也不容易弹错,只是我一直不知道他从哪儿寻来的这么贴合手掌的卵石。
我忽然怔住,那两颗石头,莫不是他亲自打磨的?
“原来如儿是琴艺大家,我在你面前倒是献丑了。”
在我面前,清涟放松了平时的戒备,他说:“楼里的公子都是从小学习技艺,我是后面才进春风楼的,学得晚,师傅见我不受人待见,也教得散漫。如儿的老师一定是位极其有耐心的人。”
“他呀。”我想了想,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评价傅怜,“他确实很有耐心,比我名义上的父亲待我还好。可他背弃了我,我如今一点儿也不喜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