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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父慈女孝(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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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栖梧宫的殿外有开国先祖为当时的凤后手植的梧桐树三百棵。

    传闻在种下第三百棵梧桐的时候,天上青光乍现,引来鸾凤和鸣,地上花开满地,百鸟皆来朝凤。

    这当然是史官为了歌颂帝后二人伉俪情深的爱情,才写得这么玄乎。

    不过说来也奇怪,除了开国先祖与其凤后恩爱有加,历代女帝都只偏宠贵君,毓哀帝甚至造了一座新的陵墓,容他与贵君百年之后合葬,不过这事儿因为太多朝臣反对,最后只能不了了之。据说贵君病逝后,毓哀帝没过多久也郁郁而终了。

    难怪民间流传着一件揶揄皇室的说法,“帝只爱贵君,帝后永离心”。

    可也难怪,凤后是为江山社稷娶的,要考虑其家世、还要考虑其德行是否足够称天下男子表率,甚至会请神官去算生辰八字与帝合不合、能否使其子嗣昌盛,就是没人考虑,帝王会不会喜欢他。

    没有哪个女人会喜欢一板一眼、时常规束着自己的男子。

    哪怕他容色倾城,可若是嘴里吐出的都是无觉无味之语,也只会显其面目可憎。

    相比之下,历代贵君善解人意,又解风情的,怪不得帝王会将其爱入骨子里去。

    而我的这位父后,其实并非我生父,他出身祁湄江氏,名展夏,知礼仪明廉耻,满腹经纶,十五嫁与母皇为太女正君,十七入住鸣鸾殿为凤后,为后的这些年将贤良淑德四字发挥到了极致。

    偏就时运不济,在母皇带着后宫侍臣和子女前去上林苑打猎时,遭遇五王叛乱,母皇重伤不治,太女失踪,其他皇女皇子皆被逆贼虐杀。

    尽管中央将军赶来救驾,最后也迟了一步,皇室子嗣几乎在那场叛乱中凋零殆尽。

    风雨飘摇之际,是二十七岁的江展夏,牵着我的手从冷宫里面走出来,对天下人宣布道,我是母皇的第六女,平日里深居简出,该由我继承大统。

    众世家自然不服,他们看不起江展夏是个男子,不屑日后由他垂帘听政,更看不起我是个长到十岁还一字不识的草包,纷纷嚷着要从宗室里推举新的帝王,以乾王和安王的呼声最高。

    没人知道江展夏是如何说服安王退出争夺帝位、并转而拥护年幼无知的我的。

    有人说,江展夏和安王年少时就早有私情,为了让先帝遗孤登基,江展夏献出了自己的身体,与安王行了苟且之事。

    也有人说,江展夏那天与安王私会,只是简单叙旧,对安王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恰好安王自己情深义重,所以冲冠一怒为蓝颜罢了。

    回想这些年,江展夏待我如亲女,大到治国平天下,小到穿衣上恭房,他都照顾得十分妥帖。

    只是我与他之间,始终不是亲子,且还有别的隔阂。

    那个隔阂……才是我无法将他视若亲父的真正原因。

    “陛下,栖梧宫到了。”白芍提醒道。

    踩着宫人的脊背下了御辇,走去江展夏的寝殿,我早已轻车熟路。

    只是让我意外的是,他的寝殿里还有三个老熟人,中央将军汪若华,当朝宰相傅雪霖,还有翰林学士谢子燕。

    这三个,是母皇重伤临终前,交代给给江展夏的顾命大臣。

    母皇奄奄一息之时,想起了十年前酒后乱性的一桩风流事,她一直记得自己临幸了我的生父,但那时她是因为与薛贵君赌气才醉酒临幸了我生父,对她来说这是个意外。

    她怕惹薛贵君伤心,便草草打发了我生父去冷宫。这些年即使知道我的存在,她也不曾让人关照过,只由得我自生自灭。

    她对江展夏说,冷宫里还有个孩子,是皇室血脉,接出来后,便取名叫做月镜好了,沈月镜。

    可她还说了,其父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宫人,出身太过不堪,且趁帝王酒醉行不轨之事,可见德行也不堪,去父留女就是。

    这话多可笑啊,她自己临幸的他,却嫌他身份低贱,德行不堪,她甚至都不知道他的姓名、记不清他的长相。

    我的生父,那个在冷宫里吃了十年苦的男子,再苦也会笑着蹲在井边帮最下等的宫人们浆洗衣裳、为我换来裹腹的口粮,再累也会在蚊虫嘤嗡的夏夜里为我摇一整夜蒲扇、哄我入睡……

    却在我登基之前,在他马上要守得云开见月明之时,被一根白绫终结了他卑如蝼蚁的性命。

    想到这些,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却装作若无其事,将满腔的不情愿都压了下去,悠哉悠哉地脱去鞋子,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寝殿。

    “陛下圣安。”三人看见我后,纷纷向我问安行礼。

    “免礼。”

    免了她们的礼后,我看了看座上的江展夏,躬身行礼道:“孩儿请父后圣安,愿父后身体安康。”

    “为何这时才来?”

    “孩儿因为会见羌辽侍臣,所以来晚了 ,望父后切勿责怪。”

    他今年三十四,同龄人保养得宜的都宛如少年一般,而他却因为数十年如一日地操劳国事,两鬓略生华发,气色也不太红润。

    可劳心劳力的江展夏,依旧气度雍容,眼神坚定且锐利,没有人敢将他视作一个病弱之人,我也不敢。

    “无妨,陛下免礼入座罢。”他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像一尊佛像,“今日唤三位大人前来,是为了与陛下商议立后一事。”

    我坦然坐了下来,白芍为我的碗里布菜,每样菜都只在我碗里布了一点点,我喜欢和讨厌的菜都是,而且我全部都得吃。

    我吃了一口蒸鱼,觉得索然无味:“想必父后与三位爱卿已经商讨出结果了,与其说些无用的场面话,倒不如直接知会孤罢。”

    江展夏道:“都是自己人,我也不见外了,我与三位大人觉得最合适的凤后人选是傅丞相的长子,傅怜。”

    傅……傅怜?

    我差点被鱼刺卡住,丢了筷子,猛烈地咳嗽起来。

    “陛下,鲫鱼多刺,不可猛吃……”白芍为我端来热汤,拍扶着我的背。

    我饮了好些热汤,觉得喉咙舒坦了,才开口说话,不过因着方才那一番咳嗽,我双目染上血丝,显得有些骇人:“父后莫不是与孤在开玩笑?傅怜是当过孤太傅的人,如何做孤的夫君?还有,他年长孤足足四岁,与先帝太女早有婚约……诚然这些年因着与先太女婚约的桎梏,他一直不曾与人论嫁娶之事,但也不至于,将他嫁与孤罢?”

    江展夏似是预料到了我的反应,对三人道:“诸位大人先退下,我与陛下有体己话要说。”

    三位大臣依言告退。

    “父后!”

    要我娶傅怜,那万万不可能!

    “陛下,你很聪慧,其实不用我多言,你自己也清楚,傅怜是凤后最好的人选。”

    “巧了,孩儿从未这般觉得!”

    江展夏一点儿也不慌乱:“你不知缘由,我便分析于你听。一是他德行出众,堪为天下男子表率;二是他出身大家,家世足以支撑他执掌六宫;三是他的婚事被皇室的婚约耽误了七年,除了你,天下何人敢娶傅家子?这是皇室欠傅家的一份情义。陛下,于情于理,你都该娶傅怜。”

    我放弃了抵抗,因为我知道,江展夏雷厉风行,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他既然已经打定了主意,这事儿就不会再有转圜的余地。

    “就算娶了傅怜,孤也不会待他好的,他母亲逼死了孤父亲,于孤而言,他是仇人之子。”

    江展夏蹙了蹙眉:“我与你解释了多少遍,没人逼死你的生父,是你生父深明大义,选择用白绫自戕,这么多年来,你为何就是不信?”

    “父后也说了,孤的父亲是用白绫自戕,敢问是何人赐给他的白绫?他一生清苦,进了冷宫遭人排挤,做的都是最低贱的活,一生积蓄加起来,也值不起半尺白绫……”

    话到此处,我忍不住哽咽,“说来可笑,在世人眼里,他的命,也许还不及吊死他的那三尺白绫金贵。”

    “白绫是他自己求的,当时他问,既然是新帝生父,能否体面地死去,当时在场的宫人还有几位在宫里任差,陛下若不信,传来问问就是……”

    “所以你们就真让他死了?”

    “不是我们让他死……”江展夏站起身,用袖子掩着嘴咳嗽了几声,许是被我的言辞伤了心,“是先帝要他死,是天下人要他死!他若活着,陛下这一生都会被人指责耻笑,他们该如何信服新帝?你还年幼,尚不懂人心险恶……”

    话不投机半句多。

    我垂着眼帘,欲要避开他对我颇为失望的目光:“乾王之乱的时候,父后明明允诺,孤若能平定叛乱,便从此再不垂帘听政,朝中大事会交与孤自己做主的,立后这事为何又反悔了?”

    “立后不仅是朝中事,还是天子家事,更是天下事。陛下整日与宋尚书这等沉溺酒色之人嬉戏在一处,如何会有长进?”

    我已经长进很多了。

    可我没有把这话说出来,反正在江展夏眼里,我哪里都做的不够好。

    我阿父没念过书,也没见过什么大世面,就连去御前奉酒,也是原来的宫人生了病,让他临时去应付的一次差事。

    他这个人一生都是坎坷倒霉的,因为是男孩,家里把他卖进了宫当宫人,唯一的好运就是那次奉酒误打误撞怀了龙裔,可他不仅没享受到荣华富贵,还因为薛贵君的善妒被丢进了冷宫里。

    他对我也没太大期许,我能帮他生个火,扫个地,他就高兴得不得了,夸我是全天下最好的孩子,还会扯来冷宫边角的茅草,给我编草蚂蚱玩。

    我记得阿父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天底下怎么有小如儿这样好的孩子呀?”

    阿父说我是个好孩子,我从不怀疑。

    但江展夏是名门之后,看过的书浩如烟海,他结识的读书人也各个学富五车。

    十岁都尚未启蒙的我在他看来就是块难啃的硬骨头,我好不容易会写字,会读文章,在他看来这些不过是太女三岁就会了的事情,从来吝啬对我的夸奖。

    我有孝心不算好,性格仁善也算不得好,我只有规规矩矩地念书治国才算好。

    我喜欢与宋雨濛相处,她虽然读书不厉害,可是待人真诚,不似那些世家女虚与委蛇。

    江展夏却嫌她沉迷酒色,怕我被她的旁门左道带坏,可如果没有宋雨濛,我在这重重宫禁里,才怕是要真的发了霉。

    “陛下。”江展夏轻唤我,无奈与我妥协道,“你可以不喜欢傅怜,但你必须娶他。”

    “知道了……”

    我重新拿起筷子,夹了口早已凉掉了的黄花菜,放入嘴里嚼了嚼。

    食之无味后,我放下筷子,对江展夏借口有政务要处理,急匆匆地离开了栖梧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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