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替嫁
嘉熙二十一年秋,暑气未散,隐隐约约地萦绕在枯叶落尽的枝头,刮过一阵温热的小风。
是夜,初八的上弦月遥遥挂在天边。
街上已无人点灯,只有打更的更夫和巡逻的官兵兜着弯儿的脚步声,粗略一听,静得像座空城。
唯有江家此时还亮着灯,府中除却小厮丫鬟,几乎大半的人都在偏厅里站着。
圆桌旁坐了一老一少两个女人,此时正互相依偎着擦拭眼泪,看起来好不可怜。
烛灯被风吹的微微摇曳。
江霜降看着面前这对抱在一块儿痛苦哽咽的两人有些出神……
她方才在房中睡得正好,忽然被人急急叫起,连收拾穿戴都是囫囵地往身上一套,就迷迷糊糊地走到这前厅,便见到了眼前这一幕。
眼前抱在一块儿痛哭的两人一个是她叫了十多年的娘亲,另一个,则是前些日子江家刚寻回的真千金,江琼。
“我的乖囡,你怎生这样命苦啊,”余氏身板纤细,哪怕上了年纪,脸上也并没有如何被岁月蹉跎过的痕迹,她拿着一张手绢仔细地按在眼角擦拭著:“才和你相认不过余月,便要让为娘眼见着你嫁给那鬼见愁吗!”
江琼听罢,一双杏眸里也迅速积满了泪水,顺着眼尾就要往外掉:“娘……”
“琼儿,琼儿也是舍不得娘亲的。”她抬起一双皙白的手,轻扯着余氏的衣角,神色不安,配着那对微红的眼睛,看着叫人好生心疼。
这一声柔声带怯的“娘亲”,更是叫余氏听得心都要碎了。
……
江霜降看到这儿,算是看懂了这是在做什么。想来便是又在为江琼的亲事苦恼,大半夜的著起急罢。
其实眼前这场面不算是她头一回见,自那江琼被人寻回后不久,皇上便忽然下旨赐婚,要江家的女儿嫁给那残疾将军为妻,诏书上倒是没有指名道姓,只提了一句“江家嫡女”。
江霜降原是江家的嫡长女没错,若是按理来说,这出嫁的,原本应是她。
可江琼回来了,对于这个流落在外十余年的女儿,余氏和江修杰是恨不得捧在手上含在嘴里的。
没有人在意她的处境是否尴尬,不出一日“江家真小姐终于被找回来”的消息不胫而走,传了个满城皆知。
所以这圣上下旨赐婚,要嫁过去的嫡女,便从江霜降变成了这江琼。
……
姜家世代忠良,原是为国家抛头颅洒热血,是赫赫有名的名将世家,若是未经变故,江琼嫁过去,定然是大富大贵好姻缘。
可如今将军府落魄,那镇北王姜堰从战场上回来以后便残了一条腿,成了个只得坐在轮椅上的瘫子。
一介武官又少了条腿,等同是叫他丢了半条命也不为过。
虽说如此,圣上念在他家世代忠良的份儿上,却并未革去姜堰的官职,只是叫他上交了虎符和兵权,又让他回家将身子骨养得利索了,再回军营。
可这“再回军营”说著好听,但明眼人谁不知道那敌国将领的刀剑上涂了奇毒,就连太医院的人都解不了,遑论是回家自个儿养着了。
姜堰名声赫赫,深得民心,可自那以后,就连街边的黄口小儿都会似模似样地摇着头说:“瘸腿将军,得坐一辈子轮椅。”
自打少将军从战场坐着轮椅回来之后,姜老将军好似一夜之间老了十岁,成日成日地叹气,原本的心疾也因为这些日子的忧思日复一日地加深下去,然后在姜堰二十一那年,这位驰骋一生的名将,薨逝了。
老将军去世,将军府上下所有事物在一夜之间全压在了这个瘫子将军身上。
流言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从四面八方传出来的。
有人说:“姜堰是个鬼见愁,打小克死了她娘,当个将军回来弄瘸了一条腿不说,还克死了他爹!”
“何况他率兵杀伐多年,所经之处,处处血流成河,定然是个心狠手辣的主儿。”
有人啧啧摇头:“天煞孤星,天煞孤星啊!”
这样的声音愈演愈烈,渐渐地,没人再愿意靠近这个瘫子将军,生怕自己被连带着沾上这灾星的霉运,指不定哪天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皇上见朝中的传言传的愈发放肆,担心姜堰从此心生芥蒂,便大手一挥,给他赐了这么一桩不好不坏的婚事。
……
“娘亲……找我来,所为何事?”江霜降如今不过寄人篱下,但这叫了几十年的娘亲,确实是有些不好改口的。
不过……她有些奇怪,真正的嫡小姐就在这儿,左右嫁人的也不是她,难不成,他们是要她来哄著江琼的?
旁光瞥见江琼怯生生的神色,江霜降叹了口气,心里不尴不尬地笑了声,马上否定了自己刚刚的想法:怎么可能!
这边,听到她对自己的称谓,余锦的表情也很不自在地凝了一瞬,不过眼下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她稍稍调整了下神色,道:“霜降,不论如何你我二人都当了这十几年的母女,旁的不说,这情分总是在的。”
言及此,余锦又叹了口气,一副万般无奈的模样,拍了拍江琼的手背,继续道:“琼儿身子骨差,又刚回到……娘亲身旁,我和你爹便想着,让她多陪着我们,尽几年孝。”
江霜降隐约听懂了她的话外音,呼吸微滞,她看着面前这位面容姣好的美妇人,心里忽然就慢慢凉了下去。
将军府在外头的风声,余锦不可能不知晓,而正因为是知晓了,才有了江琼这段日子来的以泪洗面。
所以最开头她进来撞见的那幕……也是她们作给自己看的罢?
江霜降低下头去,扯著嘴角苦笑一声。
“横竖圣上也不过是指了江家的嫡女,你嫁过去,应当也是不妨事的。”
心中最后那点侥幸被挑破,江霜降倏然抬眼,唇瓣微动,她忽然就很想问一句:“您当真是在意这些年来,你我之间的母女情么?”
若是在意的,为何还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不过,她兀自站了片刻,到底还是没开这个口。
余锦见她不动,又缓缓道:“你莫要信了外边那些风言风语,姜将军虽在战场上受了些伤,但圣上不也说了,只要他将身子骨养好了,便又能上阵杀敌,当他那威风凛凛的大将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