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邀约
恍恍惚惚到宴会快结束,谭荣还是被一群人簇拥,竟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时机搭话。
直到谭荣和他几位好友快要离场,秦蔓心一横,就跟了上去。
她没有下一次机会。
“谭老师!”
几位驻足回头,谭荣面露疑惑。
“我是…严符严老师的学生,之前我跟着严老师做课题,有幸和您吃过一顿饭。我叫秦蔓,不知您,还有没有印象?”
谭荣稍一思索,点了下头:“是你啊,有什么事?”
“是这样,我不再跟着严老师做新闻了,这几年一直在拍纪录片,也有了一些作品面世,但是手里却一直压着一部心血作品,这片子我们打磨了许久,不知能否有机会得您指教?”秦蔓的尾音里,透着一股小心翼翼,眼神却清亮热切。
听说谭荣对待业内新人素来是温和宽厚,哪怕拒绝也是保持着礼貌和尊重。
但是今天显然不是好时机,他听完竟面色不虞,并未好言:“哼。你们这样的小年轻,不干实事不吃苦,却总想一朝飞上枝头,世上哪有这么多捷径给你走?来这里堵人推销你的作品,行事如此耍滑,又能拍出什么好作品?”
他疾言厉色,声音不大,但语气不善,周围早已有人在悄悄看热闹。
秦蔓没想到,最差的情况不是被拒绝,他竟然说得这样刻薄,满口偏见却还振振有词,她感到屈辱,更多是愤怒。
不知道谭荣对自己的印象为何如此不好,或许是因为她得罪了严符,或许是别的什么,她不想探究。
她忍下不爽,依旧恭敬道:“谭先生,我知道在此处冒昧自荐并不十分妥当,只是由于再没有其它联系到您的办法了,不得已才出此下策。曾经我们的作品也在平城电影节上展映过,我对我们团队的水平有信心。至于这部作品的好坏,希望您能拨冗观看后再做断言。”
看着她低眉顺眼好声好气,谭荣想起好友严符的话,他说他那个徒弟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面上勤恳踏实,其实心里弯弯绕绕多着呢,在学校时给了很多机会用心栽培,竟做了一两个课题后就执拗地转了行,白瞎他多年心血。
谭荣继续挤兑:“小丫头,你细皮嫩肉伶牙俐齿的,你知不知道,一部好的作品,尤其是好的纪录片,制作过程背后要吃的苦头可不少,好导演大多也是朴素低调。如果只是拿钱或者别的什么,可拍不出好作品。”说最后一句时更是用轻蔑的眼神上下打量她一番。
秦蔓知道他在暗示什么,握紧拳头咬牙回怼道:“谭先生您这难道不是刻板印象?听说您曾经讲过:电影行业应该英雄不问出处,如今看来你也不过嘴上说说。您并未看过作品,却在这里评价地煞有介事,我看您也不过是个看人下菜碟的商人罢了,在公众面前卖什么情怀与人设呢,虚伪至极。”
谭荣却并不想和她讨论,只轻蔑道:“呵,我虚不虚伪自有群众的眼睛看着,你这虚荣自负的口吻倒叫我懒得多说了。什么人都来拍片了,真是闹笑话。看来这锅粥里,老鼠屎真不少啊。”说完剜她一眼,撇着嘴,摇着头走了。
围观的人指指点点。
“这人是谁,怎么在这里堵着,耽误谭老行程。”
“老师说得对,一心想走捷径,能拿出什么好作品!”
“年纪轻轻就这样巴结,我看还是虚荣作祟。”
“这个行业,女导演能拍出啥?能怎么拍?想想都知道。”
“明目张胆的,真是世道变了。”
谭荣一行人走了,周围的人却还是在议论,几个女人看她礼裙勾勒出姣好身材,竟添油加醋越说越夸张,男人女人的目光肆无忌惮地审视打量着她,眼神是轻视甚至鄙视,现场混乱不堪。
秦蔓开始轻微耳鸣,身体不可控制地微微发抖。
她没有再追上去。
事已至此,结局一目了然。
她只是屈辱、难堪。
为什么呢?为什么对于一次勇敢的自荐,结果会是面对这样的责难和极尽恶毒?谭荣是、每一个围观的人都是。
她努力忍着,攥紧拳头,不能掉眼泪,不能。
然后挺直脊背,拿着包朝公馆门口疾步走去。
秦蔓开着车,疾驰出公馆大门。
她没看到,晚宴上,徐青澍正在二楼和老师讨论影展,听到陈拓随口转述了一楼的小插曲,立刻告辞,紧随而出。
来到门口,看到秦蔓正坐上车子,疾驰离开。
徐青澍立刻上了辆出租车,叫司机跟上。
秦蔓漫无目的地开了一段,把车停在了海边。
她坐在滨海步道的长椅上,看着海面,视线模糊了,就拿手背狠狠抹掉。
那些难堪、屈辱、愤怒,都变成她对自己的不满和懊悔。
从小到大,她都不许自己把事情做得不好,每当她被批评、被误解、被议论,总会控制不好情绪。但她又不许自己在人前露出一星半点的脆弱和委屈,秦蔓觉得那样很没出息,而她,就是对“有出息”这件事耿耿于怀到某种偏执地步的那种人。
秦蔓知道,那些真正优秀和坚强的女孩,可以坦然接受批评,可以从容面对非议,因为人无完人,没有人可以做好所有事情,她们允许自己犯错误,允许自己寻求帮助,允许自己失败,但从不会被打倒,也不会被那些嘈杂的声音影响。她们大概就是在爱和鼓励里长大的、充满自信的女孩们。
秦蔓不是,也做不到。
她可以在外人面前,挺直脊背,冷静面对。
但是当她一个人时,她尽情地哭,尽情地伤心难过,尽情地懊恼,并且在心里批评自己,哪怕她知道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她依然会自省、自苦,这样会让她好受很多。
她呜咽着,把手蒙在脸上,她要把这很长一段时间的委屈、压力都一并哭出来。
幸好包里放了纸巾。
晚上的海边人少,她擦眼泪鼻涕的纸巾堆了一小堆。
徐青澍就站在后面不远处,看着她肩膀抽动,看着她渐渐平息。
等她不再哭了,只是静静坐着时,徐青澍走到她旁边。
秦蔓抬头。
怎么又是他?
徐青澍:“挺巧,我路过看看风景。”
“…哦。”
“你自己在这里,干什么呢?”
“我?我也看风景。”秦蔓听到自己有点儿鼻音,声音闷闷的,又加一句:“海边风挺大,吹得我有点感冒。”
徐青澍只好假装没有看到那一小堆沾满眼泪的纸巾。
秦蔓知道,才不可能那么巧。
却不懂他为什么会来。
哦,差点忘了,他已经是国际知名的大摄影师了。
刚收拾好的心情又开始低落。
原来自己才是一事无成的那一个。
看她沉默下来,徐青澍说:“我听说,你找了谭荣?”
秦蔓已经开解好自己了,也知道徐青澍肯定是听说,甚至目睹了刚刚的场面,并不逃避:“是啊。”
说完又自嘲笑笑:“我是在走捷径,因为我想让我的纪录片上院线,有曝光度才有钱,才能好好拍下一部。”
“忘了说,我现在在拍纪录片了。”
徐青澍轻轻应她:“嗯,我知道。”
秦蔓不再去管丢不丢人、难不难堪了,抬头看他说:“没想到蒙骆就是你,恭喜你,得偿所愿了。”
徐青澍看到她依然湿润的眼睛里是真诚的祝贺。
并不觉得很高兴。
因为他的愿,还没有都实现。
“你…如果要拍片子的话,我如今也是有些故事可讲的人了,你看,要不要拍我?我会很配合,也不要出场费。”
徐青澍看着海面荡漾的月光说出了口。
秦蔓一愣,蓦地抬头。
他的脸在凄清的路灯下半明半暗。
利落的侧脸因为背光,泛出一圈冷白的光。
徐青澍说:“我是认真的,你完全可以把我当成你商业纪录片的客户,你只管负责导演拍摄就好。”
说毫无所动是假的。
刚刚在朝花公馆不欢而散,自己态度冷漠,甚至出言不逊,但他就这样云淡风轻地给她一个大台阶,和一次绝无仅有的宝贵机会——屡获大奖的纪实摄影背后的故事,这个选题如果能拍好,别具一格并且意义非凡。
更何况,现在她已经得罪了谭荣,要想用如今手里的那部《巴掌》翻身难如登天,毕竟它的题材是明摆着的犀利但敏感。若是能拿出徐青澍的个人纪录片,那可就另当别论了。届时有了关注度,那《巴掌》乃至于以后她想实现的拍摄,也都能顺理成章得到大众的目光,她想表达的,也就能表达给世界了。
秦蔓心里在挣扎。
说好了不再和他扯上关系的,不是吗。
况且,他又是出于什么理由,来给自己这份良机呢。
如果是觉得亏欠,有意弥补……
她并不需要。
“你不用这样。当年是我误会,如今也早就不在意了。”秦蔓对他说,也对自己说,“所以你不欠我什么。”
“秦小姐,你不必多想。我只是恰好需要这样一份宣传材料,毕竟你知道的,我刚开始在公众面前活动。”徐青澍看起来也不在意她的拒绝,坐在了她旁边,随口解释了两句,“并且,我信任你的做事态度和能力,并非出于情分,完全是出于我的理性判断和选择。你可以考虑,当然,我也需要你的样片来看一下你的风格是否是我想要的。”
他的语气沉稳而坚定,态度也是公事公办,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可靠的合作者,很容易让人信服和认真考虑他的话,秦蔓的心在摇摆。
因为看过他的作品,知道那些成就必定不是一朝一夕的努力可以达成的,秦蔓不再先入为主地觉得他是在轻浮地玩弄人的感情或是想要看她笑话。
秦蔓把他放在合作伙伴的位置上看待,慎重而保守地考虑许久。
海风清冽,带着海水的味道。
终于点头,对他说:“好。”
徐青澍扭头看着她,又像是在看悠远的往事,他的眼睛闪着几点光,那是路灯的倒影。
他在海风里轻轻说:“那祝我们合作愉快。”
一如当年。
面前的人还是当年的人。
海上的月早已不是当年的月。
那天秦蔓告辞后开车回家,一路上看着灯火倒退、树影重重,她在心里把自己的少女时代回想了个遍。
少女时代具体是指哪些年呢?
秦蔓把它定义为,从她12岁到18岁那六年,她认识徐青澍的那六年。
后来,她花五年忘记他,好好生活,好好工作。
如今,她在23岁这一年和他重逢,成为合作伙伴。
她细致而严厉地审视自己的心,最后终于下了结论:
这一次,她可以在他那里,全身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