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血色
大雨滂沱,些微雨水顺着风刮进马车,淋湿了车中人微仰着的苍白面颊。
李晟指尖在胸前半湿的衣襟上摩挲了一下,脸色很是难看“他身边那个愣头青是姓姜吧”
姜韫悬着的心又是一紧“他出何事了”
雨越下越大,李晟接过侍从递过来的斗笠戴上了,语气冷硬中透着嘲讽“有永平侯护着,能出何事”
李晟侧眸睨着姜韫的目光里带了刀,一寸寸往她心口割进去。
姜韫一下子便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一时间心口疼得有些喘不过气。
沈煜受伤昏迷定然和姜韬脱不开干系。
风雨作乱,微凉的雨水顺着她的脸颊滑落,晶莹似泪珠滚落。
李晟本欲张嘴再刺她几句,眼见她脸色愈加苍白,又住嘴了。
姜韫脑中一阵眩晕,狠狠咬了下唇,正欲出声之时,忽觉小腹一阵钝痛,疼得她登时弯了腰。
一旁的锦瑟见此不由一惊“娘子”
姜韫紧紧捂着腹部,脸色煞白,额上冒出细细密密的冷汗。
车外的李晟也惊着了,适才情急一时忘了她有孕在身。
姜韫浑身发颤,眉头紧蹙,失了血色的唇微张着,却半晌说不出话来。
锦瑟急得要哭了,转头望向车外的幽州刺史“娘子这一胎本就不稳,哪经得起这般磋磨”
可这荒郊野岭的哪去寻郎中
李晟额上也开始冒汗。这永平侯夫人若是有个好歹,待永平侯活过来了,岂不是得拧了他的脑袋
他往南望了望,低声道“往南到冀州约莫还有十几里路”
“那怎么来得及”锦瑟惊呼。
姜韫闻言闭了闭眼,手心紧握,裙子被攥得发皱。须臾后,她微抬起头,哑声道“回幽州去。”
这才刚出幽州城,往南去冀州太远,原路折回幽州却不过几个时辰的功夫。
李晟闻言怔了一下,瞥见她的脸色,心知耽误不得,旋即不再多言,转身去吩咐马车掉头回幽州城。
车帘刚一放下,马车便重又启程了。
姜韫闭目倚在车壁上,嘴唇紧抿成一线。锦瑟在一旁紧握着她冰凉的手,提心吊胆了一路。
临近午时,一行人便
回了幽州城。
李晟将人就近安顿在城中的一处宅子里,让人忙不迭去叫早先便请来了的郎中。
年迈的郎中皱眉捻须,搭了脉后,赶忙写了方子让人去抓药煎药。
好在并无大碍,然舟车劳顿却再不能够了。郎中盯着妇人将温热的汤药一整碗喝进去了,又反复叮嘱切记不可再折腾,须得安心静养。
姜韫倚在榻上,脸色稍好了些,微阖着眼不作声,也不接锦瑟递过来的蜜饯,任苦涩的药味在口中蔓延。
李晟在一旁默然瞧着,微松了口气。
郎中退出去后,屋内静了好半晌。
姜韫转头望向李晟,目光有些飘忽“太守且去吧。我便先再此地养几日。”
李晟听她语气平稳冷静,顿时放心不少,迟疑了片刻,便转头叫人近前来吩咐了几句,尔后沉着脸提刀走了。
姜韫面色沉静地听着脚步声渐远,直至听不见了,只闻淋漓的雨声,她忽然将脸埋进了锦被里,颈项背脊弯成一条倔强的弧线。
锦瑟沉默地上前去轻抚她微颤的脊背,指间触到的战栗让她的心也跟着一起发颤。
“侯爷定会平安无事的,娘子可千万要保重自个儿的身子。”
姜韫闷闷地应了一声。
她服药后,昏昏沉沉睡了一觉,醒来时便觉身上好多了,抬眼见窗外已然是日暮时分,不由坐起身来去叫人出去打探消息。
未料一直等到夜里,等来的不是消息,而是脸色奇差的李晟。
姜韫瞧一眼便知他不会说什么好话了,心下一沉,却仍按捺着,让人给他倒了杯茶。
李晟唇边的脸颊有一道新刀口,喝茶之时,不慎将血水染进去了,他却毫不在意,一口闷了那杯茶,沉声道“永平侯倒下后,句骊四处围攻,将士们撑不住了,大军退回了城内。”
姜韫垂着眼睫,静静听着。
这些她预见过了,骤然听闻也不觉意外。幽州城易守难攻,并不算太糟。
“他人呢”她忽然侧头问。
李晟将空了的茶杯搁在案几上,道“抬回来了。那箭矢上抹了毒,军医已为他解了毒,然不见成效,人还未醒。”
姜韫呼吸轻颤。
李晟睨着她镇定的侧脸,心里说不上是什么
滋味,眯了下眼道“夫人若是要去关东,本官便派几个人一路护送。”
至于他自己,战乱休止前,不会再离幽州城半步。他十多年的积淀全埋在幽州,城在人在,城亡人亡。也顾不得忤不忤逆永平侯了。
姜韫没接他这话。
待人走后,她披着衣裳起身,漏夜去了军营。
锦瑟一路战战兢兢地搀扶着她。
临时搭建的营帐夜里依旧灯火通明,李晟遣人将她引至了中间最大的那只帐子前。
守在主将帐前的兵卒乍一见女人,惊了一下,正欲上前探问阻拦之时,李晟的亲兵近前去解释了几句。
随后兵卒退开,掀开门帘,恭请侯夫人入内。
那门帘一开,姜韫便嗅到浓浓的血腥味和草药味儿。她皱眉抬眼望过去,只瞧见榻上模糊的一团人影。
她深吸了一口气,正欲抬脚移步进去之时,忽闻身后急急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直冲着这边过来了。
姜韫脚步顿住,下意识回头看,便见得了消息赶过来的姜韬疾步而至。
姜韬在瞧清来人是他阿姊之后,忽然在她近前处“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沉默在二人之间蔓延,姜韬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姜韫垂眼瞧着他也说不出一句话。
远近皆有火把燃着,吞噬掉一小片夜色。晃动的火光映在姜韫脸上,烧不化凝结在她面上的那层冰雪。
姜韬心想阿姊一定是病了。他唯一一回见她脸色如此煞白,还是母亲去世的时候。彼时阿姊哭红了眼睛,大病了一场,直至母亲出殡那日,才勉强自病榻上起身。
姜韫则静静打量了他一阵。沈煜当真不曾食言,姜韬果真是全须全尾的。李晟尚且受了些擦伤,而姜韬除了脸黑了些,和之前那一回相见时几无差别。
她转身移步进帐里去了。
越走越近,那团人影在她眼里也越来越清晰。
沈煜静静躺在榻上,一动不动,身上添了好几处新伤,左胸口的那处箭伤最严重,用厚厚的绷带包扎着,却仍隐隐渗着血。
姜韫轻手轻脚地坐在榻沿,目光细细描摹他的脸。即使是昏迷中,他眉头仍是紧锁着呢,浓密的眼睫垂在眼睑下,在帐中油灯下映出一小片阴影,薄唇紧闭着,毫
无血色。
姜韫宁愿相信他是睡着了。
那个凶名赫赫的杀神沈煜,怎么会把自己弄到如此狼狈的境地
她抬手自他下颌处移向他的脖颈,却不见他如往常那般警觉地睁眼反掐住她的手。
姜韫泄了气,静静坐在榻边望着他。脑中思绪纷杂如麻,她却一件也不愿分神想。
不知过了多久,锦瑟在她耳旁道“娘子,七郎仍跪在外面夜里地上凉,可他谁劝也不听。”
姜韫恍惚才想起来这茬,目光移过去,怔忪了一会儿,才道“让他回去。他如今在军营里,若犯了事,自有军法处置,在这儿跪着有何用”
锦瑟出去传了话。
好不容易劝走了姜韬,锦瑟转身进帐之时,瞧见帐内自家娘子额头抵着永平侯的肩,嘴唇翕动,似是正低语着什么,便又退了出来。
帐内,姜韫声音很低很轻,絮絮叨叨地自言自语,仗着无人听得见,想到什么便说什么“我有身孕了你是知道的吧我很欢喜这个孩子,你知我从未想过我会有亲生的子嗣,实乃意外之喜。可你这样,要我该如何是好”
姜韫言及此微抬起头来瞧他,不知为何总觉得他不该是这样的。说好了要凯旋来关东接她回京,却这般死气沉沉地躺在这儿。
她抿了抿唇,好一会儿才恍惚道“我不怪你了。”
怨恨太费劲,让她甚至分不出一点勇气去爱。打今儿起,往日的那些恩恩怨怨都一笔勾销吧。
沈煜依旧僵硬地躺着,什么也听不见。
姜韫低头在他唇上轻吻了一下。
如蜻蜓点水,不惊波涛,却泛起了一层又一层的涟漪。
帐内浓重的血腥味和草药味闻久了委实是令她有些难受,不多时,她起身出了帐子。
晚风微凉,雨晌午过后便停了,鼻息间满是草地的清香。火把熄了少许,已是后半夜了。
李晟在帐外不远处静静站着。见人出来了,他便移步近前去,见她形容憔悴,语气到底还是和缓了些“军医言毒素已清,已无大碍,这两日便应是能醒了。”
姜韫闻言轻轻颔首,心定了不少。
她抬眼时正好瞧见李晟的侍从慌里慌张地上前来禀告了什么,紧接着便见李
晟脸色铁青起来。
“带兵去哪呢”他咬牙切齿地问。
姜韫也跟着蹙了眉。趁沈煜昏迷不醒之时,有人要造反不成
“往东去并州包抄句骊的后路”
“这时候带兵撤了分明是想弃了幽州城,真是急功近利。”李晟的声音已然气愤得压不住了。
姜韫心知他在指何人。能调兵撤兵的,这个军营里除了沈煜,只剩下援军主帅。皇帝此次自京城调来的神策军,主帅是英国公世子,便是宫里那位新晋皇后,先时淑妃的嫡亲兄长。
这位英国公世子也是跟着父辈们在战场上历练了好些年的,只是一直不曾冒头,功勋平平。如今自家嫡亲的妹妹做了皇后,嫡亲的侄儿眼见便要成为储君,这英国公世子的身价也跟着水涨船高。
无非是皇帝攻击沈煜的一枚棋子罢了。今夜来军营的路上,她便也打听清楚了。此战若不是英国公世子固执己见,延误战机,沈煜也不至于孤军奋战,以身涉险。
姜韫咬了咬牙,道“先拖延一阵,待永平侯醒了再做决断。”
李晟闻言下意识问“这要如何拖”
姜韫不咸不淡乜他一眼“这是你幽州的地盘,你动点手脚不容易得很”
“英国公府的人,对水产过敏,遗传的,略沾一点,便浑身起疹子,日下不了榻。”她语气淡淡。
宫里的那位新晋的皇后殿下便是如此,为了栽赃她,不惜自个儿吃了一整碟蟹黄酥。
李晟讶然“你怎么知道此事”他语带不屑,“你们女人真是净整这些下三滥的伎俩”
姜韫冷笑“李太守瞧不上,便不用便是,自个儿想法子拖延吧。”
诚心站在皇帝那头的棋子,到现在这份儿上只想着早些弄死了沈煜回京交差,哪里是三言两语或是蝇头小利便能让其缴械投降、弃暗投明别指望利益当前,他还能惦记往日那点子旧情。明招行不通,那便暗着来。光明磊落不是给仇敌用的,要紧的是要把人先给扣下,把那好几万援军给留住。
李晟搓手顿脚想不出来辙,灰溜溜地照做了。
天蒙蒙亮时,姜韫远远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肉丝粥被端着往英国公世子帐子里送。
她昨个
儿白日里睡得多,适才回沈煜的帐子里小憩了一会儿,便又精神了,眼下也不觉得困倦。身旁的锦瑟打了个哈欠,忧心忡忡地问她累不累。
姜韫摇了摇头,抬手轻抚着小腹,正欲移步往主将帐中去之时,忽见那碗粥不慎被人给撞泼了
姜韫瞠目,目光往那撞人的兵卒刺过去,却忽然僵了一下。
她顿了一会儿,旋即转身离开,不再去管那碗被泼掉的粥了。
她径直进了主将的帐子,恰巧撞上出来的军医。
那军医对她行了礼“见过侯夫人。”
“他如何了”姜韫沉声问。
那军医答“毒素褪干净了,不出今明两日,侯爷必然能苏醒。”
姜韫不轻不重地道了句“辛苦”,转头不疾不徐地移步进了帐子。
沈煜仍是如昨夜那般躺着,一动不动。
姜韫垂眼一寸一寸地勾画他的眉眼轮廓,静了半晌后,忽然启唇道“你若是再不醒,我便生下这孩子改嫁,总不能让它没了父亲不是”
她言及此咬了下唇,故意气他“你说便让他姓崔如何”
话音刚落,她便正正对上了沈煜炯炯有神的一双眼。
沈煜还未出声,便见姜韫倏地眼眸氤氲起来,晶莹的泪水悬于眼眶,欲坠不坠。
姜韫微侧过脸,把眼泪给眨回去。还未得逞,便被人从身后紧紧拥住了。
“不是有意瞒着你,你别生气。”沈煜将人揽进怀里,下颌搁在她肩窝,声音嘶哑,言罢,在她后颈落下一个轻柔缠绵的吻。,,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