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抱着满怀憧憬来到青州府,最后却悻悻而归。
回到药宗后,白曛第一时间去了药炉,将法器收回,再不曾踏足雁山脚下的伤心地。
他在药宗水云居一住就是数月,期间还突发一次寒毒,所幸人在药宗及时救治并无大碍。自那以后,他像换了一个性子,郁郁寡言。
数月后,他独自离开宗门,不过三日又回来,只有连璧知道他回来后的第一件事便是亲手焚毁,当初宗主赠予他的法器药炉,从此,他一改沉闷寡欢,变得乖戾嚣张,继而转投毒门。
只有连璧不经意窥探到那日他回来后的黯然神伤,他暗中调查,才知那个伤了自己师弟一片真心的合欢宗女修名叫江沉阁。
白曛很少出宗门,百年的时间里沧云十三州的波涛汹涌从未止息,其中最多的便是邪派合欢宗出了一个修道天才,他既是不出宗门也能听见关于她的传闻,据说她用了不到一年的时间就突破寻常人需要三到五年时间才能达到的筑基期,再后来的开光、融合、金丹如吃饭喝水般顺利。
白曛最后一次听闻她的传言,便是那日白昼极夜、天显异象,九天雷阵凝聚不散,她突破雷劫,成为沧云十三州第一个修成大道、飞升上界的人。
和别人与有荣焉的欣喜若狂不同,白曛淡得不能再淡的一笑,没有人知道他的心里曾有一粒她亲手埋下的种子,还未发芽就腐烂变质,成为心头去不掉的疤。
一个位于天上,一个在地上,犹如云泥之别,他们再也不会有任何交集了。
至少白曛是这样认为的。
事到如今,他还记得那不同寻常的一日,天色阴沉,仿若天道老儿漫不经心地打着瞌睡。
他的母亲忽回药宗,只因寒毒发作。
对于母亲,白曛心中有怨,怨她和父亲将自己生下后就丢在药宗,就连他人生中最重要的弱冠之礼都不曾回来。可她终究是自己的母亲,十月怀胎之苦,医术造诣深厚的白曛更加懂得。
当她宛若冰塑,连呼吸都微不可察的躺在自己面前时,白曛没有办法置之不理,可他和宗主以及药宗的其他长老想尽办法,仍旧无法挽回她渐息的心跳。
白曛意识到,她,自己的母亲,真的要永远离开自己了……
宗主遣退所有人,只留下白曛和父亲。
父亲将母亲的冷若冰块的手放在心窝,却怎么都温暖不了,他喑哑缱绻地唤她的名字:“菡儿。”
两行清泪滑过脸颊,白曛发现父亲昨日还乌黑的发,今日便两鬓斑白。
父亲没有再说什么,他站起身搭在白曛的肩膀上,满怀歉意道:“因为寒毒,我和菡儿亏待你许多,可这不是她所想,你在她心中是最重要的,为父只求你别怨她……”
仿佛受到重击,白曛身躯一震。
父亲离开,给予他和母亲最后的时间。
“我怎会怨你,我不怨了……”他痛苦地闭目,再睁开时双目灼灼,下定绝心道,“我一定能救你。”
他欲快步离开,转身之际,却发现屋子里出现了第三人。
不是父亲也不是宗主,来者周身似镀上一层银光,若白日炫耀,逼人刺目,令人看不清样貌,只隐约见得他身穿荼白的儒袍,仅仅一角便知用料上乘,不是凡品。
他浑身光晕裹挟,恍若九天神袛,一开口圆润似珠玉的声音在房间里回响:“救?怎么救?”
白曛从未见过如此实力可怖之人,单单伫立不动就能感受到他扼颈的压迫感。
他脑中的弦绷紧,警惕道:“你是何人?”
来者却不回他,兀自说道:“你想用移魂禁术,找一个合适的人选,强迫开启她的灵台,搅碎她的神魂,再将你母亲的神魂渡过去。你很聪明,知道上古禁术。”他笑了笑,白曛分明从他的笑声中听出不加掩饰的嘲弄,“可你是否知道,就算移魂术成功,你母亲也只是个会呼吸的木偶,并且神魂会永远困在躯壳中,无法入轮回。”他收起笑意,重声斥道,“忤逆天道轮回,你分明是在害她!”
他的呵斥声若一把重锤,砸碎白曛的脊梁骨,他一下便软倒在地上,痛苦道:“我有什么办法,她是我的母亲,我只想她活下来啊,我怎么会害她,怎么会……”
白曛觉得自己是个天生的失败者,一百年前他挽回不了江沉阁,一百年后他连自己的母亲都救不了。
“不,你有办法,你唯一能做的就是同我做交易,我会救醒她。”
他的一句话硬生生将白曛从快要溺毙的挫败感中挣脱出来,怔怔地看向他,他像骄阳让人不能直视,可白曛浑然不觉。
“你只需答应我,明日药宗闭门谢客,直到日暮之后。届时,你的母亲会自会苏醒。”
白曛难掩激动,他的要求并不难,甚至轻而易举,能坚持来到山野间的药宗的病患也不会因为白日闭门而延误病机,况且就算是死人药宗也能救活。
但他还是留有一丝理智,“我母亲根本无法撑到明日日暮,怎知你说的是真是……”
他话未说完,便见荼白儒袍的男子阔袖轻挥,一团如云棉的光晕裹在平菡的身上,转瞬她周身的冰霜融化,呼吸渐渐平缓。
白曛噤声,他没有理由不信,没有理由不答应。
不过是一个白日罢了,会有什么不得不救的人呢?
待到第二日来临,出乎意料的是竟无一人上药宗求医,白曛不安的心也终于放下,他总是觉得答应那人就像走入一个圈套。
白曛守在母亲的床边,他抬头望向窗外,日落山头,夕阳余晖,心却越来越不平静。
他蹙眉不展,直到屋外传来禀报:“药宗外有一女子求见,嘴里说着和白曛少主是旧识。少主可要见否?”
白曛斩钉截铁,“不见。”忽然,他回过神来,难道是她,可她不是早就荣登天界了?怎会出现在药宗门外?
“等等,那人可说自己是谁。”
“她没说自己的名字,只说了一句雁山药庐,可雁山哪里有药庐……”
之后的话儿白曛再也听不见,他出神,脑中却掀起惊涛骇浪并不如表面平静,往日的点点滴滴重现,那是他自以为最幸福的时光,但已经被他连同法器一起烧毁了。
是她,一定是她!白曛冲出屋外,一直来到药宗紧闭的大门前,“砰砰”只有几声微弱的拍门声伴随一个虚弱的声音响起,“白曛,救我,白曛……”
明明百年未曾与其相见,但他还是一瞬间听出她的声音,白曛颤抖地要打开门拴,最后一刻想起昏迷不醒的母亲,他还是没有将门闩取下。
江沉阁在门外,不停地拍打大门,朱红的大门上满是她留下的血手印,她分明感知门后就有一人,但为什么不开门救她?
好痛,胸前一个碗大的血洞,霁光从未送她什么,最后送给她的却是一剑穿胸,伤口大到能看见跳动的心脏,若非她反应过人,只差一寸就当场丧命。
好痛,好痛,她要撑不下去了。
但正是这份痛,唤醒了江沉阁的神识,短暂的昏厥后清醒,江沉阁的眼中是从未有过的清明。
她环顾四周景色,再看了看自己满身鲜血,夕阳西照,与那日一摸一样的场景。
该死,差点就沉沦在白曛的意识里,再也走不出去。
这种感觉很难形容,就如同水性极佳的人下水救溺毙的人,没有把他救上来,反而还被拖入水中,共沉沦。
意识到这一切都是白曛的记忆,江沉阁便超脱出来,身上的伤看着恐怖,其实她已经没有任何感觉。
当务之急,是要将白曛唤醒。
静静地凝视紧闭的药宗大门,江沉阁收回视线,面上平静无波,纵身一跃,如轻鸿仙鹤施施然落入药宗。
她没预料到门后的人会是白曛,他呆呆地看着门拴,也不知站了多久,贝齿死咬着嘴唇,鲜血顺着下颌滴落在青碧衣襟上,他都浑然不知。
江沉阁只觉得异常讽刺,当时的她有多绝望,现在就有多么平静。
夕阳的最后一缕余晖被西山吞下,天暗了。
她上前,夺过门闩,再一脚踢开大门。
“白曛,你好好看看门外没有人,我在这里,你该醒了,这都是发生过的记忆,早就过去了。”
白曛的视线落在空荡荡的大门外,除了一地鲜血和门上的血手印述说着绝望,再无任何人。
许久许久,他才将视线转到江沉阁的身上,一见她衣衫褴褛,遍体鳞伤,特别是胸前的大洞,他不由呼吸一窒,想去抱她,却害怕触碰到伤口,在原地手足无措,“阿阁,你是不是很痛,对不起,我给你治伤……”
江沉阁摇首,“我没事,你赶快醒过来好不好。”
可白曛非但没有平静,反而眼泪如同断线的珍珠大颗大颗地掉,“阿阁,你是不是已经殒命了,现在来见我的只是你的一缕神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