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5章 白吃黑
“考虑的怎么样了?”
时间来到1991年7月12日,头晚辗转难眠的张桥,一觉睡醒,彻底认命。五点起床,出卫生间提拎早餐。奶奶堵在大门口,用英语询问报考研究生的事。
满脑子“白吃黑”,张桥早忘了和奶奶的一星期约定。迟钝切换英语思维,郑重其事说:“奶奶,我把考研的好处和坏处罗列出来。这几天,绞尽脑汁绕不过一座高山。这座高山的名字叫,钞票。”
奶奶愣住了,又像恍然大悟。张桥不忍看老人难过的表情,侧身钻出门。
身为私立学校的老师,奶奶自然把三个孙子孙女送进私立学校。每年学费高达六万,已经是优惠价了。如果再负担张桥读研究生,一年少少四万跑不掉。奶奶的所谓高收入,又要还房贷又要养家,在港九这个生活成本世界前三的城市,根本不够看。
“你还打退堂鼓?”
“不打了,阿爸。”
早晨六点半,张桥在大老山天桥五十米外停车。老张一路观察儿子,让儿子表了态,这才换上隐蔽装扮,开门下车。
大老山隧道上个月通的车,时间短,车辆没有形成线路习惯,清晨十分钟见不到一辆车。即使上下班高峰,车流量也稀稀疏疏。“贼王”挑的接应点,做足了功课。距离启德机场仅三公里,偏僻却有多个路口,周边最热闹是殡仪馆、公墓、寺庙。而且,最近一个摄像头,在两公里外。
“鬼脸壳、狗腿刀、对讲机?哦,野狗炮?”
“都带了。”
张桥嘴巴提醒必带物品,目送老爹消失。
老式绿军帽、绿军装、解放鞋,缠绕粘贴碎布和树叶的渔网,穿身上往草丛一钻,和路边野外环境几乎融为一体。比起吹的神乎其神的老米吉利服,隐蔽效果一点不差。
欣赏完老爹的侦察兵伪装,张桥放手刹重新起步。他还不能停留,要把撤离线路走一趟。由于不知道“贼王”的接应车几时到位,老爹守株待兔。按九点上班推算,少少要趴草丛里两个半小时。夏日是虫蚁狂欢的季节,一般人可受不了这份罪。好在不必像打仗那般不能说话不能动,这一带不但车少,行人也几近绝迹。
“阿爸,上面包车后,首先把劫匪的武器扔下车,记得戴手套。”
“嗯,我知!”
“装钞票的口袋一定要打开看,不要美金、不要金牛、不要大牛。”
“啊,点解(为什么)?”
“100美金和金牛、大牛,一般是连续号码装运的,银行容易辨认,要了也不能用。”
“搞得咁复杂,万一全部系100美金和金牛、大牛,老子不成杨白劳了?”
“哈哈……不会的。肯定有几袋百元和五十元港纸,放心啦!”
撤离线路跑完,没到八点钟,来到老爹指定的第一个停车点停车,大约三百米外是天桥。张桥一边换上报废车牌,一边用对讲机跟老爹聊天。
关于解款车上的钞票种类,之前故意避而不谈,现在也打马虎眼搪塞。老张的顾虑,也是张桥的顾虑。从体积重量判断,100美金和大额港币肯定占大头。否则,总值一亿六千万港币的现钞,一辆面包车无法容纳。昨晚,受恐惧感困扰,今天不知何故,张桥信心十足。临门一脚了,尽量放轻松安抚老爹。
“旧水(百元港币)跟五草嘢(五十元港币)没有连续号码?”
“有也乱了,因为这两种钞票发行太多。所以,争取全部要装百元港纸的口袋。”
“一个口袋装几多旧水港纸?”
“我记得书上讲,一百万百元港纸十到十一公斤。这样算下来,一个口袋大约装二百万的百元港纸,或一百万的五十元港纸。再多太重了,不方便搬运。”
“系咁啊,我争取搬个四五袋就发了!”
“阿爸,等我们成功,你最想做什么?”
“租个大点的屋啦,你奶奶家挤的炸油碴了。然后呢,再开个公司。听你小表叔讲,有一两百万的公司,你弟兄两个也得移民了。”
听了老爹的打算,张桥有点感动,更多是松一口气。他最怕老爹有了钱,立马回老家。当然不是为了合法吃狗肉,老爹是那种忠于信仰的人。前世,原本今年,老爹的爆破生意拓展到矿山机械倒卖、维修、安装,一年挣下四万多块。明年农机厂改制,老爹带头下岗,并且一次次劝导闹事的下岗工人,出资组织他们共同创业。三十几人合伙,开了个机修铺。虽然不能发财,但建立起自食其力的平台,退休时候个个有五险一金。大概受资本主义社会腐蚀半年,这一世老爹把家人放在第一位。
“如果开公司揾到钱,我争取吃遍港九酒楼。”
“哈哈……阿爸,你的愿望应该不难实现。”
“哦,桥生,今次得手以后,你有没有考虑?最大麻烦是讲不清楚,平白无故有这么多钱,你奶奶、舅公、表叔,个个鬼精。”
“这个不用担心,阿爸,我有办法将这笔钱逐步合法化。”
“咁就好。另外,这么多钱不好放车上。”
“我知。这几天,我从报纸记下几个出租屋,得手马上打电话……阿爸,好像是接应车来了。”
聊天时间过的快,不知不觉九点了。路上往来车辆逐渐密集,一辆米黄色面包车出现在后望镜里,张桥立即缩头。他很小心,一直半躺在后排座。听到车子从旁边过,稍稍抬头。面包车刹车灯亮了,减速掉头,停在天桥下。距离老张的埋伏位置有点远,大约七八十米。
“是了,肯定是了!”张桥兴奋说。家里的境遇改变,他吃不准这起大劫案会不会改变?过程是不是和记忆中有出入?
面包车没有熄火,司机下车拉开边门又掀起尾门,不出所料。但是,返回驾驶座前,向轻卡投来警惕的一瞥。张桥捕捉到了,心头震动。按下对讲机ptt键悄声道:“阿爸、阿爸,那个司机很鬼精,说不定过来查看,我要下车躲。”
“不要下车,马上开车走,不用管我。”老张紧张地捏嗓子回话。
张桥道:“我开车走会让司机疑神疑鬼,搞不好另换地方接应。阿爸,如果司机过来查看,你就方便安放野狗炮了。”二世为人,拥有中年人的冷静,他察觉这是个机会。
“好吧,被发现不要跑。我看这个烂仔有枪,抱头忍一下我就到。”老张半晌才回话。
偏僻地方车少人少的坏处来了。人家要做惊天大案,你孤零零一辆车停在接应点附近,三百米外也会引起警惕。
张桥没有马上下车躲藏,缩在左后座下,眼睛紧盯右侧后视镜,等待车辆经过。不然哪怕左后座处于面包车视线死角,下车的关门声也露馅。他断定面包车司机正在注视轻卡,不敢再抬头,庆幸早早坐后排。
“嗡呜!”低音汽喇叭响。
运气不赖,右侧后视镜出现一辆货柜车。轰鸣声渐近,巨大的车身驶经轻卡右侧。眼前一暗,张桥开门下车,又飞快锁上车门。然后,转身后跑,有如猿猴攀爬车厢尾门的抓手。待他全身平摆车厢顶篷上,长长的货柜车尾仍挡住面包车视线。返老还童真好,他又一次感慨年轻身体的敏捷和强壮。
“司机下车了,你小心点。”
远远传来关车门声,老爹的提醒到了,张桥一点不紧张,关掉对讲机声音。车厢顶三米多高,宽两米,身体平摆中间,在面包车看不到,司机来到近处更看不到。灯下黑的位置,最容易被忽略。
“砰、砰、砰……咚、咚、咚……”
车门、车厢被连续狂拍十几下,响声震撼。面包车司机绕轻卡拍打,一边拍嘴里一边大叫:“边个嘅车?差人抄牌!边个嘅车?差人抄牌(谁的车,警察抄牌)!”
久久无人回应,面包车司机没有善罢干休,跑到路边寻来一块石头,扬手砸向驾驶座车窗。
砸窗声响起,张桥紧张了。防碎玻璃砸不烂,多砸几次还是能够破窗而入。如此肆无忌禅,他既担心车内老爹的证件暴光,又担心这个家伙宁错杀不放过,扎车轮、捅油箱什么的。错就错在不该停车这么近,配置了对讲机,停在两公里外也能通话。只考虑就近赶时间,忘记考虑周边环境,越近越显眼。眼下陷入险境,可能功败垂成。
“喂,你作乜西?走啊!”
尖利的急刹车响,加上一句郁林话“你做什么”,张桥仿佛听到天音。“贼王”劫下解款车到来了,郁林话是最好的标志。他们更赶时间,再没空理会一辆无人轻卡。
果然,砸窗声停止,急促的脚步声和车子行驶声离去。不久,再次听到急刹车声。跟着,传来多人的嘻笑声、咒骂声以及辨认不清的嘈杂声。张桥抑制好奇心,没有冒险偷窥“贼王”的真容。调开一点对讲机声音放耳边,老爹在捏嗓子呼叫。
“你没躲远吧?他们快搬完了。”老张搞不清儿子躲在哪。
张桥悄声说:“放心,阿爸,保证不耽误,你怎么样?”
“搞掂!”老张答。
整件事情最难部分,是如何将“野狗炮”放进面包车内?父子俩商议三天,拿不出安全可靠的方案,只能由老张现场见机行事。张桥恐惧、后悔、昨晚失眠,根源就在这一步骤。没曾想鬼使神差,面包车司机警惕性超高,竟然下车查看三百米外的轻卡,等于放任老张为所欲为。面包车丢空了六七分钟,老张就是拆走车轮子也够时了。
“嘭!”
熟悉的爆炸闷响入耳,张桥按下手中的秒表,从顶蓬跳起,爬下车厢顺手打开尾门。坐上驾驶座时,正好戴防毒面具的老爹准备拉开面包车边门。霎时间,他紧张的发抖,不敢看下一幕,两次打火才成功启动。阴一把大名鼎鼎的“贼王”,真正的虎口夺食啊!毕竟狗和人不同,万一爆炸效果不好,那老爹就面对……
“过来!”老张在对讲机里喘息喊话。
张桥手忙脚乱戴上口罩,挂挡踩油门。离合器没配合好,车子连续抖动,重新换档总算平顺前进。车子不抖了,身子颤抖不已。驶入硝烟缭绕的现场,操方向盘拿捏失准,险些刮蹭解款车。不过,他也趁机观察遇劫的解款车。门窗紧闭,看不见人,这是好现象。
“曹!曹!曹!”
“张师傅”的爆破手艺值得信赖,没有发生任何枪击或打斗。待看见扔了一地的ak47和手枪,张桥连骂三声,把车稳稳停到路边,和面包车正好屁股对屁股。随即,响起重物投掷进车厢的声音,连响了四下。
“开车!”
计时三十九秒,老张坐进副驾座。摘下防毒面具,整个人瘫软后靠。张桥递上一支点燃的烟,松刹车踩油门不急不缓上路。沿撤离线路开了几分钟,父子俩谁都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