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3章 老豆张师傅
“起身食早餐,今日先去上环。”
大约凌晨一点睡着,五点半被老爹拍醒。张桥想过一觉醒来回到酒店里,或者2019的湾仔街头。睁开眼睛打量,事与愿违。钻进立柜般大小的卫生间,磨蹭半天出来,在厨房抓两个莲蓉包,和老爹蹑手蹑脚出门。
单干轻卡运输,早出晚归是常态。张桥此次赴港,与其说探亲,不如说打工。跨过罗湖口岸,老爹接去探望了刚做完手术的老娘,立即跟车干活。他甚至怀疑,老娘移居港九半年多才做手术,是为了等他放暑假补上空缺。昨天,老爹和其他单干车组车队运货,不用跟车,他得以自由一天。
“后生家多吃点,拿去!”
以为奶奶没醒,奶奶追到电梯外。挂记昨天孙子饿休克,塞来一袋包子和两瓶牛奶。然后,抽她儿子一掌后背说:“你怎么当的老子?”
老张挨打浑然不觉,眼作他望,一付我是木头人的样子。头次遇上这种画面,张桥忍俊不禁。新记忆里,有奶奶让老爹吃瘪的印象,总不如“亲眼”所见真实。上一世老死不相往来的母子,这一世合于天伦,一家人走在同甘共苦的路上。
“笑乜嘢(笑什么)?”
进电梯被老爹抽一掌报复,张桥笑的更欢。老张出电梯时说:“你在港九当老师就好了!”张桥尴尬摸鼻子,愉快的心情一下子没了。
老师是港九越老越值钱的职业,奶奶当了三十几年中学英文老师,私立学校争相聘请,月薪高达三万港币。老张夫妻俩累死累活一个月,挣不到二万港币。张桥的新记忆里,老爹经常大骂资本主义不公,歧视劳动人民,他心有戚戚。今年,他当老师的头月工资是一百三十六块七角。一年不吃不喝,买不下港九半平方英尺房。而且,他清楚记得,91年仍是港九房价的低潮期。
“你好,我系nb3441车,请问货在哪里?”
“筲箕湾道183号。”
“筲箕湾道183号系没系?好,十分钟到。”
骄阳下,张桥走出电话亭,擦一把流进眼睛的汗水,小跑向停在路边的轻卡。
轻卡运输,便于市区接送货,生意一般头天约定。联络、开车、装货、卸货、讲价、结账,一个人包干不是不可以,效率低下,少接好几单生意、少收一两百块钱。二人协作,一天纯利六百块左右,有越来越好的趋势。轻卡是奶奶用房子抵押,二次贷款购买。不是新车,二手货也要二十万出头,老张并不喜欢。一来是鬼子的五十铃,二来双排座不好用。长车头减少了运货量,封闭式车厢短一截。不过,以过往生意估算,两年内还清车贷很轻松。
“一天多两三百块,没累坏吧?”
“奶奶,你看我像累坏吗?”
“我怕你老子拿你当牛当马。”
“喂,奶奶,每天工钱都交给你。我和我阿爸不是牛马,是劳动人民。”
“给我上政治课?滚蛋!”
张桥取代老娘的工作,吃完晚饭向奶奶上缴一天的收入。然后,去大会堂泡图书馆。途中,在那个已经修好的消防栓徘徊十分钟。两天来,什么也没发生。他胡乱猜想,自己在2019被小巴当场撞死。魂魄幸运回到二十八年前,回到另一位面的自己身上。
“送完这一单收工。”
第三天下午,张桥一口气搬十几箱啤酒上车,有点开小差,最后一箱险些砸脚。老张以为儿子累了,不到四点就打算收工。张桥一点不累,上大学勤工俭学,无巧不巧,做的也是搬运工,他厌倦了。另外,今天有话想说又踌躇。
“今日过千了吧?”
开车上路,老张问收入。张桥答:“一千三百六,送完这一单过一千五了。”老张说:“你跟我做,比以前差不多翻倍。”儿子勤快有力气,又能说会道,算账更是张口即来,生意想不好都难。
“如果在港九,你找一份五千蚊的工,分分钟的事。”老张又道。
张桥面朝车窗外苦笑。帮老爹做工不是白做,一天五十港币。做完两个月假期的话,抵的上回去当老师两年的工资。滑稽的是,三天前,他是堔镇一家公寓式酒店的老总,还是北美一家投资公司的合伙人。不算股份分红,两份年薪超过五百万港币。五千块的工作或者搬运工,他压根没放在眼里。
“等你返去,我跟你阿妈可以租一间房咗!”老张安慰儿子。
港九缺劳力,尤其缺做脏活、累活的劳力。每年移居的内地人“有限”,属于“高端人才”,以至于外来的菲佣成了一个产业。这种环境下,轻卡生意提高收入不难。有能干的儿子搭档,老张这三天,专门承接笨重的酒类、水果,或脏臭的活鸡鸭、水产腌货,包装包卸,且长距离。跑一趟的入账,强于短途运送衣物、玩具、书刊两三趟。他自以为找到了窍门,却忽略了其中的风险。
“我曹!”
放下一箱啤酒,张桥感觉身后有动静。转头一看,明晃晃的一把西瓜刀迎面劈来。他叫骂闪躲,长臂探出,反扭抓刀的手。对方矮他一头,力量也弱他一大截。一个照面,被他夺下西瓜刀,吃了他一拳一脚倒地。待他抡一支啤酒要砸,看清是个十六七的小古惑,住手喝道:“躝尸趌路(滚开)!”
“死扑街!”
老张手握一条腰带匆匆赶来,一脚踢飞爬到仓库门外的小古惑,关切地问门里的儿子:“你冇事?”
“冇事!”张桥扔掉西瓜刀、放好啤酒,感叹年轻的身体真好。
若是三天前的中年大叔,刚才那一刀,躲的过头躲不过肩。别提迅速反击,三下五去二制服对方。二十一岁半是他最能打的年龄段,四年勤工俭学,在社会上干架多了,可谓经验丰富。当然了,最大底气是老爹从小传授的打架技术。
“收陀地(收保护费的),不关我们的事,走!”老张叫儿子离开。
这里是新界上水的一间酒吧,大概为保护费得罪了某个黑色社团,古惑仔上门砸场子,父子俩倒霉碰上。反过来讲也对,古惑仔好死不死,偏偏挑父子俩卸货时候,不分青红皂白见人就砍,一头撞上了铁板。
酒吧厅堂里,好几个人头破血流在地下抱手脚打滚,嘴里杀猪般惨叫,有两个还哭了。“张师傅”不是吃素的,有家传武艺,又是打过恶仗的侦察兵,对付几个古惑仔像拍苍蝇。张桥皱起眉头,他可是知道老爹的腰带内包钢丝,专门用于防身,杀人夺命不再话下。
“死不了,手脚脱臼而已。”
老张宽慰担忧的儿子,他下手是有轻重的。黑色社团的确像苍蝇,不招惹为上。父子俩走进厅堂,几个古惑仔连滚带爬蹿出门,上了门外的一辆面包车,转眼消失。
“大、大佬,帮我call999……”
地下只剩下一个血人,那是酒吧老板。肩头扎了一把西瓜刀,从口袋摸出一张千元钞,吃力地举起。张桥没让老爹动手,从吧台拖出电话拨三个9,将话筒放酒吧老板嘴边,不客气地拿走那张带血的千元钞。
“以后,不送偏远货了!”
离开酒吧,老张开车疾行,唉声叹气否定了自己的生意窍门。老爹满脸挫败感,张桥暗自开心,说道:“阿爸,前天我在大会堂上厕所,听见有人商量抢劫解款车。12号,在启德机场。”早上踌躇到现在,他总算讲出想讲的话。
老张问:“你想打电话给你舅公、你大表叔?”
张桥眼望老爹,别有意味地笑而不语。奶奶的弟弟、老爹的娘舅、张桥的舅公,家里是父子警察。父亲是警司,儿子是总督察。报警的话,找他们就对了。
老张默默驾车走了一段路,确定儿子的想法后,紧张问道:“你想做乜嘢,黑吃黑?”
“不,是白吃黑。”张桥用普通话大义凛然说。
老张瞪儿子冷哼道:“你那天跌倒,脑壳跌出毛病了?”
“我跌清醒了。”张桥认真说,“他们商量的详细。12号早上打劫成功后,驾驶押款车,连同警卫一起,开到大老山隧道天桥。那里有接应的车子,换车后逃跑。后来,我特意在图书馆查阅,去年2月22日,同在启德机场,有人打劫了一车价值三千万港纸的名牌手表,至今没有破案。我猜呢,他们有内应,十拿九稳。”
老张惊疑地又看儿子几眼,摸一支烟用点烟器点燃。张桥上高中后,家里的事,老张大多跟这个早熟、懂事、学习好的长子商量。离家读了四年大学出来,即将为人师表的长子变的胆大包天。讲一件疯狂的抢劫,像闲聊当日马票,冷静的让自家老子害怕。
“咳咳……”
张桥也点一根烟,这具身体二十六岁前没抽过烟,吸了两口咳嗽出泪水。
接受两世为人,搞清楚外部世界和家里的现状,他一直在考虑要做点什么?左思右想,却发现自己能做的有限。港九挣小钱容易,挣大钱难于上青天。最发达、最容易挣大钱的金融业,是极少部分富豪的专利。出狱后,他在堔镇工作十一年,经常往来港九,没人比他了解这座城市了。短时间内改变现状,除了铤而走险,别无他途。抛出“白吃黑”计划,他在赌,赌老爹不甘忍受狭窄的蜗居、不甘忍受“反动派”奶奶的“压迫”、不甘忍受外人嘲笑拖儿带女投靠老母。轻卡生意再好,离自立门户差了十万八千里。单单一套稍微宽敞的房子,就要你奋斗一辈子,甚至两代人。
老爹抽烟开车不说话,八成心动了。
“几个抢劫犯,冇脑痴线呀?(没脑子白痴呀)”
连抽两支烟,老张一脚刹车,放下车窗问:“商量要命的事情,他们不检查厕所里有没有人,让你偷听?”
找漏洞说明兴趣浓厚,张桥说:“他们讲郁林话。”
“啊,系老乡?”老张诧异地瞪大眼睛。
张桥冷冰冰道:“他们是现行抢劫犯,是劫匪、是坏人。”
老张点上第三支烟。
郁林话属于小众方言,号称市区十公里外无人听懂。张桥老家在郁林管辖的县镇,距离五十多公里,两地人交流也鸡同鸭讲。张桥圆谎的借口不高明,应付自家老爹够了。老张进出郁林市区半辈子,愣是听不懂几句郁林话。而张桥在郁林上高中三年,能听会讲。在港九讲郁林话,简直是用密码交流。
“往左边睇!”
第三支烟抽到滤嘴,老张习惯性要弹烟头出车窗。手抬起转而塞进烟灰缸,手指挡风玻璃说:“那里就是大老山隧道天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