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安之若素
我本是前朝公主,没曾想一朝亡国,却成了当今帝后。炉香缭绕,往事如烟
我名唤江南,是个私生女。
我娘薛宝儿曾是上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花魁,肤若凝脂,面似桃花,纤纤细腰,最妙的还是那一双桃花眼,不知勾了多少男人的魂去。
娘亲琴棋书画自然是样样精通,还得了天赐的一副好嗓子,坊间更是有公子哥儿笑叹:“宝儿一句曲,甘折十年寿”。
唯鸢阁的妈妈总说我娘若是生在名门望族,至少也要嫁个王爷才是。可我娘身在烟花之地,所以我爹也不是什么王爷,我爹是……
实际上我也不甚清楚,垂髫之时浑不知事问过我娘,她总是垂了那双桃花眼,轻轻叹口气,温柔地拂弄我额前的碎发,摇摇头对上我的眼答上一句:烟花之地人走茶凉,情分轻贱,为娘着实不记得你爹是何许人了。因此我名唤江南,有名无姓。
记忆中,娘亲总是对着唯鸢阁半开的朱窗喃喃地说,江南是她一生最向往的地方,人人都道江南好,我将来也定要像江南那般好。
我自小便长在唯鸢阁,没踏出过上京城半步,我娘心心念念的江南风光我自然是没见识过,娘说的我将来要像江南一样好是个什么好法,我更加没法知道了。
我只知道上京城才是顶顶有趣的地方,市坊之间的叫卖声不绝如缕,姑娘家喜欢的首饰吃食之类的铺子一应俱全,公子常去的酒馆风月之地也数不胜数。每到夜幕降临,灯红酒绿,真是胜却人间天堂。
记得垂髫之时,我最喜欢的就是倚在唯鸢阁的窗边看来来往往的人,无需更多,一方小窗足矣窥得人间百态:油头粉面的赌徒,财大气粗的富商,待字闺中的姑娘,谈笑自若的公子,欢声笑语的孩童,步履蹒跚的老者,严正以待的士兵,衣不蔽体的乞丐……他们的举手投足间都是故事,而这正是我幽居唯鸢阁最大的乐趣。我常和娘亲分享我的见闻,还对自己的识人之能颇为得意。
娘亲总是刮一刮我的鼻子,敲敲我的小脑袋瓜,笑道:“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你个丫头片子,还嫩了点。”
我常羞红了一张脸,顺势扑到娘亲怀里。娘亲这时候才会难得敞声大笑,说:“我的小江南呀,这么容易害羞,将来不知道要给哪家公子欺负了去。”
“娘亲,江南不嫁,江南一辈子都陪着娘亲”。每每这时我总是脸红得更甚,活像一只煮熟的螃蟹,一个劲儿往娘亲怀里钻……
现在想来那似乎是我这一生中与娘亲在一起时为数不多的快乐时光。我没能见识到我娘亲引得无数王侯公子倾倒的风姿,我见识到的,倒是娘亲现在有些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对什么都淡淡的,仿佛这世间再无什么能让娘亲那双桃花眼荡起涟漪,我再怎么逗她,她的笑意也总是不达眼底。娘亲常常抚摸着我的脸,蓦地就失了神。
唯鸢阁这般风尘之地的女子,按理来说是不会有孕的。且不说,积年累月一碗碗避子汤药饮下去,伤了根本,很难有孕;再者,即便有孕,也会以一碗红花水断了这浅薄的母子情分,花一样的年纪,因有孕而坏了身子不能接客,简直就成了废人一个。
我曾亲眼见到穿着藏青袍子的妈妈掐了桃红的帕子,挥挥手就让两个壮丁将尚且吊着一口气的“老人”,随便卷了张破烂草席,就这么明目张胆地丢在了后山。我当时不过五岁,尚且不懂什么叫做“杀鸡儆猴”,吓得就要大哭,是娘亲及时捂了我的嘴,无奈又心疼地对我摇了摇头。在唯鸢阁,女子不能以色示人,就等于死路一条。
即便如此,一时风头无两,名动上京城的一代名妓—薛宝儿还是有孕了,不不仅安安稳稳将我生在了唯鸢阁,且将我养在唯鸢阁数十年。世人常说唯鸢阁的妈妈念在我娘风头胜时为唯鸢阁赚了个盆满钵满,也有人说妈妈看中我娘的一副好嗓子,不舍得弃了这棵摇钱树……
我倒是隐隐觉得这其中别有原由,又暗暗怕捅破什么秘密。只得如阿娘那晚捂住我的嘴一般,只字不言。反正阿娘有我,我有阿娘,日子这么安安稳稳又过了许多年。
日子像护城河的流水,一去不返。
转眼间,我已经到了及笄之年。虽是在唯鸢阁,我的及笄礼也张罗得很好,和娘亲同岁的姨娘们大多是些无家无亲的可怜人,除我娘亲之外皆无子嗣,所以都视我为己出,在娘亲和各位姨娘的主持下,我的及笄礼顺利礼成。
记得那一日,娘亲第一次为我上了精美的妆容,绾了头发,带上姨娘们作为及笄礼送来的压箱底的各色首饰,穿上了娘亲亲手缝制的朱红色襦裙。在这之前,我每天不过是跟着娘亲练习琴棋书画,针线女红,从来都是足不出户,自然日日素面朝天。娘亲总是告诫我说:唯鸢阁这样的地方,女子的美从来都是一种罪过。娘亲待为我梳洗打扮完毕,定定地和我一道望向镜中的我,出神地说:“娘的江南真是美极了。”
我其实并不太像娘亲,我没生得母亲那样绝美的桃花眼,我生了一双圆圆杏眼,鼻子小巧坚挺,大抵因着皮肤白,衬得我圆满的唇很是红艳,幼时唯鸢阁的姨娘们就总疑心我偷偷涂了娘亲的口脂。最让我得意的是,倒底是承袭了娘亲让人羡慕的纤纤细腰和若玉葱的十指。
用唯鸢阁的妈妈的话来说,大抵是我虽不及娘亲当年风姿,但也算得这上京城数一数二能歌善舞的新秀了。妈妈说这话时,我悄悄地望向娘亲,心底暗暗觉得娘亲多少能有些宽慰的,可是娘亲还是那个清冷的样子,叫人瞧不出她的喜悲。娘亲很少夸我,我总以为是我学艺不精,未得娘亲真传,引得娘亲不喜。
所以我总是勤勤恳恳地练习娘亲交给我的东西,盼着娘亲能多笑一笑。可娘亲总是那份不悲不喜的模样,那些不达眼底的笑意一定也未达心底吧,我常这么想。
所以,当娘亲笑意盈盈地夸镜中的我时,我忍不住就红了眼眶,少时不知事多少在心心里怨过娘亲,为何不与我亲近,为何像是看不见江南的好呢,连苛责都是奢望。
可是娘亲要在唯鸢阁这等风月场护住我,将那些污秽不堪都与我隔绝开来,凭她一个弱女子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思及种种,强忍住眼泪,我握住娘亲的手,朝她嬉笑道:“是呀,江南可是上京城第一美人的女儿啊,再不济也是第二美人呢。”娘亲借故假装恼了我,背过身去,我却分明瞧见娘亲的眼眶也是红的。
唯鸢阁的人都心知肚明,及笄礼之后我不会久留于此。我亦是早就隐隐有所察觉,比如:这些年唯鸢阁的妈妈从来不敢打我的主意,对我们母子也总是与旁人不同一些,吃穿用度甚至仍照着娘亲原先花魁时候供应;
我出生后,娘亲在这唯鸢阁既不卖艺也不卖身,只是照看我的起居,平日里也就是教一教新来的姑娘们歌舞,而对此竟无人非议,就连妈妈也不曾抱怨过;这等风月场,仿佛一夜之间那些公子富商就忘却了薛宝儿这号人,从未有人敢在我娘面前轻浮,甚至有些避之不及……
幼时心思单纯当真以为是妈妈心慈,念及旧情,照拂我们母女。到如今,我早就不是倚在朱窗上“以貌取人”的丫头片子了。我深知,这世上能迫使人们咽下,装模做样地知礼守法的,从来只有绝对的强权。
即便心里早有准备,跪下接旨的时候,我还是很慌乱,倒是娘亲安抚地捏了捏我的手,像是为这一天准备了许久一般,释怀地跪下来接旨。
如果不是太监总管将一杯毒酒递到娘亲面前,我甚至以为我是犯了癔症,听错了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民女薛宝儿私藏皇嗣,隐而不报,使其流落民间,居心叵测,其心可诛,故今赐鸩酒一杯。皇嗣江南,流离数年,朕心有愧,封为红昭公主,养于皇后,赐昭阳殿,钦此。”
“民女薛宝儿,谢皇上恩典,接旨。”娘亲的话字字铿锵,那赴死的决然怎么也不像一个弱女子能有的。周围安静极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到娘亲身上,大气也不敢出一下,生怕这朵上京城最美艳的花下一刻就调了。
我从惊恐中缓过来,拼命想要打翻那杯酒,可是随行的禁军似乎早有准备,将我死死缚住。伴随着一声声“公主不可,公主不可”,娘亲朝我笑了笑,便饮了酒。
不一会儿,我就看见有鲜红的血从娘亲嘴角溢出,我想娘亲一定很疼。可是娘亲倒下去的时候,却还在朝我笑,就像及笄礼时对镜中的我那样笑,美极了。
我拼命地想要挣脱禁军的束缚,我在哭喊着:“不要,娘亲,求求你不要啊江南不要当公主,我不要啊,我只要娘亲。求你了,江南求你了好不好……”
许是我声嘶力竭到居然开始咯血惊到了随行的禁军,又或者见娘亲实在回天乏力,他们渐渐松开了我。我奔得太急,一下子扑在地上,两个手掌撑破了皮,竟然见了血。不过数十步的路,我却像被抽线的人偶,身子瘫软不堪,寸步难行。
待我抱起娘亲时,她已经奄奄一息。娘亲嘴角的血迹已经干了,薄唇乌紫,张张合合地在说着什么,我俯身去听,却听到她费力地说:“南儿,南儿,我的南儿“你……你莫要恨……莫要恨……这是娘当年跟皇上求来的恩典”“只有娘死了,你才能荣华一生……”
“南儿……忘了娘……好好活……好好活……”这是娘亲生前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
娘亲像曾经无数次把头转向那扇朱窗一样,开始喃喃低唱那首江南小调:“烟柳画桥君不惜,明眸皓齿人间仙。与君初相识,春色亦黯然。”唱着唱着那双桃花眼便渐渐暗了下去,最后娘亲缓缓地合上她极美极美的桃花眼,纤长的睫毛任我再怎么哭喊也不会颤动一下了。
最后,我终是伤了嗓子,再唤不出一句娘亲了,悲伤像是一把刀,一刀一刀地凌迟我的心,我只能止不住地无声颤抖。再也没有人哼着小曲儿伴我入睡了;再也没有人为我针针线线缝制襦裙了;再也没有人唤我一句“南儿”温柔到骨子里了……
宣读圣旨的公公劝我:“皇恩浩荡,念在这犯妇下诞下公主有功,赐了毒酒,留了体面尸首,又准许入葬,仁慈至极。红昭公主莫要失了仪态,伤了皇上的心。”我知这公公有心提点物我,也还是忍不住去想,真是好一个“皇恩浩荡”,好一个“仁慈至极”!如今我无权无势,人微言轻。哪怕去的是我含冤的娘亲,我也只得如那日见到妈妈往后山丢人一般,缄口不言。
后来许多事都记不太清了,只记得入宫那一日,我坐了好大一顶轿子,娘亲缝制的襦裙随着我落座一道铺散在软座上,我盯着那上头的流苏,晃晃悠悠就被抬进了皇宫。
初到昭阳殿我便大病了一场,太医说我这是郁结于心,气血不顺所至,让昭阳殿的掌事宫女瑟瑟去太医院领了药,每日煎一大碗黑水,喂我喝下。
即便瑟瑟如此细心地照顾了我大半个月,我的病也总是不见好,多数时候都在榻上昏睡,常常会梦到过去与娘亲的种种,时常在梦魇中醒来便是一口乌血。
瑟瑟是昭阳殿的掌事大丫头,长我一岁,年方十六,却算得是宫中的老人了。听教我礼仪的张嬷嬷说,瑟瑟是皇后专门为我物色的宫女,说是与我年岁相仿,做事又稳妥。想来皇后无所出却依旧承宠数年也不无道理。
再过数日,便是中秋佳节。我这身子虽然没好爽利,但是慢慢也已经能自己在窗前站上一刻钟了。
见我病情有所好转,这日皇后便摆驾昭阳殿,说是要来探望我。初见这位皇后娘娘,四目相对,所有人均是一惊,而我更是尚未急行礼便先红了眼眶。
皇后娘娘与我娘亲生得分相似,与我也有六七分相似,稍稍不同,便是皇后要更加华贵威严。而后在礼教嬷嬷的提醒下,我慌张行了礼,问了皇后安。
皇后大大方方扶起我说:“说来惭愧,本宫入宫数年不曾为皇家开枝散叶,幸得皇上怜惜,得了红昭公主。想来也定是缘分,你我瞧上去竟还真有几分母女样子。既是母女,往后自然是要称母后的。”说着,宽慰地牵了我的手,温柔地像极了娘亲。
即便心中清楚,这并不是我殒了的娘亲,但还是心下动容,强忍住胸中酸涩,还是顺从地唤了声:“母后”。
皇后很欣慰,当下就吩咐要留饭昭阳殿,与我一同用餐。
席间,谈及皇帝,皇后道与我听:当今圣上是一代明君,治国有方,勤俭克制,实为国之表率,是天佑未名朝。
我虽然心中有怨,也未曾流露,只得连连附和。
皇后却忽然叹了口气,慈爱地看着我,像是心中不忍,欲言又止,踌躇之后也只道:“南儿,不要怨,要好好活。”看着她与娘亲相似的脸庞,听着熟悉的话语,即便我自持稳重,也终究没忍住,还是掉了眼泪,默默点头让皇后宽心。
许是心病还需心药医,说来也怪,自皇后留饭昭阳殿以来,我竟然日日见好,到了中秋家宴这一日,我已经好了个七七八八。在的瑟瑟一双巧手的装扮之下,我显得越发动人。
我望向镜中的我自己,清浅的远山黛,还是那双杏眼,只是经过那番,眸子要更加清冷迥然,原本就饱满的朱唇稍稍上了些口脂显得愈发红艳,更衬得我肤若凝脂。只是我实在不喜繁重的头饰,拗不过我,瑟瑟只得取了皇后送的一对珊瑚耳坠和简单的簪花。
穿上朱红色公主制服时,我摸上袖口绣制的鸢尾花,心中恶寒丛生。呵,这皇宫里果然还是有人不喜我回宫。
从袖口上收了眸光,我又恢复了那副病弱乖巧的模样,随着瑟瑟赴宴。
一路上,瑟瑟细细与我说了这宫中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未名朝的德渊皇帝,也就是当今圣上,一共有二十余子嗣。
除却我,宫中一共就才两位公主。大公主是婉贵妃所出的丹阳公主叶敏,十六,年前就指婚给了贤亲王迟北——未名朝最年轻的亲王,也是唯一一位外姓亲王。
这个贤亲王十六岁便替父亲彪骑将军迟忠领兵镇压边陲,而后更是将未名朝建朝以来最大的外敌豪赤族一举拿下。只是不知为何丹阳公主至今迟迟未嫁,宫中对外宣称,婉贵妃爱怜公主,不忍公主早嫁。
婉贵妃是如今除了皇后之外位分最高的嫔妃,为皇上诞下三子一女,宫中人人都说婉贵妃的儿子个个都是青年才俊,大儿子叶盛也就是皇长子,年纪亲亲就请旨随军戍边,如今已经在军中立下了赫赫战功,宫中早就默认皇长子为将来东宫之主;
二儿子叶驰是三皇子,擅文,去年上京秋闱,拔得头筹,现在官至从二品,任职礼部。三儿子叶桨是五皇子,虽比起兄长的文韬武略微逊色些,但聪颖早慧,一手丹青尽得皇上真传,因此也颇得圣心。
小公主是裕妃唯一的子嗣——沁泗公主叶翎,年十五,是一众皇嗣中最得圣宠的一个,后宫一众嫔妃私下戏称,裕妃是母凭女贵。这么说也不无道理,裕妃是后宫一众嫔妃里唯一一个外族女子,也就是豪赤族战败为了求和送来未名朝和亲的王女。未名朝祖制甚严,严禁皇室宠幸外族女子。所以,按照当朝皇帝恭行祖制的作风,裕妃原本绝无封妃可能。
此外得宠的两个皇子还有,丽妃所出二皇子叶笙和蓉妃所出的四皇子叶城。因得丽妃和蓉妃入宫之前就是闺中好友,叶笙和叶城也就自小养在一处,关系亲近,都在朝堂上封了官职,也都小有建树。
再往后的皇子们要么年纪稍小些,要么因生母身份低微,也就连带着不受待见。除大公主丹阳,其余皇子公主皆尚无婚配。
论年岁,两个公主都长我一些;但是论位分,因养在皇后名下,红昭公主也就是我,是唯一的嫡出公主。在皇家,无宠就是低贱。皇子尚且如此,何况公主。“嫡公主”……我细细想着,可还真是“皇恩浩荡”啊。那么,江南定然不会辜负父皇给的这份“殊荣”。
虽说是皇室家宴,许多肱骨之臣,世家大族也都受邀同聚,君臣同乐,好不热闹。
瑟瑟服侍我落座,不知道是不是内务府刻意为之,我的座位很是靠近帝后。距离宴会开始还有一会儿,帝后均未到来。瞧着桌上精致的吃食,全然没有胃口,手心全是细细密密的汗。入宫以来,我一直称病,未能面圣,这次家宴怕是躲不过了。
这将是红昭公主与父皇的第一次会面,也是我第一次见见那个我在心里盼了想了数十年的生父。一时之间,我竟然有些没了方寸。
正想着,瑟瑟趁着给我布菜,给我递了个颜色。在我身旁落座的居然是贤亲王,迟北。遇上迟北那一刻,心中所有的谜团终于都有了答案。手中缴了又缴的帕子松开了。真是可笑啊,我想着,我刚才居然还在隐隐期待见到我所谓的“父皇”,现在看来着实没这个必要了。如此,我便擦了擦手心的汗,顺了顺心神,细细朝身旁看去。
我记得那日,迟北着了玄色袍子,长身玉立,带着两三分秋意的凉薄,施施然落座在我身侧。迟北有着刀削般一等一的骨相,总是抿着薄薄的唇,那双眼里写着谦恭疏离,拒人千里。
初见之时我就深知,我和迟北的缘分是人为,而非天定,然而人算常常不如天算。迟家世代出武将,代代骁勇忠良。
迟氏一族也因此根基深厚,到了迟北这一代更是被破例分封了亲王。
当今皇后出身李姓皇商,家中父兄从商发家,无心仕途。皇后无所出,皇上虽有意抬举皇后母家,却也没寻得由头。除开皇后的侄子得了个太常寺少卿的闲职,李氏一族官场再无他人。
反观婉贵妃的母族富察氏,其父富察勇为三朝元老,官拜丞相,其兄富察澈官至户部尚书,其子侄富察海早年随着迟北受命征战豪赤族,为军中副将,有勇有谋,与迟北算得生生死之交,在军中颇有威信,如今按照军功受封为镇北将军。民间早有:“叶家打天下,富察守天下”的说法。富察氏越是如日中天,丹阳就越不可能嫁给迟北,大皇子叶盛也越不可能入主东宫。
皇帝顾全豪赤族体面,断然不会将其族内进献的王女所出沁泗公主叶翎许配给曾征战豪赤族的贤亲王迟北。
迟北军权在握,要拉拢迟家,指是最好的手段。而我,流落民间召回皇城的红昭公主,无疑是最好的人选。背后无人,了无牵挂,造就了一颗好棋子。父皇啊,您还真是下得一盘好棋。
可怜我那娘亲真情错付,错把利用当作恩典,一代美娇娘,终成土一抷,江南亦是一场梦。
奏乐起,帝后二人入殿,落座。
皇帝道:“中秋月明,本是团圆家宴,各位无须多礼,尽情畅饮就是。”众人举杯,一杯酒毕,皇帝看向我的位置,眼神闪烁,说到:“我儿江南大病初愈,可是瘦了,让父皇好好看看。”
我闻声,上前行礼,答话:“儿臣安好,多谢父皇牵挂。后命人病中悉心照料,昭阳殿的衣食亦幸得母后照抚,无不妥帖。”
“皇后贤德,深得我心”。皇帝闻言,很是欣慰地轻拍身旁皇后的手说道。
皇后此时满眼笑意,和和气气地对众嫔妃道:“江南流离民间数年,现今回宫,皇上恩典,便是本宫的女儿,也是未名朝的嫡出公主。
江南身体孱弱,久病初愈,未能拜见各位妹妹,还望各位妹妹海涵。来日江南若有礼数不周之处,还望各位妹妹念在我南儿年幼,切莫见怪。”
时间,宴会上下都在称赞帝后情深,皇后良善,其乐融融。
众妃之首婉贵妃当即眉开眼笑地说:“红昭公主貌美无双,温婉有礼,皇后好福气。”语毕,还朝我挑衅地扬了扬下巴。
我像是没看到她眼中的怨毒,躬身答道:“江南愚钝,论才貌定是不及二位公主姐姐,且大公主姐姐择得良婿,与贤亲王天造地设,才叫人羡慕。”说着,我还向身侧的贤亲王迟北略微示意。
一颗好棋子,一定要清楚自己的作用,下对地方,引导棋局。迟北本来一副与我何干的清冷样子,我出其不意就引战到他身上,他居然不恼,也没接话,反倒换上一副看好戏的表情。我当下就觉得这个年纪轻轻的贤亲王绝非善类。
不待婉贵妃接话,丹阳公主便道:“妹妹真是一张巧嘴,惹人怜。就连我瞧着妹妹今日衣上绣着的鸢尾花都要喜几分呢。”
这话一出口,原本热闹的宴会,就像一堆被浇了凉水的篝火,连半点火星都不剩了。大家面面相觑,大气都不敢出,都暗暗等待皇上作何反应。
我早知今日这公主制服有异,虽怕引火上身,但是也想冒险试探我娘在皇帝心里有几分轻重。
半响,皇帝也只是闷声不言,盯着我的脸阴晴莫测,与我如出一辙的杏眼凹陷在清瘦的脸颊上,里头漾起一丝让人不易察觉的悲伤。
婉贵妃吓得坐立不安,狠狠瞪了丹阳公主一眼,正要起身行礼打圆场时,皇上却先开了口:“这鸢尾花配你自然是极美的。”
众人皆是一惊,皇上这话一语双关,与其说是对我所说,不如说是对什么故人说的,那个故人,众人皆是心知肚明,正是我娘薛宝儿——一朝圣宠,便随圣驾南下出巡,甚至还在江南诞下了我。人们说,若不是我娘出身风月地;
且彼时新帝登基根基不稳,迫于祖制和朝臣压力,皇帝定要为我娘封妃,荣宠不断。这么多年,鸢尾花一直是宫中禁花,我娘亲更是皇帝的禁忌。看似深情,而我却觉得纵是有情,也抵不过天家利益。
对于历代帝王来说,美色误国,百无一用是深情。其实,让国运颓败的从来都是皇帝自身,而非无辜女子。世人总是习惯把过错归咎于他人,因为苛责自己总是太难,找个人来怨恨,总要好过一些。常人如此,何况不可一世的天子呢。娘亲让我不要恨,好好活。大抵是:不要与皇帝做困兽之斗,才能活下来。
最后,还是皇后适时打了圆场,说是一早备了歌舞,邀君臣同赏。我抚上袖口的唯鸢花,对上迟北的意味不明的眸子,心想:这场宴会终于开始了。
中秋之后数月,皇帝都没再去过婉贵妃处,就连贵妃两个皇子在朝堂上也受了牵连,屡屡受挫。
许是前院着火,贵妃与公主无暇顾及我,这数月我过得倒是十分安好。除了一个人,时常会给我一点不痛快。这人正是我在中秋家宴上得罪了的贤亲王迟北。
已经立冬了,天气渐凉,我便日日抱着汤婆子,不爱出门,也不大乐意走动,只有每日给皇额娘请安才出一趟昭阳殿。这皇宫就是一片深海,平日里无风不起浪,里头有多少暗流涌动,不得而知。
我要想带着娘亲那份期待好好活着,就必须把自己从权力之争的漩涡中摘干净,学会明哲保身。可是你不惹事,却总有麻烦自己找上门,比如迟北这么一个麻烦。
这天,我还是照例去给母后请安。从我的昭阳殿去往母后的坤宁宫,必须要经过御花园。婉贵妃这些日子不招皇帝待见,以她丞相独女的骄纵脾性,这些天自然没个好脸色,常常打骂底下伺候的宫女太监,听说前几日还闹出了人命。
宫里人命轻贱,原本起不了什么大风浪,顶多母后拿了皇后威仪罚她禁足几日便也就是了。结果不知道是哪个和婉贵妃不对付的嫔妃在皇上那吹了什么枕旁风,皇上下令让母后彻查此事。
母后左右为难,很是忧心,我帮不上什么忙,寒暄两句便自觉不再叨扰,就退下了。
我原本是要径直回殿的。瑟瑟却说那园中的梅花开得正好,问我要不要去看看。瑟瑟这人端庄持重,平日里从不与我多言。想来此番话是有人授意,我顿住好一会儿,看着躬身在我身侧,毕恭毕敬等候下文的瑟瑟,在心里暗自叹了口气,脸上却是女儿家欣喜期盼的模样,道:“早就在昭阳殿憋闷坏了,这下可要好好地赏一赏花。”
皇家园林到底还是皇家园林,与其说是梅园,不如说是一片梅林。那红梅朵朵开得正好,像是星星之火不小心燎了原,伸展着的参差不齐的枝桠就像一束束火光,眼看就要烧到天边去了。
花是好花,可惜也只能束之深宫,任凭它再怎么恣意娇艳,也只能在这里慢慢枯萎老去。就像这偌大后宫,哪个女子初来之际,不是一朵开得正好的花呢?真是“红颜多薄命,岁月催人老”,我有些出神地想着。
“想来红昭公主也是喜爱梅花的。”一袭白裘的来人没给我再多一会儿沉浸花海的机会,一句话硬生生打断了我的思索。不出我所料,果然是贤亲王迟北。
互相略微颔首示意,算是见过了礼。我并未答话,想看他,不,应该是他们该如何演这场戏,下这盘棋。年纪轻轻得封亲王,兵权在握,这时候联姻野心勃勃的富察家,简直就是司马昭之心。
皇帝自然不允许军政大权一齐旁落,世代忠良的迟家为了自保自然也是不愿触怒圣上。皇帝金口玉言,这个婚约只有迟家自己来退,但是怎么退皇家的亲,迟家自然惶恐未知,好在皇帝有心重用迟家,不愿忠臣寒心,就给指了条明路。而我,就是迟家的那条明路。
见我始终不答话,迟北居然突然蹭到我眼前,几乎就要碰到我的鼻尖,用刚好我们两个能听到的声音道:“嗯哑巴了那日的伶牙俐齿,八面玲珑的红昭公主哪儿去了”
这话挑衅意味十足,我就是装也该端个公主架子和他吵一吵。但是他说话时,因着我不敢看他的眼睛,他又高了我一头,我低顺了眉眼刚好对着他的颈间
于是入耳的话变得索然无味,我只记只记得,他的颈白皙纤瘦,喉结线条起伏,说话时上下微动,竟然有些叫人移不开眼。想到这些,我一下子就红了脸。
迟北大概是以为自己得了逞,打算见好就收,进而在我耳旁继续道:“在下与公主该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何至于此。”他说话时,呼吸浅浅喷到我耳际,痒得很,我的耳朵竟然也开始发烫。我想着,若是有镜子给我照一照,我定是比儿时在唯鸢阁偷喝姨娘桌上的梅子酒,而醉了酒的脸还要红上三分。
怕被人瞧出什么端倪,我只得推开他,末了还骂了句:“登徒子”,而后转身就回了昭阳殿,没给迟北解释的机会,留他独自在原地一脸困惑。
生怕这人定的缘分不够牢固般,而后一连数日我总是能在瑟瑟的示意下“巧遇”迟北:外出放风筝断了线,他刚好路过,追回给我;我在御池前喂鱼,他刚好路过,蹭了我一大把鱼食去;我在小厨房做了糕点送给母后,他夸我厨艺了得,央求我下次也送一份与他……
诸如此类的“偶遇”还真是不胜枚举,我从起初偶尔还会脸红,到现在也见怪不怪了。
迟北这人其实喜静,大多数时候与我是无话的。来,彪骑老将军为了退婚也是煞费苦心,定是给儿子灌了不少“药”,迟北才如此这般。
这样一想,迟北与我一样也是可怜人罢了。那天我见他在池边喂鱼,穿了藏蓝色的厚袍子,冬日微弱的阳光细细碎碎落在他脸上,乌黑的睫毛纤长而分明,时不时随着眨眼在空气中轻颤,我的心跳也不自觉跟着就漏掉了几拍。
指节分明的手很是修长,随意捻了一点鱼食,撒在池里,看着鱼儿们欢腾,偶尔也会像个浑不知事的少年,为一两只扑腾得实在厉害的大鱼朗声一笑,还唤我也去看。
当下就在想两个可怜人要是能抱团取暖,也甚好。娘亲从前总说我像她,我当时不解,明明容貌只得六七分相似,哪来的像极了。后来再回想,娘亲竟然一语成谶。当然,那都是后话了。
不枉各方“费心”,终于,小半月之后,宫中到处都对我和迟北议论纷纷。众人疯传:“红昭公主天生狐媚,刚回宫就将丹阳公主未婚夫婿贤亲王迷住了。
日日痴缠一处,欢声笑语,好不粘腻”时,我仍在御池前喂鱼,迟北站在我身后不远处,看我喂鱼,也不上前来,半响也也不言语,最后只是轻轻说了句:“还是让你趟这趟浑水了,是我迟家亏欠公主”。
我见他自责有些不忍,他也是身不由己罢了。收了鱼食,转身对他咧嘴一笑,打趣道:“我们可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他日若有人来寻我的不痛快,王爷可定要出手相救。”
他先是一愣,随后被我逗笑,有点不好意思地保证:“臣定护公主周全”。
闻言,我也笑了,两个人笑做一处,倒是驱散了彼此之间些许介怀。来日头不大好,像是要落雪,我便打算回殿。
临走之际,乘着丫鬟太监收拾品物的空当,迟北对我说:我迟北对天发誓,此生定不负江南。”
我笑了笑,却没做答。
仍记得那一日,是德渊十六年大雪。初雪洋洋洒洒落了满皇城,他同我许的诺,也悄悄落在了我心底。
那日领事太监通传丹阳公主叶敏来访,我倒是一点儿也不惊讶,毕竟是祸躲不过。说是来访,不如说是来问罪更为贴切。只是我没想到,同来的居然还有沁泗公主叶翎。
这是我第一次正式打量这个叶翎,现在想来是我大意,这个拥有一半豪赤族血统却最为受宠的裕妃独女,在我这个嫡公主回宫闹这么大动静后,竟然丝毫无所为,直到这一刻我才意识到,这盘棋远远没有那么简单。
叶翎有着豪赤族人天生波斯猫般的蓝眼以及坚挺且直的小勾鼻,妙的是豪赤族人唇形圆凸,而她却随了未名朝人的小唇,肤色综合了豪赤族人和未名朝人,近似浅色小麦,又生得一头乌黑浓密的头发,说是美得惊心动魄也也不为过。
叶敏站在她身旁,反倒衬叶翎越发小巧灵动,颇有异域风情。叶敏也不是不美,第一宠妃婉贵妃的宝贝女儿能差到哪儿去。
只是这个大公主身形本来比普通女儿家要壮硕一些,婉贵妃又骄纵这个独女,什么稀奇的首饰都给了她,她尚在闺阁就打扮得像个华贵少妇,自然失了女子豆蔻年华的娇憨,反倒有些违和滑稽,叫人望而却步。
我暗自打量着这两个人,还没等我让瑟瑟给两人看座,叶敏就直接开口道:锦衣玉食供着你几天,是不是就真的以为自己和我们一样是未名朝的公主了”叶敏一脸不屑,叶翎虽然未作声,但眸子里却也是掩不住的鄙夷。
我不想多生祸端,只得堆了笑,对着她们道:“江南流落民间数年,定不及姐姐们自幼锦衣玉食娇贵,见识自然也浅薄些,若有得罪之处,还望姐姐们谅解。”
“倒是挺有自知之明。”叶敏果然对我谦卑的态度很是受用,冷哼一声,很是解气的样子。
这时候叶翎却开了口:“话虽如此,可你也不该抢了敏姐姐的夫婿啊。那可是敏姐姐的心尖尖上人呐……”说完,还用她扑闪的蓝眼睛看着叶敏,像是真的替姐姐委屈极了,说到后面声音都小了些。若不是我深知她这一出的真正目的,我都要为这姐妹情动容了。
果不其然,刚刚平复一些的叶敏,怒火一下子窜窜起来。几乎直接从座位上跳起来,险些摔了手里的茶,道:“你和你那下贱的娘一样,天生一副狐媚子,这十几年你耳濡目染,没少学会勾男人的下三滥招数吧!”
我原本打算好了,不论受到什么欺辱我都能忍下。可她偏偏要触我唯一的逆鳞,娘亲人都去了,还要受这不白之冤,我却什么也不能做,只能眼睁睁让人家诋毁她。明明娘亲才是受害者,为着皇帝清清白白守了十几年,皇帝却一朝想着需要用到我这个女儿,便一道圣旨夺了娘亲的命,拿我娘亲的命堵住悠悠众口,维护皇家威严。
以我娘亲的才情,想来着实不必委身于谁,就算是娘亲要嫁,随便挑个富商便是做妾也是衣食无忧,体体面面。明明是皇帝糊涂犯下的错,却让我娘拿命来赔。
可即便胸中的恨意汹涌,我也只能默不不作声。我如今活着了,不单单是我自己,还带着娘亲的一份,我要忍。
许是见我不发作,一记重拳打在棉花上,叶敏气不过,说着就来上前来撕扯我的头发。我避之不及,得亏瑟瑟护着我,替我挡了去。撕扯中,我偶然瞥见叶翎,她那对猫一般狡黠的眼里尽是邪恶得意的笑,见我盯着她,迅速垂了眼,又换上那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当真不愧是未名朝最受宠的皇嗣,手段了得。我心中了然,今日之辱我江南且一一记下了,来日必定加倍奉还。
瑟瑟不敢冲撞大公主,只能受着她的打骂,身上的衣服已经有些破了,头发也散了,脸颊上还有几道血痕,我于心不忍,便从叶敏手中拽了瑟瑟出来,我不动声色往后退了很大一步,将瑟瑟护在我身后。叶敏见状仍不罢休,仍然张牙舞爪准备上前来。
我只道:“殿里的下人随了主儿,个个粗笨不堪,我怕吓着大公主姐姐。贤亲王昨日说要送云楼的桃酥给姐姐,姐姐万万不能被一个下人坏了心情,有损体面。”
见叶翎还欲张口,我的话便又抢在了前头:二姐姐,父皇常说二姐姐机敏可人,今日一见果真如此,来日见到父皇,江南定要告诉父皇二姐姐不光机敏可人,还很有勇有谋呢。”
叶翎果然白了脸,没再说话,还是可怜兮兮的样子。
叶敏一心只顾得一会儿要见迟北,估摸着只觉得我又在拍马屁,完全没做反应,甩袖而去。
叶翎见状也要离开昭阳殿,我在她身后沉声说道:“今日多谢二姐姐抬举,来日江南一定好好报答。”她的步子顿了顿,没做回答,疾步离开了昭阳殿。
她们一走我便松了口气,赶忙看看瑟瑟的伤口,脸上好几处都破了皮,将来指不定要留疤的,身上也是青紫一片,我心疼不已,瑟瑟都是为了护着我,才会伤得这么重!上药的时候,瑟瑟一声也不吭,倒是我忍不住掉眼泪,手抖得像筛子,我怕伤到她,只能换了宫女来上药。
瑟瑟见我难受得紧,劝慰我说:“是瑟瑟无用,让公主受惊了。公主不必担心,瑟瑟不疼,皮肉伤而已。公主要小心些,莫要再招惹那两位公主了。”我心里发堵,却也只能连连点头。
虽然知道我这两个“好姐姐”断然不会善罢甘休,却也防不胜防。没曾想,上次她们来昭阳殿闹了一番,被皇上得知,罚了在各自殿内禁足十日。懵懂的小宫女们倒是对这个结果喜欢得紧,私底下都叽叽喳喳地说:到底是嫡公主,连皇帝都要偏心一些啊。
只有我看得明白,何来偏爱,我不过一颗棋子罢了。我想明哲保身,皇帝偏偏却不肯,他要这场火越烧越旺才方便他坐收渔翁之利。
小打小闹,我应付得来,并不放在心上,依旧喂鱼逗猫,好不自在。这日我与瑟瑟依旧去喂鱼,突然就起了雾,有些凉,瑟瑟见我正在兴头上,便让随行的两个小太监看着我,她回去为我取一件披风。
我应了瑟瑟,继续喂鱼,看着鱼儿们的嘴巴张张合合,扑腾着抢食,像是自己也有了活力。突然想起了迟北,打上次御池前头说了那番话,便再也没见着人影了,也不知他在做甚。想到他说话时骨节分明的喉结,我又独自红了脸,暗骂自己真是不害臊。
鱼儿们终于吃饱了,懒懒的,意兴阑珊地游着,我便觉得没趣了,况且腿站得也有些酸了,就打算回殿去,这才想起瑟瑟怎么还没回来。算算时间,昭和殿到这里半刻钟足矣。我心中感觉不妙,于是赶忙往昭阳殿跑,两个小太监不明缘由,只得在我身后喊着:“公主慢些,莫要摔了。”呼声犹在耳际,我心中慌张,也顾不得公主的仪态了。
返回寝殿的途中,慌张中我似乎是撞到了什么人。
来不及反应是谁,就瞧见昭阳殿的太监向我跑来。一见到我,那小太监便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红昭公主,快去救救瑟瑟姑娘,丹阳公主过来寻您,瑟瑟姑娘恐您又受欺辱,便没交代您的行踪。谁知竟引得丹阳公主勃然大怒,说要代您管管教不中用的奴才,便将瑟瑟姑娘带走了。”
闻言,我立刻转身往丹阳公主的凝芳殿跑去。
瑟瑟什么用品吃食都细细替我一一备好,打点昭阳殿上下。我约摸病着一月有余,她便大概守了一月有余。病中许多时候,我在梦魇中挣扎,都是瑟瑟的轻唤拉我出来的;有时我被噩梦惊醒,总能看到瑟瑟靠在我的床边就这么睡着了,我战栗恐惧的心总会被她平缓的呼吸声抚平,慢慢地再次入睡;我昏迷着无法进食,是瑟瑟拿了小匙一口一口喂粥给我……
我不是是娇生惯养长大的公主,我是江南;我不懂什么主仆情分,我只知道对我好的人,我便要加倍对她好,护她周全。我的娘亲我没能护住,瑟瑟不可以再有事,瑟瑟不可以……
到了凝芳殿前,我甚至都来不及理一理妆发,只稍稍喘匀了几口气,提裙便入了殿。两位公主叶敏和叶翎分别坐在正厅的主次座上,显然已经候我多时。
暗暗环顾四下,瑟瑟并不在正厅。我虽然慌张,但是也没忘了规矩,对两位姐姐分别按照对皇姐的礼制行了大礼。这个时候,我必须要冷静,因为瑟瑟的命就在她们手上,不可有半分差池。
敏对我恭顺的模样很是受用,也不拖沓,开门见山道:“妹妹知书达理,这贱婢实在是不懂礼数,不仅公然冲撞本公主,就连自己主子的去向也不甚清楚,这样的人放在妹妹身边叫姐姐如何安心,因此姐姐今日便替妹妹你稍稍管教了一番。”
叶翎见我欲争辩,便瞪大了那对看似无辜的猫儿眼,用甜美的声音说:“江江南妹妹不会不理会敏姐姐的好意吧”
我担心瑟瑟的安危,实在无意与她们周旋,直言道:“瑟瑟是母后一手调教并亲封的从六品女官,并亲赐予我做昭阳殿的掌事。”“江南时常贪玩儿,瑟瑟确实不知我的行踪,何来照顾不周一说。”
“至于瑟瑟冲撞了姐姐,妹妹这就替母后给姐姐赔不是,毕竟是母后调教不当。妹妹这便带了瑟瑟回去,让母后好生管教。”生怕她们巧舌诡辩,我便先发制人。
叶敏听了我这一番话,脸上情绪果然起伏不定,正要发作,叶翎给她递了个眼色,她便敛了怒气,继而笑得愈发张扬:“妹妹来得实在有些晚,瑟瑟自知理屈,已经畏罪自杀。这会儿估计早就被小太监丢在乱葬岗埋了。”
“畏罪自杀……”
“乱葬岗……”
“埋了……”
脑中轰一下子,呼吸都要停滞了。瑟瑟那么端庄稳重的人,怎么会自戕呢她才十六啊,也不过是个姑娘而已!想到瑟瑟被折磨得血肉模糊,和乱葬岗腐烂的尸体躺在一起,我的心难受得都要裂开了,我突然很想吐。见我六神无主的样子,她们一定是在得意地笑,我看不太真切了,她们张张合合的嘴就像御池中嗷嗷待哺的金鱼,她们还没饱,她们要吃食,她们吃掉了瑟瑟。
胸腔里突然涌起一阵恶寒,直逼得我反胃,我就要吐了,我要尽快逃离这里。
从凝芳殿踉踉跄跄回昭阳殿的路上,我竟遇到了迟北,想来我方才慌张中撞到的人便是他。见到他,我再也忍不住了,一下子瘫坐在地上。迟北试图扶我起来,可我此刻就像一滩稀泥,不会好了。
我死死抓住他的手,哭着告诉他:“瑟瑟,我的瑟瑟没了,以后都没了,瑟瑟不会回来了,就像我娘一样。这皇宫里的人吃人,她们都吃人,瑟瑟就是被吃掉的。”说到最后,我就像是魔怔了。迟北没有挣脱我,但是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像是哄小孩子般轻轻拍着我的背给我顺气。
“她们说瑟瑟死了,丢在乱葬岗了……”
“乱葬岗……”我喃喃道,突然想到了什么,抓住迟北的肩膀道:“我们去找瑟瑟,我们去找瑟瑟好不好”
迟北虽然面有难色,但见我疯魔还是不忍,便带了昭阳殿两个太监和我一道去了乱葬岗。
我这一生也不能忘了那一日的光景,面对乱葬岗恶臭熏天的堆堆尸骨,我反而觉得更加恶心可怕的,从来都是活人!
“公主!找到了!”小太监喊道。
我定了定心神,逼迫自己转过去,面对我的瑟瑟……
两个小太监合力将瑟瑟从乱葬岗里抬了出来。瑟瑟身上的衣服破烂得都快遮不住她小小的身体了。我蹲下身去,费了好大劲才将她侧过来,面朝我,迟北见状解了自己披风递给我,我将瑟瑟的身子包住,抱在我怀里。我细细地看着怀里几个时辰前还鲜活的姑娘,头发是被剪过的,七零八落,参差不齐地落在瑟瑟的肩头;脸上还有清晰的手指印,嘴角青紫,带着一些干了的血迹;眼睛却还睁着,瞪得老大,像是受过什么极大的惊吓……
我突然想到了什么,让迟北和两个小太监背转过去。迟北不知我要做甚,皱着眉头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和两个小太监一起回避了。我掀开盖在瑟瑟身上的披风,解开瑟瑟的衣服,从头到脚仔仔细细检查了瑟瑟的身体。瑟瑟身上尽是口子,像是有人用刀将她从头到脚一刀刀划了一遍。这些口子密密麻麻布满瑟瑟的身体,却没有一个是致命伤。
瑟瑟是硬生生被折磨至死的啊!
末了,我将瑟瑟再度盖好,喊了两个抬瑟瑟上来的小太监过来问话:“你们寻到瑟瑟姑娘的时候,她是什么姿态。”
两个太监面面相觑,眼有惧色地答道:“瑟瑟姑娘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就这么睁着眼,卷曲着,奴才们找了好久,找到瑟瑟姑娘的时候她身子尚且还是温的,人却早断了气。”
太监答完话,我没再言语,为瑟瑟拂了拂头发,用手掌将瑟瑟的不瞑目合上,又将她死死攥着的手指一根根摆弄平整。
幼时听唯鸢阁的一个姨娘说过,人死不瞑目,手不舒展,皆是心有怨念。这样的冤魂在往生路上都不好走,会被黑白无常打骂。
我附在瑟瑟耳际轻轻说了一句:“瑟瑟,你好好走吧,江南会为你报仇的。”言罢,瑟瑟真像是在天有灵,最后一根僵着的手指也被我顺好了。我最后握了握瑟瑟的手,让两个小太监将她葬了。
我麻木地往回走,一言不发,却始终都没有掉眼泪。
迟北默默陪了我一路,见我如此反常,很是担心,强制我停下来,将我抱在他怀里,让我的头埋在他的胸口里,道:“不用忍着,有我在,没有人会笑话你的。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我仍然没有哭,却默默推开了他的怀抱,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道:“瑟瑟该多疼啊,一刀一刀,一定很疼。可是……瑟瑟不是疼死的,是吓死的。她们在瑟瑟尚且活着的时候,就把她扔进了乱葬岗,瑟瑟是被那些尸体活活……吓死的……”
说着,眼眶就开始发酸,涨得疼。我大口大口喘气,依旧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继续道:“如果没有你我的牵扯,丹阳公主就不会将瑟瑟残害至死;又或许我能早一点意识到瑟瑟不见了,瑟瑟可能还有得救,至少不必就这样不明不白丢了性命。”
迟北见我这样子,眼神里先是满满的不可置信,进而则是心疼。他伸手就要过来为我擦眼泪,我却本能后退一步,和他拉开了距离。他的手就这么僵在半空,最后只能收了手,无奈地叹了口气作罢了。
我却仍不罢休,一字一顿道:“实际上,是我们齐手,害死了瑟瑟。”
我们站在去往昭阳殿的小道上,青砖红墙将我们围在了一起,我们却相顾无言。
冬日凛冽的寒风刮在他脸上,吹得他墨发纷飞,挺拔的身姿竟显得有些单薄。脸都冻紫了,却还是抿着薄唇,像初见时那样。只是他的眼里除了疏离疏离,还添上了许多彼时的我看不懂的情愫。
多冷的冬天啊,我原本想着两个怕冷的人抱在一起就可以互相取暖,没曾想我却愈发地冷了。后来,我转身回殿竟然有些发晕,一个踉跄没站稳竟然就要倒了,倒下去的时候我依稀听见有人急切地唤我的名字,最后我好像落入了一个微凉的怀抱,那胸膛是却是温热的……
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晌午了,睁开眼便想唤瑟瑟,却想起瑟瑟不在了,头疼得愈发厉害,嗓子很干,眼睛估摸着是肿了,有些睁不开。
李嬷嬷见我醒了,扶我坐起来喝了点水,而后又引了一个宫女给我,道:“今早皇后娘娘来看望过公主,见公主且昏迷着,就将雅兰姑娘留下了,又赐了一些珍贵药材给公主补身体,吩咐了我们好生照看,还免了公主这几日的早晚请安,要公主好好修养。”
我点了点头,便让李嬷嬷退下了。雅兰与我见了礼,没多言语就伺候我洗漱更衣。昭阳殿里的人就像忘记了昨天的事,关于瑟瑟的一切都已经消失了。只是殿里平日爱叽叽喳喳的小丫头们如今也都默默做事,不再欢声笑语;昨日那两个小太监更是低眉顺眼,紧张兮兮……
昭阳殿内一时之间变得死气沉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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