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灯会
学谷中也有许多学修私下里做些杂货小买卖生意,帮忙抄写功课、私做针线活,从外间传递风月话本子,以此补贴零花。
这些小买卖,谷中自是不允许的。
因此这些家境清贫的学修往日都是暗中交易。
也不知这位女学修是埋头醉心于赚取银两,以致无暇听闻陆羽“盛名”,
还是天生胆肥,偏就明目张胆舞到陆羽面前:
犯律便也罢了,她还要兜售风月之物。
而且,这“黑斗篷”仿佛开了慧眼。
常人若是兜售成对之物,定然向着那并肩行走、神情亲昵的林容蒋仲。
她却向着独自一人走在前方的陆羽,眼睛又挂牵陆羽身后滞后许多的林容。
明显是把陆羽和林容看成一对——即便这二人看来十分疏离。
“黑斗篷”女学修从竹篮里摸出一对承露囊。
那承露囊五彩斑斓、颜色艳俗,面料粗糙、缝线歪斜。
一瞧就是坊间粗制滥造的劣等货。
是陆羽这样高门大户公子哥儿,这辈子都不会沾手的粗陋事物。
黑斗篷女学修将两只香囊直往陆羽手上塞,嘴里“不干不净”道:
“这对承露囊上都是好意头的话儿,既是郎有情妾有意,公子怎不买一对儿,让姑娘也欢喜欢喜~”
说着,还朝林容挤挤眼,笑眯眯道:
“姑娘,这你心上人啊?小模样真俊,你眼光可真好!”
林容:“……”
蒋仲:“……”
这黑斗篷只怕要卒于今夜。
若是往日,似黑斗篷女学修这般“粗鄙”,陆羽早嫌弃不已地推拒,还得板着脸叱骂。
但这夜陆羽被这万千摇曳灯火晃迷了心神。
他愣了一下,修长手指非但没有躲避,反顺手一把,将两只香囊接到掌心。
陆羽展在手中,眼风往掌心一掠:
那承露囊,果然绣着歪歪斜斜的大字:
一只写着“尘缘前定”,
一只写着“不离不弃”。
这一对香囊绣字,并不压尾韵。
估摸着是这“黑斗篷”女学修进货时,进了一整批绣着相似缱绻对词的香囊。
她方才顺手摸了两只,因都是类似的话儿,勉勉强强也可凑成一双。
此时,林容和蒋仲向前两步,一边一个,围在陆羽身侧。
二人已经借着灯火,看清那香囊上字样。
两人都带着恶趣味,想要近处观摩:
这个对男女之事浑不开窍的“北疆老叟”,看到坊间流行的传情之物时,脸上神情会出现怎样的神情?
尤其是妙号“千问”的好奇少年蒋仲,两只眼睛只差没钉到陆羽脸上。
陆羽垂首看过香囊上的字,并未将香囊抛掷在地。
反而面无表情地,望着那字。
半晌,陆羽伸出拇指,在左首香囊的“不离不弃”四个字上,摩挲了一下。
林容心头一动。
下一刻,陆羽将五指握拢,垂下手来,抬起头向那“黑斗篷”女学修:
“你哪个教舍的?”
陆羽阴恻恻地道。
那女学修一愣,见陆羽面色不善,不敢接口。
她眼风在陆羽身上掠过,飘向林容,面上泛起疑惑。
看样子,她终于开始怀疑,自己兜售错了对象。
但可怕的是,这“黑斗篷”女学修的怀疑,全然拐错方向。
她的眼风向后,去瞟蒋仲。
见蒋仲身形高大,风流倜傥处不逊陆羽,她慢慢露出恍然大悟之色。
女学修一拍脑袋,伸手又往那篮子里掏,嘴里从善如流:
“公子若有龙阳之好,小人这里也有专为公子们打造的信物。”
“黑斗篷”用两根手指拈出两条汗巾,在半空荡了荡:
猩红赤色的贴身汗巾,临风翻飞,透着香yan……
蒋仲一张脸,向来如春风化雨般和煦灿烂,此刻却是扭曲涨红!
陆羽额头上的青筋,也开始慢慢浮起。
陆羽:“学谷谷规第四百六十五条,谷中学修不得贩卖私物,你不知道么?侍卫——”
陆羽转头去寻侍卫。
林容突然上前一步,冲那黑斗篷女学修叫道:
“还愣着干什么?快跑!”
那女学修怔了片刻,反应过来,扭头就跑。
跑了两步,又不舍她放在陆羽手上的两只香囊。
她顿住脚步,回身长手,朝陆羽袖间一扑,想要抢回香囊。
陆羽握拢的右手一敛,将香囊隐到袖中。
“黑斗篷”女学修扑了个空,终是咬牙跺脚,头也不回地跑了。
她跑得太快了,将黑斗篷的宽檐风帽也跑掉了,露出她脑后一头乌油油的少女发髻。
发髻上绑着的红头绳在空中翻飞,一抹赤红颜色,跳跃几下,隐没在暗夜中。
这样一场风波,便如一颗石子投到本来平静的湖面,瞬间泛起涟漪。
黑斗篷女学修一跑,当下周围突然又迅速站起几个学修,嗖嗖两下跟着一起跑了。
他们贩卖的杂物都噼里啪啦掉在路上。
苹果、豆腐干、小纸灯等等,滚了一地……
看来这夜打算趁着人多时小捞一笔银子的不止那黑斗篷女学修一个。
掉在地上的香喷喷零嘴儿,一瞬又引来数只野猴子、野狗。
这些野猴子野狗撕咬争夺掉在地上的食物,场面一时混乱不堪。
这时,人群中突然蹿出许多高大伟岸之人。
这些人皆穿着藏青的服色,一拥上前,纷纷拿出套索,将野猴野狗套住。
原来,这学谷中的花灯会,并非没有侍卫。
侍卫们全部扮作路人,隐在人群中,暗中巡逻。
只是为了能让学修们可以肆意安心玩耍。
陆羽此时额上的青筋也全部迸出。
他上前向着那群藏青便衣侍卫,理所当然命令道:
“方才那个黑斗篷学修,姓甚名谁,哪个教舍的,务必去查清,逐出谷去。一并连这几个跑了的,也统统查明。”
便衣侍卫皆是神情一滞。
他们今日奉命前来看场,并不欲多事,平白破坏谷中节日气氛。
可眼前这位学修,要求按照谷规处理学修,有理有据,他们无法明着拒绝。
一时僵在原地。
本是热热闹闹的小树林,安静下来。
热闹的气氛,冷下来。
众学修都把目光投向让气氛冷场的罪魁祸首:
“有毒吧这人。”
“又是他。”
“煞星啊,哪里不痛快,哪里就有这厮。”
“他是不是有什么心理隐疾?自己不高兴,就要弄得全天下不高兴。”
鄙夷,恐惧,好笑,刻毒……
种种目光,化作利剑,投向人群中孤独的陆羽。
陆羽面容倒还平静。
林容却垮了脸。
她先前疑惑:陆羽这夜缓步慢行,屡屡回望,是因为约了旁人的缘故。
现在她的疑惑全然解开:他来花灯会,根本不是来玩的。
他就是来勘察谷中众学修是否遵纪守规的。
她此时不知陆羽真实身份,对他于这遵守谷规别样的执着,实在不解。
因此,林容根本受不了旁人看怪物一样误解他:
他分明是个连自己陷在生死绝境时,都舍不得伤害无辜小兽的人……
林容上前:
“敛轻君,这次就算了吧。”
陆羽:“犯律便是犯律,没有这次下次。”
林容小声道:
“今夜是灯会,大家都是来玩儿的。你若是认真找出犯律之人,恐怕谷中半数人都要被撵出去。水至清则无鱼。”
陆羽眉毛一扬,还待再说。
林容压低声音:
“今夜五千多个学修全都出来了,你成为众矢之的,也全不在乎么?”
倒不像是她在为这些犯律学修求情。
反是她在央他息事宁人,好叫这谷中学修,不要讨厌他。
陆羽正要朗声说自己就是万人唾骂也无所畏惧时。
林容忽然伸出手去,牵住陆羽的衣袖。
陆羽一怔,垂头看向林容牵住他的手:
她甚至不敢五指抓握,只搭了三根指头在那衣袖上。
林容抬起眼皮,央求道:
“敛轻君,我喜欢热闹。你就当作,今夜是陪我出来玩儿。就一晚上,我们什么都不管,只开心玩耍。好不好?”
陆羽的视线,便从他的衣袖上,挪到林容脸上:
她看自己的眼神,就像看一颗,遥远而无可触碰的星星。
那眼神纯粹,不杂分毫贪婪。
便如她并不想占有星星,只想伸出手来,
偷偷的、轻轻的,一触星光。
旁人看他可憎,然在她眼中,他似乎是一个,很好很好,好得不得了的人……
半日,陆羽偏过头去:“罢了。”
说完这句,他并未嫌弃甩脱被林容牵着的衣袖,只是站着不动。
林容先收回手。
陆羽感到手臂处一松。
他垂落衣袖,又补充:“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人群散开,重新涌动。
小树林再次恢复热闹熙攘的欢乐氛围。
蒋仲见陆羽恢复如常,便撞了胆子,上前恭恭敬敬道:
“敛轻君,若方才那两只香囊,您若不要,可否转赠与我。我、我想仔细看看这坊间信物究竟长何样子。”
陆羽斜他一眼,又斜林容一眼:“你要这香囊做甚?”
不待蒋仲回答,陆羽将那香囊揣进怀中:
“此香囊已收做证物。”
郑重其事,神情严肃。
蒋仲吐吐舌头,作罢不提。
就在这时,林容感到脚下踩了个软趴趴的事物,她挪开脚,发现踩到方才贩卖小杂货的学修掉在地上的肉脯。
林容正要去拾,却是感到身后有异样的野兽赫赫声。
林容身负附身动物的灵力,比旁人向来敏锐些。
回头望去,见几步远之遥的空地上,一只脖子上拴着粗麻绳的鬣狗,张着猩红的嘴,盯着他们三人。
那鬣狗自然也是山中捕来的。
杂色的毛发脏兮兮的,而麻绳坠在地上,牵它的“主人”早不知所踪。
林容正要提醒陆羽和蒋仲注意。
那鬣狗徒然一纵,朝着陆羽的背脊扑去。
林容只来得及喊一句:“小心!”
下意识朝陆羽身后一挡。
只听撕拉一声——
陆羽及时回头,便见一只鬣狗被藏青便衣侍卫按在地上嗷嗷乱叫。
而林容委顿在他身后。
低伏的背上,现出一道约莫五寸长的划口。
鲜红淋漓,血肉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