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师徒
师徒两个同时一震。
那草垛伸出一点青鸟的绣纹来,紧接着,蒋仲从草垛后转出。
“我已经听见你们的对话了。”
蒋仲垂手无辜道。
蒋仲的身影,永远是一道让林容在危机时刻会感安全的防线。
第一次和蒋仲相见,林容的内心便莫名深感此人可以信任。
因此,那时即便她知道暴露灵力凶险,也莫名其妙将最大秘密告诉眼前这个初见时仅一面之缘的年轻公子哥儿。
然而,林容是从没有将自己曾经附身金虎救下陆羽之事告诉给蒋仲。
也从没有将她和先朝弑君逃犯太子侍读元镇是师徒之事告诉给蒋仲。
此刻蒋仲骤然现身,第一次让林容对他产生提防:
她脑子飞速运转,仔细回思方才自己对于这两桩暴露后足以车裂绞刑的大秘密究竟透露了几分。
蒋仲腰间还大刺刺插着那把象征青鸟家族语“吾乃智慧,汝当听从”的白羽扇。此刻蒋仲已没了平日摇扇的闲逸,瞧来多少有些局促。
蒋仲脸上浮着歉意:
“对不住,我不是故意的。方才我四处寻你不见,便想着到马棚子里来瞧瞧。”
原来蒋仲一直深深懊悔,昨日林容出了驿站出门散心时遭遇危险,他当时四周都查过,就是马棚子给漏了。
这日一大早大家兵荒马乱的,林容不见了,蒋仲以为她已坐上第一拨开拔的马车走了,急得不住,又怀着一丝侥幸,心道林容可能又跑到马棚里来了。
一来,林容果然在这。
可是,她来了后,前后脚的时刻,一个仆役也跟着前来,两个人几乎同时拿起扫帚扫地,把地上本来混乱的局面扫得越来越乱。还互相说着一些奇奇怪怪的话。
蒋仲这人平日最是好奇好问,便连国师府的仆役,他都挨个问过生辰八字,家乡籍贯,风土人情。
对眼前这个中年仆役,蒋仲只觉好生眼生。又听得林容叫他“师父”?!
蒋仲再忍不住,就此出声现身。
“什么师父?什么重查旧案?什么孩儿?你们在说什么?”
蒋仲不愧是学号“千问”。
他平日容貌俊逸出尘,举止闲淡。唯有在问“为何?”“什么?”时,他那双狭长的眼睛里,才闪烁奇异兴奋光芒。
此刻他一连三问,让林容稍稍安心:他方才听了半天,什么都没听懂。
林容正在犹豫要不要告知他实情,便在这时,林容一眼看到蒋仲的肘下夹着一个东西。
蒋仲顺着林容的眼光,也看到了,道:
“哦,对了,你的家书匣子,你又忘了。你要是遗落在这驿站中,不得急死么?还有你的乌龟。”
蒋仲双手捧着那木头的家书匣子,匣子上放着林容的日记乌龟。
林容心中一软:
蒋仲该当是又到房中去检查她是否遗漏东西了。
蒋仲这个副手,数年来没有一日不称职。
他对她的杂件爱物,记得牢固,时刻跟在她身后叮嘱收拾,竟比崔喜那个女管家还要熨帖细致。
而此刻蒋仲躲在草垛中,早将她和太子侍读元镇的对话听了个大半,按照他穷极世间钻山打洞的劲头,此刻不告诉他,他末后总会自己去钻研探寻。
林容内心突然有个冲动:“喂,蒋仲,你平日好奇,是真的好奇,还是叶公好龙的那种好奇?”
这问题问得古怪,蒋仲一怔,道:“好奇就好奇,什么叫叶公好龙?”
林容说:“方才你问的问题,若是知晓答案,你家族门楣、前途人生,都有可能遭受牵连。你若不知,你仍旧可以过安稳闲适的日子。”
蒋仲搔搔头,道:“这么严重么?”
林容:“记得咱们在学谷初相识时,你见过我灵力,便和我约定,一起穷尽世间真正奇迹。其实那约定是咱们年少无知时定的,即便没作数,也算不得什么。所以此刻,你若想知道,你上前一步,你若保全自身,你即刻离去。”
蒋仲垂手站立,颇有些无助。
他从小到大脑中满是疑虑问题,对大千世界充满好奇不假。
但他同时也是个含着金汤匙出生的贵家公子。若是为搭上自身优渥生活的代价去好奇,即便是蒋仲,也会有所犹豫。
蒋仲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面前那个肮脏落魄的“老人”,心里揣度这个至大的秘密究竟值不值得他上前一步。
“这桩事和你之前说的奇迹有关吗?”
半日,蒋仲问。他脚步此时纹丝不动。
林容脑海中闪过过往的一幕幕。
她的灵力金手指是天生的。但如果没有师父,她就不会来救太子,如果没有救太子,就没有后来所有的一切。世事兜兜转转,像一个圆圈一样合上。林容只觉得世间之事,单独看时,平常普通,合在一起,却令人惊叹它的严丝合缝。
林容点点头。
随着林容的点头,蒋仲脚步止住,终于长腿一跨,上前一步。
一双舒朗眉目中蕴着胆怯和兴奋。
林容指着元镇道:“你面前这位,是我的师父,也是当年全境追捕的逃犯——太子侍读,元镇。”
说到太子侍读四个字,蒋仲彻底镇住。
他这时方才知道,林容方才那番话的真实含义。
蒋仲脑子嗡嗡作响,耳边听着林容絮絮说出前情。
林容陈述自己在家乡荒郊遇见元镇,和他相识后拜师,并极力陈明元镇当时并未弑君,此事有所误会。
还阐明道,她先前不肯告诉蒋仲执意入宫的原因,便是因为君上也发现了个中端倪,因此要招她入宫商量先王吐血骤亡案重审一事。林容此次入宫就是去为师父翻案的。
而这位叫做元镇的太子侍读在一旁唯唯诺诺、泪湿白鬓。
蒋仲看着这浑身脏兮兮的老人,是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他就是当年无限风光的太子侍读。
林容还恳求蒋仲,将元镇携到皇城中去好好安顿,并说着什么“大隐隐于世”这类的话。
这时,蒋仲又听得林容说:“既然陛下已经先行离开,咱们可以仔细商议——”
大有一幅想要抛下车马队和蒋仲一起去城中安顿师父的架势。
蒋仲脑海中的嗡嗡声终于停止。
回复清醒。
“且慢,陛下今晨没有离开。”
蒋仲那双胆怯又兴奋的眼睛回神了,现出警惕和理智:“他就在前方等你。”
这一下,轮到林容的脑袋嗡的一声:
“怎么可能?他之前在学谷,可是从来都不会等我。”
林容下意识说出心底积攒多年的小小不满。
蒋仲却未想到那层,单纯的认为此等便是彼等,他脱口而出:“陛下一直在前头马车队中等你开拔。你迟迟没有出现,大家心中惴揣,深怕陛下等得焦躁,想来叫你,陛下还不让。”
说完捉着下巴咋舌道:“陛下说你昨日劳累受惊,今日便让你多睡会儿,即便迟些也无碍。你道稀奇不稀奇?陛下平日不是最憎咱们清晨不起、大睡懒觉么?”
话音刚落,不远处,骤然传来一声:
“林爱卿。”
却是陆羽高大的身影破开晨雾,踏雪而来。
他朝马棚这头走来,白雪反照清晨阳光,让他走近时,一双漂亮凤目不由自主微闭。
陆羽遇见刺眼白光时,习惯是顶着光照向前,上身端然不动,并不举手遮额。
他这里眼睛眯着,林容、蒋仲、元镇三人,却俱是瞳孔地震!!!
元镇的眼睛中瞬间涌出热泪,但元镇立刻低下头,让宽大的帽檐遮住头脸。
蒋仲反应极快,不着声色地挪到元镇身前。
唯有林容木楞楞地不动:
吓傻了。
既被陆羽的突然出现吓到,也被他真的在等自己这桩事实吓到。
他之前从来不肯等自己一刻。
在学谷的一千多个早晨,每次她睁开眼,面对的都是空荡荡的咸水亭宿舍。
林容早已习惯期待落空后的失落,也早已学会不抱任何期待。
可是此刻,陆羽却真的耐着性子在这荒郊的驿站冰冷马车中等她,不但等她,还亲自来查看了。
陆羽第一眼先是见到蒋仲,再看蒋仲就站在林容身后,脸上不□□露出不愉快。
又见蒋仲身后一个穿着普通仆从的老人垂着头,以为那是国师府的仆役,便并不在意。
陆羽转过脸,眼中只看到林容一人,脸上的神色,好似有千言万语要说。
林容心想:“他一定要责我为何起来这么晚了。他从来不会好声好气和我说话。”
而陆羽看了她许久,最终涌到嘴边的只有两个笨拙简单的字眼:
“走吧?”
林容心中无尽复杂,说不出话来,只点点头。
陆羽下意识地伸出广袖,但林容也下意识地往后一退,陆羽便垂下袖子,改成向前一指——是他常常对臣子引路的姿势。
两人正要离去,蒋仲松了一口气。就在这时,听见身后啪嗒一声。
陆羽不由停步回头,却见方才那老年仆役手中的扫帚倒在地上。
扫帚倒了,本是去捡就可以了。
那老年仆役的手却止不住地抖动,接着,浑身都筛糠似的抖起来。
林容和蒋仲的心脏跳到嗓子眼!
陆羽温言道:“老人家,是身体不舒适否?”
蒋仲连忙道:“这位老人家是国师府中负责洒扫的,昨夜扫马棚受了凉,今日身子有些抖。”
陆羽点点头,吩咐蒋仲道:“既受了凉,便不要干活了。你回蒋府后着人安顿国师府旧邸诸人,这位老人家,找个大夫看一下。”
蒋仲道是。
那老年仆役的两只手却还是伸在空中,不住颤动,仿佛想要够着点什么。
陆羽误会了,以为那老年仆役是想捡地上扫帚。
陆羽一国之尊,一身光鲜洁净,当下毫不犹豫几步上前,从马棚乱草中捡起扫帚,向那老人递去。
扫帚递到老人面前,老人却不接扫帚,乃是轻轻握住陆羽的手。
此时,元镇化身驿站仆役,浑身装束,当真要多腌臜有多腌臜。便是那手,也满是脏污、指甲缝中都是泥垢。
若是万兽国中其他大族亲贵,唯恐避之不及,脾气好的躲了,脾气不好的大发雷霆怪责下人碰脏自己的手。
陆羽却是任由那老人握住手,也不推脱,甚而抽出一只手,在那老人脏手上抚慰似的轻轻拍了拍,道:“老人家,既身体不适,快快歇息了。”
语气颇为温和。元镇这才点点头,慢慢放了手。
林容昨夜本已决议斩断往日复杂纷繁乱绪。
可是,刚刚看到陆羽对老人伸过来的一双脏手毫无犹豫的交握,又见陆羽的神情上找不到一丝一毫的嫌弃,林容心中一动:“他还是十五岁时的样子,分毫未变。”
仰头看向陆羽,眼睛再次闪烁光芒。
而元镇此时抬起头,在他的视角看来,他的两个徒儿:
陆羽一径向前走去,走到林容身边时自觉停步。林容仰头看向陆羽,像小鹿一样湿漉漉的眼眸中满着欣喜的神采。两人一起向前,并肩而走。
元镇看到这画面,不知怎的,心念一动:
“其实我应该提醒容容一声的。她的灵力……她的灵力……”
蒋仲听到灵力两个字,耳朵一下子竖起来,说:
“提醒她什么?师父,你要提醒林容时时注意是吧?!你是不是也反对她入宫,她既说是为了查您的案子,我也就算了,若是为了旁的,哼哼,她真是不拿自己性命当回事……”
蒋仲是个自来熟,既答应了林容为她安顿太子侍读,随着林容一道师父师父的乱叫起来。
元镇仍旧呐呐道:
“反噬,反噬……”
蒋仲听到反噬二字,转身道:“师父,我就知道林容的灵力有反噬之效!我们之前就推测过,她灵力一旦使用过度,就会咳嗽,极像哮症。”
元镇道:
“她以前年纪小,我便从未告诉她:这灵力,要调集元神中清明无杂之力。是以本体一旦动男女之情、风月之念,再强行聚集精气,便必遭反噬。”
蒋仲一怔。
瞬间脸通红,连忙摆手道:
“师父,你可别误会,我和林容是同窗玩伴,咱们比旁人亲密些,将来嘛,也是有可能结亲,只是此事尚早,我们两人约定一起寻找世间奇迹,尚未寻着,也没玩够。暂时还没风月之想,这个请师父放心!”
说完千问君的脑子里又涌现一问,道:
“咦,师父,你说动了风月之念,便会反噬,那反噬的表征有何?”
元镇偷偷看一眼林容和陆羽的背影,心里怀着侥幸:羽儿是最人间清醒的孩子,他一开始就该知道,既是他钦点的容容,两人此生君君臣臣,绝无风月可能。是我元镇乱想了。
脑中一片混沌,可是那两人迎着朝阳互相对视的背影,怎么看,怎么古怪。元镇不由脱口而出:
“据《万兽有灵秘法录》记载,灵力反噬,轻则心肺受损,重则灵力混乱不受控制,以致灵力暴露,终至世人唾弃身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