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9章 白马寺问佛
雍凉交界,一所白色的寺院矗立在山脚下,远处是茫茫无际的草原,马儿欢快地奔跑在马场之上。
前方是高耸的乌鞘岭,崇山峻岭之后便是西凉腹地,张钧飞临别之际,来到山下的白马寺,他从不是一个求佛之人,却也禁受不住那片白色净土的吸引。
“请问施主可是要西去?”白马寺的住持年纪并不大,两年前刚刚自越州南海郡而来。
“大师所言不假,”张钧飞与主持一同端坐在地藏王菩萨的铜像前,二人相视,“正欲西去。”
白马寺内有一白马塔,相传为西州高僧鸠摩罗什为其心爱的白马而建。当年,来自中土的大军西征西疆,归来时邀请高僧鸠摩罗什一同东来传经。当一行人行至此地时,高僧夜梦所乘白马托梦,说此白马本是上界天骝马驹,受佛主之命,特送他东行,进入阳光大道后马将超脱生死。次日,果然白马已死,因而将此马葬于城下,并修塔以纪念。
“我自越州来此之后,唯爱这本地的酿皮子,施主可与我一同品尝?”寺内的小和尚给二人端来两碗长条面食,看上去晶莹剔透。
“马上要离开这片土地,心中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尘世多难,人缘何生而烦恼?”张钧飞问道。
“我先讲我的一个亲身经历,”主持语重心长,“受家母影响,我自小就擅文学辞赋,因而在周围人小有名气,后求学于江宁书院。那年,我读完先生教诲,即将离开书院,因我擅辞赋故而被推为弟子代表,要上台讲话。一方面,这是非常光荣的,江宁书院什么地方?那是陛下南巡必前往参观的地方,足以说明大家认可我的水平,但另一方面,我真是心慌啊,你想想,知县、郡守都要在台下。自己尚且年少,阅历尚浅,该讲些什么呢?”
“又怕自己讲得不好,”主持接着说,“心思便来了,正所谓,事变只在人情里。后来我想,讲什么内容也许并不重要,反复修饰过的东西也没啥意义,所以我要讲究一个‘诚’字。想到这里,也就心定了。”
“说来令人伤感,我很久都没有心定的感觉了。”张钧飞很无奈。
“我做了一首打油诗,然后随性讲了几句,也没引用多少夫子之言,”主持继续回忆,“倒是大家都说我这文学功底很强。我当时觉得很惊讶,因为我根本没有去雕饰,后来才明白,我确实也修饰了我的发言,只不过不是为了让词藻华丽,而只是想把意思表达清楚。”
“大师只不过践行了‘诚’而已,”张钧飞略有所悟,“儒家也说要‘意诚’,看来万变不离其宗。”
“是啊,千百亿化成佛,关键在思量。施主如我当年一样,也饱读诗书,想来也是一番忧国忧民之思、封侯拜相之志,所以怎能不忧虑?”年轻主持笑起来,“江山几何?人心怎样?自然缘起意念了。”
“读圣贤书、行天下事,哪一个读书人不都这般忧国忧民?”张钧飞问道。
“所以当行天下事的宏愿成了泡影,也就有了远走西州的想法,可终心有不甘?”主持继续追问,“可不甘的究竟是未竟的事业还是内心的纠结呢?”
“一个人怎能与他内心的理想割裂呢?”张钧飞哀叹,“怎能分清楚是物是我?”
“施主先别急,听我再讲一个故事,”主持站起来,围着张钧飞轻轻踱着步,“年轻时执著于格物,相信格物才能致知,于是整日寻找所格之物,一天看见一黑牛儿,在一个小土坡上推粪球,推到一半,这个粪球被一个木桩卡住了。我当时内心就想,这个蠢物咋解决这个问题啊。没想到这个黑牛儿,正面推不动就绕到左边,左边推不动就又绕到右边,最后居然跑到粪球正上方往下面推,还真让它从木桩里面推出来了,一路滚下了坡。然后那个黑牛儿就回到坡底从下继续往上推,这次终于被它推到了坡顶。”
“这份毅力让人敬佩。”张钧飞接话。
“师从吾师之前我也只能悟到这一层,”年轻主持笑着说,“多年后,当我再回想这件事的时候,我就突然意识到,如果推不动粪球的是人会怎样?众生大概都是会跺脚、苦恼、折腾吧,要是不小心滚到坡底,面对前功尽弃肯定会懊恼不已。如果我们成功推上坡,肯定也不会如它一般平静,可能恨不得昭告天下人宣示自己的成功。”
“所以也许生活本无痛苦吧,如若像屎壳郎一样,执着于生活本身,那还有啥痛苦的。”张钧飞感慨道。
“施主已经略微开悟了,”年轻主持认可了张钧飞的聪慧,“但我们终究不是黑牛儿,我们是人,是人就有心,就脱离不开生命情感,我们佛家也不是要把众生度成黑牛儿。所以,面对挫折、逆境、失意,我们不可能无动于衷,当我们克服千难万险获得了成功,自然要欢呼雀跃,要题诗一首以表心意。推粪球,于黑牛儿而言,就是一件事,它生来就为做这件事,而对于人,总会多想,哪怕一件小事也容易成了心事。所以,修行修的也就是我们作为人的那颗心,所谓直指人心,便是如此。”
“所以大师是告诉我要养心?”张钧飞已经有所悟了。
“对的,要去提升生命情感的境界,你依然会有喜怒哀乐,但那是大喜大悲,不是小喜小悲,心也就空了,也就大了,”年轻主持继续点拨张钧飞,“孔夫子有言,‘唯仁者能爱人,能恶人。’也就是说,只有真正的仁者,才能合适地去爱去恨,我们凡夫俗子总把爱爱恨恨挂在身边,但很多时候都不合适。人啊,于万物间,最可爱,也最可恶。人能够往上,提高自己的境界,上通神圣、成就圣贤,也能往下,坠入恶道、禽兽不如。”
“是啊,人真得是很特别,爱一个人,可以爱之欲其生,恨一个人,又可以恨之欲其死,”张钧飞感慨,“是非对错,爱恨情仇,也都源于生命情感吧。我突然觉得《中庸》那句‘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这个中便是心吧。”
“施主已经能感受到‘心’的存在了,”主持大师很满意,“‘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本也;和也者,天下之大道也。’我们的喜怒哀乐,发出来都中节的也就是和了,社会生活也就符合天道了。佛家说思量,也就是生命情感的意思,或思量善事,或思量恶事,或毒害,或慈悲,千百亿化身佛,也不过说,我们应世时候应当是在佛性中的。”
“所以佛性不是空寂?不是空虚?不是去除内心的杂念?”张钧飞追问,“我曾经去过天君山求道,得道同真人解悟天地大道,大概也懂得了许多道理,但却实实在在做不到那般无为、那般空虚。”
“我以为你已经要悟了呢,看来还没有。佛性怎么能如此空洞呢?”主持纠正张钧飞,“佛性,也就是人生而为人那些价值的总和,也就是你生命情感的本真。所以人要检讨的不是新有没有杂念,而是要反省自己生命情感究竟是本真还是私欲。我小时候努力跟着私塾老师学习,每次做诗都恨不得做到最好,作出好诗不是说自己乐于欣赏自己的诗,而是只为取悦家母。”
“所以我也不必为曾经的过错或者如今的失意懊悔,如果他们源于内心之本真,错的并不是我,该反思的是自己做那些事的真正企图,看看哪些源于不合适的生命情感。”张钧飞似乎已经悟了。
“是的,有时候做事失败了,我们总会总结教训,比如经验不够、谋划不利、能力不足,故而才犯了错。但这是不对的,任何一个人不可能在知识完备和经验丰富情况下做事情,所以要另究根源,也就是要察心,从心中找问题。”主持又补充。
“感谢大师提点,弟子感激不尽,”张钧飞起身,给主持行了一个大礼,然后继续问道,“弟子若得悟,余生该如何走?”
“得悟之人不会问别人,只会求之于心,”主持拍了拍张钧飞的肩膀,“努力自见莫悠悠,后念忽觉一世休。活在当下,善待同行人,珍惜眼前人。”
“不知以后是否还能再见大师?”张钧飞临别之时顿生惜别之情。
“我也只比兄年长几岁,总归有机会的,”主持送张钧飞到门口,“何况,即已言下见性,虽去吾千里,如常在吾边,对面千里,何勤远来。珍重好去。”
白马寺四周绿野碧树,青瓦幽舍。寺中的白马塔,面呈八角,灰砖包砌,下四层折角重叠,五层下有乳钉环绕一周,上为仰莲花瓣,六层为覆钵表塔身,七层为法相轮行,八层为六角形的坡刹盘,每角挂一风铎,九层为边珠式塔尖。白塔旁边,立一石碑,上书金刚经。
临别时,张钧飞豁然开朗,不禁陶醉于白马寺的美。
“师父,下一站我们去哪里?”小和尚问住持。
“流浪,前方总还有许多人需要我们去度。”主持回答。
沈临风一直等待张钧飞消失在远处的地平线尽头,他微闭双眼,慢慢感悟内心的安定,仿若天地间唯有其一人,尘世已为净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