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绣房佳人
徽州江宁郡,地处澜江南岸,是澜江下游水运的重要枢纽,又连接河州、海州的运河,往来商贸十分繁荣。江宁是帝国南方的政治经济中心,这里盛产红锦、青瓷、水稻,“徽稻海盐”指的就是徽州的粮食、海州的盐,这二者几乎占据了帝国税收的半壁江山。衣食无忧造就了爱美爱音律的社会氛围,所以江宁多戏院戏场,江南戏曲的中心就在这里,素有“北汴南宁”之誉。这里文化也很兴盛,澜江岸边坐落着负责科举的江南贡院,每年科举之时,江南的才子都要会聚于此,而经学博士匡浔年轻时候也曾在江宁讲学,并亲手创建江宁书院,从而才有今天天下士子半数出徽州的盛况。
“临风,听闻钟楼坊新来一女子,年方十八,正值妙龄,”四月中旬,杏花盛时,暮雨正潇,躲在家中实在无趣的徐治灏喊上表兄沈临风,准备赶着小雨去澜江畔的钟楼坊解解闷,“我可听说,这女子自河州而来,戏音动人,曲调难忘,何不趁今日小雨前去一拜。”
“钟楼坊的绣楼里这样的姑娘不有的是嘛,”沈临风正在收拾行囊,“出了名就该上哪家盐商的船了。”
“休要胡说,这个女子不一般,听闻想见此女必先在扇上题诗一首,经侍女献上,得主人赏识方得一见,而至能上楼者也屈指可数,”徐治灏凑过来,“以你我诗赋之才学,该去一试。”
“行吧,过几日我就要南下越州探望娘亲,你也要去海州上任,去解解闷也挺好的。”沈临风终于答应下来。
徐治灏是徽州富商徐衍的养子,而沈临风是徐衍妹妹徐佳与当年军闻司主事沈铭之子,因而二人相当于表兄弟。当年皇帝大位初登,提拔在徽州寿春郡任知县的徐望,也就是徐佳、徐衍的大哥,担任江宁织造的掌事,期间与新任江宁郡守高升熟识,后高升转任海州维扬郡守,徐望也随之一起到海州出任盐铁司专办,负责协调盐铁司与地方关系,受盐铁司与海州双重领导。因此,在徐治灏成年后,徐望举荐其入高升府作为其幕僚。徐望有一儿子,名为徐治瑜,但徐治灏与徐治瑜交集并不多,反倒与沈临风亲如兄弟,大概是因为他也是徐佳拉扯大的。徐佳本就是才女,二人诗书词赋也都是徐佳所授,倒是待二人成年后,徐佳便南下越州安国寺,入禅宗慧能大师门下一心修佛。
烟雨空濛,杏花落满雨巷,二人走在石板路上,墙外斜风浅说,墙内人声笑语。二人转过几道街,来到江边,在堤边的三分春色里堵到一艘木客船。
“船家,去钟楼坊。”小船停在柳树下,二人跳到船上。
“好咧。”船家投来欢愉的目光,似乎早已见惯这烟波中的一段段风月佳话。
船沿着江边逆流而上,远方的钟楼逐渐映入视线之中,楼上灯火萤萤,它高高矗立在江边,上面是水师的瞭望哨,每到一个时辰便会准时敲响钟声,守望着整个江宁。
二人在钟楼坊下船,此时虽已入夜,可坊内反倒正是热闹。街上尽是江南江北的名小吃,身着各色服装的男子穿街而过,寻着自己今夜的知音。二楼上,一群群殊色秀容的女子,浓妆艳抹,彩衣华服,琴声穿过澜江上的薄雾,吴越小调隔岸依稀可辨。
反复打听下,二人终于来到一座香浓衣翠的绣楼前,楼高两层,门前已聚了一堆人。
“幸亏白日有雨,要不怕是都挤不进来。”徐治灏拂了拂裤角的灰尘,今日他故意穿了一件白色长袍,一副翩翩少年模样。
“各位公子,请拿出扇子,在扇外题上各位准备的诗词并署上名氏,然后交与我,得我家小姐心意者可上楼一叙。”一个戴着面纱女子立于门前,左手持剑,右手扶着石桌,虽娇小却不柔弱。
女子说完,徐治灏拿出提前准备的扇子,上面已题好一首《苏幕遮》。
“杏花雨,钟楼夜。柳点烟波,波去流莺睡。雨去风来弦歌起,琵琶声瘦,隔江吴越曲。
卧香阁,临迤窗。风月渐浓,好梦佳人戏。天长地久离合意,白衣着地,春风浅作序。”
遮面女子已经开始收集扇子,看着沈临风有些犹豫,徐治灏好奇他扇上题诗,便抢过他的扇子。
“锦衣玉食不足贵,本性真心最难有。
人间多有荆棘处,心若永恒身不动。
勿求赏尽天下美,空即人间好颜色。
山高本有水来流,性不随念意自坚。”
没想到沈临风居然写了几句佛语。
“你居然写这个,哪有姑娘喜欢这个?”徐治灏数落他。
“近日学佛,初有一点感悟,就随手写下来。”沈临风拿回扇子。
面纱姑娘把扇子拿上楼去,过了一会,只拿两把下来。
“沈临风,徐治灏,两位公子,我家小姐有请,”姑娘走到二人面前,打趣道,“都说江左多才子,看来果然名不虚传。”
在众人失望的唉叹声中,二人跟随姑娘走上楼去。姑娘一席青衣,蓝色的绣花布鞋踏在暗红色的楼梯木上,显得轻盈而小心。徐治灏感觉到一丝紧张,他听到自己鲜活的呼吸声,局促不安,行走的脚步声在狭窄的楼梯间反复回荡,清晰地传到楼上人的耳中。
掀开暗色的帷帘,一个妙龄女子正端坐在绣帘托起的花格窗前,透过枝头凌乱的杏花,遥望着江上的点点渔火,看得似乎出神,也许她心中也在期待着一段梦幻般的爱情,等待着属于她的姻缘出现。
听到众人的脚步声,她转过身来,同样的锦绣青衣,同样的轻纱掩面,只是头上多了一些装束,红色花簪多点缀了几丝华贵。她起身迎客,温柔纤小,身姿曼妙。
“小女见过二位公子。”女子微微倾身,开口宛转娇羞。
“在下沈临风。”沈临风弯腰行礼。
“在下徐治灏,”徐治灏介绍完自己不忘问一声,“二位姑娘如何称呼?”
“老子言,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窗前的姑娘回答道,“名字只不过一个代号,生来便不唯一,既然我们已然相见,何必再乎那个代号。”
“那可打听姑娘自何方来”徐治灏不甘心。
“日月星辰,何其相似,天漄海角,一屋即可,此刻在江宁,便是江宁人。”姑娘仍丝毫不肯透露任何信息。
“可否请姑娘弹奏一曲”沈临风终于开口,“我们兄弟二人来坊里总不能毫无收获吧。”
“那是必然,为客人弹唱曲子是绣楼女子本份,”持剑女子接过话来,“只是我家小姐近日与梨园汤先生练习戏腔,嗓子比较劳累,若二位公子不嫌弃,由小女代劳”
“姑娘也会弹唱”沈临风眉头一皱,有些疑惑。
“试试又何妨,”说着,姑娘放下剑来,走到琵琶边,“不过我有一要求,方才看过徐公子的《苏幕遮》,颇为上乘,只是沈公子以一首打油诗就糊弄了我们姐妹,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是啊,名声在外的人,何必掩饰呢”窗边姑娘附和,“不如沈公子现吟一首,我们现吟现唱如何”
“如来说诗词,即非诗词,故名诗词,”沈临风被人点破了心思,因而脸上露出一丝歉意,却也不好推辞,“一切皆缘,那我也作一首《苏幕遮》吧。”
“紫烟照,寻常调。青鱼伴桨,江风惹人恼。昨日吟风今吟雨,夜半绣坊,红楼江宁女。
日如戏,人如曲。梨园梦早,闲话少年老。扇里题诗扇外笑,红杏伴窗,弦落江南好。”
姑娘坐在二人对面,微微低头,收起的发髻不经意垂下,遮挡了视线,于是忙用手扶起,伴着悠长的江水,她的瘦指拨弄着丝弦,清脆而悠扬的乐声慢慢飘出,游戈在江宁四月的夜里。紧接着,她眉头轻锁,薄纱遮蔽之下,依稀见得红唇下小口微开,嗓音瞬变,复古而空灵,伴随着曲调,吟唱着沈临风的一词一句,婉转起合,每当停顿便抬头看众人,侧身斜目,颦蹙之间,美羡不已。
“明日雨过天晴,定风和日丽,可否邀二位姑娘同去南湖游船”临别时,徐治灏仍依依不舍。
“明日我们即将启程北归,时有不便。待再来江宁,定与二位公子相约南湖泛舟。”说罢,姑娘放下琵琶,拿起剑来,起身送别二人。
“看你痴迷的表情,是不是未能见真容,也未能得真名,很是遗憾?”从绣楼里出来,走在雾气氤氲的夜里,沈临风对低落的徐治灏说。
“我有点动心了,这世上怎有如此神秘又美丽的女子?”徐治灏自言自语。
“你说哪一个?小姐还是丫鬟?”沈临风故作认真。
“说来奇怪,这丫鬟的嗓音已经深入我心了。”徐治灏依然沉浸其中。
“哈哈,要记住我娘临行对你我的嘱托,别为女子失了神,越是美丽的女子越看不透内心,比如方才那两位。”沈临风笑起来。
“啥意思”徐治灏很迷糊。
“那个持剑女子的手本就是弹琵琶的,她根本就不会舞剑,她们二人互换了身份,戏弄我们。”沈临风问答。
“为何要互换身份呢?”徐治灏又问。
“这就只能问她们自己了。”沈临风加快了步伐。
沈临风与徐治灏想不到,这是二人最后一次一同走在江宁街头。第二天,沈临风坐上了前往越州的马车,在越州,他入了佛门,送走了母亲,再归来已是很多年后,一切早已物是人非。而不久之后,徐治灏也乘船来到了海州,开始了自己的为官生涯,逐渐看尽人间的真相后,虽然他想消积避世,虽然他想唯歌唯酒,可那个安逸的时代早已无法重来,他终究被时代所裹挟。于是二人还是以自己独有的方式告慰这片土地,是情非得已的选择,更是早已注定的宿命。
但愿戏中人都还记得,那个南湖泛舟的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