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打秋风
何苗抛下这枚重磅炸弹,便再懒得理会——她又没撒谎,以为人到中年便可以不注重身材管理么?普信男真缺乏自知之明。
何晏山咽了口老血,想着长辈莫与小辈计较,强笑道:“你难得回来一遭,不知爹心里多高兴,趁今日得闲,咱父女俩正好团聚……”
说着便让丫鬟引她进屋,何苗却翻了个白眼,桥香早知趣地将那丫鬟的胳臂挡开,“什么人也敢乱碰我家小姐身子,若惊扰了皇嗣,可担待得起?”
贵妃省亲都不曾摆这样大的架子,两夫妻俱瞠目结舌,然而知晓妙瑛此番负气而来,必不会给他们好脸色,窦氏只得推了推女儿,“你去搀着你大姐姐。”
她自己刚刚已被羞辱成“微贱之人”,自然犯不着找不痛快。
何妙容纵使再不甘愿,可当着双亲的面,也只能哼哧哼哧地挪过去,垂首道:“姐姐,您慢点。”
何苗一眼望见她头上缺少的珠饰——原来还没赎回来,怕是不好意思对家里讲罢?
如此甚好,要脸面的人对付起来才更容易,真要是个厚颜无耻的,她反而不知该怎么办好。
何苗没说话,只摆了摆手,露出倦意。
窦氏这会子比谁都积极,忙道:“我给姑奶奶倒茶。”
说罢便命人沏上一壶铁观音来——还记得上次去东宫瑛丫头请她喝的陈茶,但窦氏可没那般小心眼,亦或者说,她不具备以牙还牙的勇气,不是人人都能有太子撑腰的。
何苗只略嗅了嗅,便道:“茶味太浓。”
尝都不尝就嫌浓?要知这东西她自己都没舍得喝呢,窦氏强笑道:“也有碧螺春。”
另换了一壶新的来,但何苗脸上同样显不出高兴,“太淡。”
死丫头的胃口愈发刁钻了,这也不好那也不好,莫非要吃她肉喝她血么?
窦氏脸上的微笑快绷不住了,还是丈夫恍然大悟,“姑奶奶有孕在身,当然是不宜饮茶的,你也忒糊涂。”
说罢忙命人煎些蜂蜜水来,还加了些府里自制的枣泥,这回何苗总算受用了。
何晏山方松口气,窦氏则暗暗埋怨,你自己的女儿自己都不留神,还怪我当继母的招待不周?既是有身子的禁忌,干脆不吃不喝倒清净。
心里无端多了些对丈夫的怨怼,好人他来做,黑锅自己背,这国公夫人当得也忒委屈了。
何苗喝完蜜水,解了饥渴,方才慢慢说道:“我母亲的宗祠在哪儿?”
身为女儿本应了解母亲的牌位所在,不过何家夫妻皆以为她故意刁难,因此也不觉得蹊跷。
往常窦氏是不掺和这档子事的,何晏山也只有在闲暇的时候才进去拜一拜,但今日适逢其会,一行人便齐齐来到祠堂。
何苗望着那块黑漆漆的木匾,胸口无端有些牵痛,想来原主这一世不曾享过多少福,仅有的美好,也只有儿时那短短数载吧。
她定定地注视片刻,方才由桥香搀扶着,屈膝跪拜下去,何晏山早知趣地命人取来蒲团,他自己则在一旁陪侍——谁让女儿有幸当上太子妃?为了亡妻能够心安,他装也得装点样子。
窦氏以为这是他们一家人的内务,哪知何苗却不打算放过她,兀自乜斜着道:“太太,您不跪么?”
先前种种都还能忍耐,这下窦氏可真被气笑了,她又不是奔者为妾,好歹也是堂堂正正过了门的,还得给死人吊孝服丧不成?
何苗淡淡道:“太太莫非忘了昭烈皇后?”
窦氏哑然,她再想不到何苗会搬出这条古老的律法,其实与昭烈皇后本人并不相干,而是当今继位之后,胡太后为表对先帝爷与昭烈皇后的尊崇,亲自到奉先殿致礼,并从此规定,若原配早逝,继室进门需对着元配的牌位执妾礼,以示家族和睦之意。
胡太后此举自是为了帮儿子集聚人心,表示她们母子不敢忘本——胡太后本就是先皇后侍女出身,做小伏低惯了的,此举对她不算难为。不过落实到民间却有许多不易之处,谁家女儿不是花朵一般养大的,怎舍得她受此屈辱?
好在这只是一条不成文的规矩,民不举官不究便罢了,窦氏再想不到会落在自己身上。
然而当着丈夫的面,她却说不出半个不字,本指望女儿帮自己说几句好话,妙容这笨丫头却只是一脸紧张地发呆,不知想些什么。
窦氏只能万般无奈地跪下,膝下连蒲团都未垫——何苗有意挫一挫她的锐气,自然不会容她痛快。
这一跪便去了半个时辰,窦氏只觉两条腿都快累断了,再看何苗仍是不动如松,心下暗暗纳罕:这死丫头可真沉得住气,也不怕流产啰。
好容易完成任务,窦氏又含悲忍耻地说了几句恭维话,方才扎挣着起身,也不敢叫人来按摩——人都未散,怎么好褪下衣裳?
她估摸着膝盖已经肿透,针扎一般。
何苗到神龛前恭恭敬敬上了两炷香,又在心里默念了一番对原主、对原主母亲的祝福,方才转身道:“父亲,该您了。”
何晏山的城府究竟比窦氏深沉许多,而况他也不介意为亡妻上香——死人若有知,这些年早该来寻他,何以只能窝缩在这一方狭小天地里?再说,纵使他对妙瑛不及妙容那样疼爱,可到底还是将她养大成人,如今也平平安安出嫁,何晏山自认很对得起陈氏了。
不过在将滚烫的线香插入炉中时,那香灰仿佛抖动了一下,何晏山情不自禁起了点肌栗,汗毛倒竖。
忙扭头向何苗笑道:“你是留下用膳,还是回宫与太子一起?爹只怕府里招待不周。”
何苗倒是不急着吃,“女儿想看看从前闺房。”
窦氏面露尴尬,亲事刚一做完,她就命人将妙瑛房里的桌椅什物悉数搬出,另外布置成一个小间,以供妙容刺绣习字歇憩之用。
这会子妙瑛突然提出要看,只怕会露馅。
窦氏忙向女儿打眼色,何妙容知趣地走上前来,“姐姐,我带你去咱们从前踢毽子的地方瞧瞧吧,那儿长了棵老大的玉兰树,刚开出碗口大的花,别提有多漂亮了。”
何苗盈盈道:“怕是不及前儿那对翡翠镯子漂亮。”
窦氏听着纳闷,“什么翡翠?”
何妙容却明白对方是在故意敲打自己,再不敢插手,茫茫躲到窦氏背后。
何苗叹道:“就知道这府里容不下我,人没走茶已凉,罢了,横竖都是些身外之物,我也懒得计较。”
窦氏刚松口气,却听她话锋一转,“只是我母亲留下的念想总得讨回来,太太,您不会都私吞了吧?”
果然说起嫁妆,窦氏喉咙一紧,虽然没打算永久瞒天过海,可却想不到何妙瑛这么早就来发难——看来她在东宫已然站稳脚跟,有了靠山就是不同。
其实嫁妆的事窦氏倒不算自作主张,何晏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其实也是知晓的,不过窦氏所言有理:陈家产业丰厚,外孙女出阁,怎么着也得添些妆奁;倒是府里得供给贵妃,又得支援二皇子,委实拿不出许多现银来,再加上还有两三个小的,若都用在妙瑛身上,后来的岂非一个赛一个穷酸?横竖都是何家骨血,谁多谁少不是一样么。
只是谁料到陈家心硬如此,非但不遣人来探望,连贺礼都不送,女儿的婚事办得不甚体面,如今连累他成了恶人。
何晏山便陪笑道:“你也知道咱府里只是表面风光,里头实有许多艰难之处……”
他自己的一件紫襦官袍都是穿了又穿,窦氏也不敢任性挥霍,可见这话不全掺假——唯独何妙容又往身后缩了缩,唯恐旁人注意到自己,她花三千两买一对镯子,爹知道恐怕能将她打死呢。
何苗似笑非笑,“父亲的意思,是让女儿自认倒霉啰?”
“不是这等讲,”何晏山干咳了咳,“爹也知道你受委屈,不过是权宜之计,等日后府里宽松了,爹自会将亏空你的那份补回来,你二娘当初说要卖几间铺子给你添妆,还是爹拦下了……”
何苗轻轻挑眉,“那就卖呀,再不然,改到我名下也是一样。”
何晏山被噎住了,半晌方道:“你小孩儿家,哪里懂得这些经济事务,不若由二娘先替你照管着,钱再生钱,到时候一并交给你,你还自在。”
窦氏则鸡啄米似的点头,表示她一定不会贪图昧心钱——尽管那几间铺面都是用陈氏留下的资产开办的。
何苗唯有冷笑,这两人一搭一唱,说得还真好听,可惜全是空中楼阁,这种画大饼似的承诺,谁信谁是傻瓜。
何苗不想再耗下去了,静静道:“爹的意思,是不肯将娘亲的嫁妆交给我么……”
“你这孩子……”何晏山才说半句,何苗已收敛了全部笑容,“那看来只好衙门里见了。”
她要报官?何晏山又惊又怒,虽说陈氏的嫁妆依律该留给亲生子女不错,但,一家人何必分那么清楚?她却打算对簿公堂,是打算将何家的丑闻喧嚷得人尽皆知么?
何晏山咬牙道:“女告父,是为不孝,你以为知府肯受理?”
更别提他还是堂堂国公爷,又有贵妃裙带关系,京兆尹总得掂量掂量。
哪知话音方落,庭外一道肃杀的声音便已响起,“若这是孤的意思,大人您又将如何?”
何苗循声望去,不期然见到那袭熟悉的身影,惊喜自然而然流露在脸上。
下意识带了些雀跃,“殿下,您怎么来了?”
李天吉想说怕她处理不好,才特意过来看看,但那样似乎太过傲慢,踌躇片刻,说道:“孤甚饥,乞食。”
言下之意,他肚子饿了,专程到老丈人家来打秋风的。
何苗松口气,还好不是特意来寻她的,否则又得欠人情。
何晏山本就呆若木鸡的脸上却更僵硬了几分,这是在暗示他舍财免灾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