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守候
小火堆里面的微弱火苗摇曳着,青褐色的木棍一端不断往外冒着小气泡和水汽。
火堆旁,几人将湿透的外衫和鞋履脱下挂在临时支起的木架上,“滴答——”木架上的鞋履的水不断往下滴落,融入夜色中。
“你看见,他往坝城去了?”阿茴空灵的声音在破庙里回荡。
先前背着老人的男子张开被水泡得浮肿脱皮苍白的大手,在火堆前坐下,慢慢开口,“汉水连日大雨,在决堤前一天,一直在坝上驻守的军士突然都退了下来,集市里还有人说汉中郡的郡守大人早在两天前就已经遁走,大家都惊慌不已,到处逃窜。”
男人的声音悲怆,陷入了绝望的回忆中。
--
杨顺已过而立之年,娶了一位贤淑的妻子在汉中郡的一个西市里开了一间小茶馆,每日里虽然早起贪黑,但看着妻儿欢乐的笑颜,他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那天晌午,茶馆里来了一位穿着贵气的公子,身后的一个随从高大黝黑,气势骇人。
杨顺不敢怠慢,赶紧上了好茶侍候,又问那公子需要什么吃食,那公子语气客气,出手大方,却只点了一碟杏花糕。
杨顺在柜台后看到他眉头紧凑,眼神里满是担忧,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听说蜀郡地动,房屋倒塌无数,这位公子莫不是有家人在蜀中。
他看着那位公子总会下意识地摸着腰间的什么,不禁好奇看了一眼——一只藏蓝色的小荷包。
突然一道富有煞气的目光扫来,杨顺赶紧收回目光,那名随从移了站立的位置,彻底挡住了他的目光。
那名公子坐了一会,准备动身离去。这是街道突然突然传来喧闹声,杨顺急急地出去一看,吓了一跳,街道上竟然满是收拾着包裹往城外走去的人。
“王大哥,这,这是怎么了?”杨顺拉住住在他家隔壁的王四,此时王四正拉着一辆板车,板车满是各种行囊,车上还坐着他年迈的母亲和还在襁褓的孩子。
王四似哭未哭,他擦擦额头的汗水,攥紧杨顺的袖子,哽咽着说,“杨大哥,汉中郡要没了,今儿个我们将军去郡府找郡守大人,发现郡府已经人去楼空!此时守坝的军士乱成一团,不少人已经逃离岗位,汉中郡,已经被弃了!”
杨顺听完又惊又怕,王四是汉中郡军营的火头军,如果他都这样说的话
王四言罢就要离去,却被来人拦住了去路。
“守坝的将军何在?”杨顺听见方才那位公子这样问。
问话的人语气铿锵,王四嗫嚅着说道:“我走的时候,看到,看到将军在军营中坐着”那公子动作利落地上了一匹黑马,看着就要往军营的方向走去。
那随从急急拉住缰绳,不叫那公子离去,“太危险了!公子我们要马上离开才是!”
“走?我能走,汉中郡的数万百姓能走到哪儿去?”那公子周身散发出慑人的怒气,“汉中郡郡守临阵逃脱,弃百姓于不顾,其罪当诛!哪怕只有一丝希望,也不能眼睁睁看着生灵涂炭!”说完他便甩开那侍从的手逆着人潮走了。
那随从看起来心急如焚,只见他握了握拳头骑上另一匹马儿,追着去了。
“我夫妻二人看着大伙儿到处逃窜,心里惧怕,我媳妇在家里收拾行囊,我自去寻我的孩儿,却一直寻不得我夫妻二人不忍抛弃孩儿,只能将离去的时间一拖再拖,等到寻到孩子一起往外头走了没几里路那水就来了。”
“发大水了!”身边传来凄厉的呼喊。
铺天盖地的水从天际漫了过来,房屋和塔宇在洪水面前就像是微不足道的浮萍。杨顺紧紧抱着怀里的妻儿,眼睁睁的看着房屋被冲毁、被淹没。那一刻,只有无尽的黑暗与绝望。
“我被洪水卷着,中途撞上了一颗大树,我抓住大树的枝干,等水没那么急了才捡了个方向往水位低的地方游,侥幸捡回一条命。”
杨顺说完,破庙里陷入安静,只有略微粗重急促的呼吸声起伏。
那在半路被搭救的老人怜悯地伸出粗糙的手替阿茴擦了擦泪水,轻声道:“好孩子,回去吧。”
阿茴摇摇头,“我不走,我要去找他。既然还有人在洪水来的时候有一线生机,阿彦这么厉害,一定也可以的。”
阿茴执拗地看向杨顺和老人,她虽然没有说,但她的希冀的眼神说明她很想得到别人的认可。
成子早已经把脸转向另一边。
“可是,孩子,你要去哪儿找他啊?”老人落下泪来,他呜呜咽咽地用袖子擦擦眼角,“水一日未退,你就不能上前去;等到水退了,恐怕也就只剩一抔土了!”
杨顺想起自己的妻儿,控制不住掩面痛哭起来。
阿茴站起身,神情茫然,“去哪儿找?”
没有人能回答她这个问题,只有庙宇的庄严的佛祖悲悯看着地上几人。
“总会有办法的,”阿茴捂住心口,蹙起眉头,“一定会有办法的。”
“水会退的,人也会回来的,我要在这等他回来。”阿茴坚定地看向黑夜。
天刚蒙蒙亮,杨顺就扶着老人出发了。
“真的不同我们一起走?”杨顺再一次询问。
阿茴摇摇头,又嘱咐老人,“您保重。”
杨顺和老人决定再继续往东走一段路,留在这里已经没有太多的意义了,他必须接受现实。
“淮阳有消息来了吗?”阿茴问成子。汉中郡决堤的事一定传到了淮阳,成子也已经给太皇太后顾襄送了密信。相信顾襄收到信之后一定会派出人手寻找李彦兮的踪迹。但这一切只能暗中进行,而且还要迅速。淮阳国刚刚进入正轨,如果底下的列候知道李彦兮不知下落,保不准会起来生事。
成子摇摇头,“最近接连生事,官道都是乱糟糟的,传讯比平时慢了许多。”
“现在我们只能靠自己了。”阿茴道,“打探到丰宇县搭棚施粥的是哪一户人家了吗?”
“打探到了,是当地的一名乡绅,听说他还开了药堂给老人妇孺诊治。”成子点点头。
“我们就去那。”阿茴说道。
--
“来,张大嘴巴。”一名女子坐在一张木案前对一名约莫五六岁的女娃娃说道。
“啊——”女娃娃板板正正地坐在矮凳子上,闻言将嘴巴张大,黑黑的眼珠子骨碌碌地转着。
“没什么大碍了,再过两日便可以将药停了。”女子淡笑着和女娃娃的母亲说。
“姐姐,你头上的梅花好好看。”女娃娃指着阿茴头上的簪子说道。
阿茴的心密密匝匝的刺痛又来了,她将写着药方的竹简递给妇人,叫道:“成子,带大娘去抓药吧。”
那妇人感恩戴德地去了,阿茴放下笔叫道:“下一位。”
阿茴和成子现在在汉中郡一位乡绅府中落脚,这名乡绅姓杨名义,决堤之前他带着家人随从提前来到了丰宇县的庄子。他人如其名,注重情义,看到乡亲流离失所,便搭棚施粥,还建了药房,医治那些分无分文的百姓。
阿茴要找李彦兮,需要的是更多的消息渠道,她找到杨义,表明自己可以留在医庐,不需要酬劳,只希望自己可以在医治病人之后向他们打听一个人。
洪水殃及的百姓太多,因此患病的人也多了起来。这几日阿茴记不清自己看了多少张面孔,开了多少张药方,也记不清听见多少回啼哭的声音。
她有时觉得时间过得很快,一个病人接着一个病人,忙得她没有时间去想那个人。有时候她又觉得时间过得很慢,慢到她听得清楚那些人回答她的每一个字,那些字每次都好像都要在她脑子里游走一遍才舍得出来。
来医庐看病的百姓都发自内心地感激这位话不多但是和善的小姑娘,都希望自己可以为她提供一些她用得上的讯息,只可惜,还是寥寥无几。
最有用的讯息来自一位跛了一条腿的小军士——他的脚受了伤,在水里泡了几天,尽管阿茴已经尽力医治,还是无力回天了。
不过小军士对此很看得开,“能捡回一条命我就已经很开心了!姑娘你要找的那位公子,我没见过。但是洪水决堤前几个时辰,军营确实来人了。我看到将军很是恭敬地领着什么人去了坝城,我只看到他们身后有一名男子很高大,拿着一把雁翎刀”
阿茴闭了闭眼,是韩真,阿彦真的去坝城了。
“姑娘,你没事吧?”小军士看着脸色苍白的阿茴,担忧地问道。
阿茴这段时间白日里帮病人诊治,晚上还得清点药材、处理药草,余下的时间多半也是睁眼呆坐着等待天明,更遑论这段时日里只有稀粥和馒头充饥,此时的她还能在站在众人面前不过是靠着一股信念罢了。
就在这时,方才那个女娃娃冲进了药庐笑道:“姐姐,外头有两个哥哥找你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