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东宫
夜晚凉风习习,但浮梦却丝毫感觉不到。
她躺在东宫寝殿里,久久阖不上眼。
白日里太医院的太医来瞧了她,给她开了几服药,到底是皇宫里的大夫,非同寻常,这才刚用了两副,身体便舒畅了许多。
光第一天见的人都不下十来个,还好她记性好,那些宫女、侍从的名字勉强记住了个大概,但回想起来,还是“颜玉”这个名字她记得最为清楚,就连面孔都能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肤白滑如玉,不笑时显得随性懒淡,笑时便如三月春风吹来,夹杂着桃花香气,引人驻足。举手投足间都带着股少年风流的韵儿,玩世不恭,招蜂引蝶,好想是故意逗着你入迷。
未入宫之前,浮梦还以为这皇宫之中皆是利欲熏心的人,尤其对于为官上位者,巴不得自己一步登天、荣登高位,甚至还有什么造反谋逆之事。
这人倒是个另类。
想过颜玉后,便不可避免地想起久别重逢的皇帝“爹”,一瞬间脑仁便疼起来。
她这个一看年轻时就长着张小白脸的“父皇”还真是奇怪,又不缺儿子,拉着她这个彻头彻尾的假皇子说了那么多掏心窝子的话,害得她一时没忍住不争气地掉了几滴眼泪。
这就算了,还下令要为她回宫举办宫廷宴。
听起来跟鸿门宴差不多。
流落民间一朝被寻回的三殿下甫一回宫就住在东宫之事才过一天就传遍整个后宫、前朝,成了妃嫔大臣们日日都要言语几句的人,可谓是议论纷纷。
只不过妃嫔们都只敢在私下里议论,朝臣们都是在朝堂上直接呈书上奏。
皇帝为此发了很大的火,宫里好几日不安分。
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浮梦本人暂且确实乐得无忧,借着养病的借口在东宫寝殿里窝了好几天,日日过着躺平的生活。
直到这日一早,尚衣局的女官送来为她量身定做的衣裳。
丹雘色大袍,金织白蟒在云雾间隐没出现,仿若神龙吐雾,上面闪着细碎的金光,光是呈在衣板上就尽展华贵奢靡,更不用说穿在身上。
宫女清婉接过尚衣局女官送来的衣服,紧接着所有人的目光都朝向浮梦。
浮梦不知所云,看了眼清婉,最后又将目光放在女官身上。
便见那女官一笑,问道:“三殿下可还满意?”
浮梦看着这位女官面善,也就实话实说:“满意是满意,不过我不太喜欢这样富贵的衣裳,简朴些就好。”
女官听了一笑。
早听说当年不幸早夭的三殿下打民间被捞回了宫中,她原是以为这皇宫里又要多一位不好伺候的主儿。之后又有人亦云这位殿下大小跟着那前宫廷画师浮屠云游江湖,过得是颠沛流离宛如乞丐的生计,便又生了好奇之心。
原本这送衣裳的活儿不用她亲自来干,却按捺不住自己心中的好奇,便乘此机会一睹尊容。
这一见,却是吃了一惊。
这位三殿下不光身量比平常男子矮了些,虽是十九年纪,看着却甚至还不如只有十六岁的五殿下高,相貌更是像极了当年风华绝代的倾城佳人浮瑶浮贵妃,不说十分,也有八分相似,只是眉宇间多了圣上的一丝清平之意。
难怪刚一入宫便被圣上安排在这东宫,就凭圣上多年来即便被朝中大臣屡屡上奏请立后也从不肯立,心中对已逝的浮贵妃的一片真意,这三殿下日后立储便可谓是指日可待。
倒是个不能得罪的主。
眼下见这位不能得罪的主看着性情甚是温和,她便松了一口气。
“下官谨记。”
尚衣局几人一走,浮梦悬着的一颗心才落下,正打算坐下喝口水,青婉和另一宫女霜离便过来服侍她更衣。
当下便是一警,躲开两人、自己抓过那玄色金织白蟒纹袍,制止道:“我自己穿即可。”
两个宫女收回了手,相视一笑。
只当是三殿下久在民间,没有被人服侍过,又顾及着她们是女子,男女授受不亲,羞赧而不愿让她们服侍更衣。
“殿下,不是奴婢们不听吩咐,可眼下殿下身份已不一般,奴婢们服侍你是应该的,殿下总不能一直自己穿衣?”清婉说道。这几日的相处下来,她便知这位殿下甚是好说话,一点也没有皇子、主子的架子,亲切温和得很,便有了胆子直言相告。
浮梦摇了摇头:“我自己穿即可。”
她倒不是因为什么羞赧害臊,只因若是让这两人服侍自己穿衣裳,不就堂而皇之告知她们自己是女子了吗?
一人知众人知,皇帝便会知道,皇帝知道了,她也就没命了。
两个宫女瞧着皆不大,豆蔻及芨年华的样子,都梳着双丫髻,模样生的可爱,瞧着也让人喜欢。
但这并不代表浮梦会完全信任她们,更何至于将这种能导致杀头的事告知她们。
浮梦走到糊绢纱隔后面,褪下衣裳,裸|露出上身,胸部被一块白布缠着,肌肤胜雪三分白,因而布料边角处的细肉被勒出的红痕就是显得触目惊心、十分明显。
倒也没有多疼。
以前跟着养父浪迹江湖时女扮男装是为了生活,如今入了皇宫女扮男装却一夕之间成了为了生存,倒真是世事无常。
刚入宫她是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养父要撒此弥天大谎、无端害了她,这些日子浮梦也想明白了,无非是担心她一个人活在世间没有依靠、想给她找个安生立命的地方罢了。
可她如今在皇宫虽说锦衣玉食,过得却提心吊胆、不如浪迹的日子里那般自在。
换好衣裳后,浮梦叹了口气,从纱隔后走了出来。
如今除了继续佯装下去也没有什么更好的计策了,走一步算一步吧。
外面候着的宫女侍从一听动静,齐齐转过头看向一个方向。
出来的人虽是身量矮小,穿着这金线织成的蟒纹云团玄袍倒也多了份威严和摄力,虽比之更有皇家的模样,却失去了原有的惊艳。原有样貌本是秀雅妍美的,自然是难以和这样的服饰相称,虽不至于难看,却不显和谐。
恍然之中,众人皆不约而同想,倘若这殿下真是一位女子,那该是如何倾国倾城之貌,怕是就连其母妃年轻时都要稍逊颜色。
浮梦见屋里众人都痴痴地盯着她,羞赧从胸口蔓延至脸上,双颊染上淡淡的红晕,密如鸦羽的玄青眼睫一垂,胜似那细雨微打的麝香百合,引得人入迷。
众人刚刚的想法更是强烈了,明面上虽默然不语,心里却在暗暗惋惜这位三殿下怎么就生来个男儿身,白白可惜了这一副好皮囊。
不过要说生成个女儿身,怕是这大邺朝找不出个能与之相称的男子,相貌绝伦又身为公主,近乎完美,但过于完美便嫁谁都亏,说不定最后只能嫁不出去了。
浮梦不知这些人心中正腹诽着她,被盯得脸发热,轻咳了一声,便道:“走吧。”
便有一个小太监反应过来,走上前几步、福身:“殿下跟我来。”
这小太监是初来时被安排在东宫侍候的,听说是刚净身为宦,宦名阿运。
本来皇帝安排在的宫人很多,浮梦一是觉得没必要,而是考虑到人多更容易暴露,便只留下了清婉霜离两个姑娘和阿运一个小太监。
阿运原是没存有自己会被留下的想法的,听到自己名字时吃了一惊,心里雀跃得忘了礼数,可也未见这位殿下生气。
便由此对浮梦生了好感,凡事都尽心尽力,打心底将浮梦认作了他唯一的主子。
原以为进宫便是要过上看主子脸色过日子的生活,却没想到自己是此等幸运,遇上了位刚进宫的活菩萨,亲切地不像位皇子,与他未进宫前的玩伴一般。
心里便越是好奇殿下为何会留下他,乘着转过回廊,便问:“殿下,你为何留下我?”
浮梦嗯了一声,微微露出一个笑。
她其实没考虑那么多,就见皇帝派来的那一堆人里面就这三个长得可爱,看起来单纯无害,不像是话本里所描绘的那些个尖嘴猴腮、诡计多端的下人,便留了下来。
笑道:“有缘。”
浮梦男腔带着她原有嗓音音色的温柔,恍若那带着暖阳映照的清泉流过石上,微微一笑时眉眼竟是温柔,倒不像是和下人奴才说话,一点也没有主子的架子。
入宫以来,阿运受到过不少人的白眼,王宫贵胄倒也罢了,那些个同为奴才却官比他大的也暂且不提,偏偏他性子软弱,别个同级的奴才见他好欺负、也跟着使主子气。
三殿下便成了唯一对他好言辞好眼色的主儿,心里登时一暖,便觉着这主儿宛若亲生爹娘,定是老天爷看他受了些苦、垂怜他,便让他得此之幸。
万千感触涌上心头,阿运正要忍不住抒发一番心中的感谢,就听见一道即为熟悉的声音。
“老奴给三殿下请安。”
尖细的一道声音一传入阿运的双耳,他便如被雷击一样愣住,到了嘴边的话也没说出来,喉咙便被这无声地一道铁钳给扼住、发不出声音。
顺着声音一看,眼神还没触及到对方,便瞬即垂下,恭恭敬敬地福身行礼。
这一点细微的动作被浮梦尽收眼底,不动神色地朝对方一笑,道:“福顺公公不必多礼。”
福顺瞟了眼跟在浮梦身后的人,面若不变地拧着眼角笑。
这人不笑时还好,笑时那股子奸狡之气便若铅粉敷在了脸上,厚厚一层,不让人注意都难。
偏对方还就喜欢保持着这样一副表情,笑道:“殿下住的可还习惯?”
浮梦点了下头:“好的哪有不习惯的?”
也不知这问题有何意义,她要是不习惯也不敢说啊。所谓祸从口出,这要是她说不习惯,指不定最后被污成“住不惯东宫是想住那龙椅上”嘞,要是因文字狱被砍头她岂不是冤上加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