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第六十七章
“我感觉大脑就像着了火,身体在急速坠落,最后掉进了一个黑洞;我变得非常敏感,恐惧一切,甚至害怕自己的影子;当注视某个物体太久时(比如鞋子、坐垫、云朵),我会觉得里面暗藏着魔鬼;我脑海里的图像堪比恐怖片,感觉全身被掏空了;经常会心跳会加速,还会幻听或幻视。”
“抑郁症患者的痛苦,就像被困在一个黑暗的隧道里,无论患者怎样挣扎,都逃不出隧道。”
——马特·海格《活下去的理由》
蒋沐凡熬了一个大夜,按新的医嘱吃了第一顿药,醒来之后,感觉很不好。
他没有原因的低落与难过,不像从前。
精神健康的人在有悲伤情绪的时候,会明白他们为什么而悲伤,比如亲人的离去,与恋人分手,或者考试成绩不好,丢了心爱的物件等等,哪怕痛苦需要很久的时间才能走出来,但起码他们知道原因。
而蒋沐凡却做不到了,他同这世上千千万万的抑郁症患者一样,早上睁开眼后,会毫无理由的低落,全无征兆的对一些东西感到恐惧,生理性的,抗拒不了的。
就比如他开始恶心起了鸡蛋的味道。
方黎一口气睡到了大中午,起来见蒋沐凡房门还关着,便懒洋洋的朝厨房走,想着做点什么东西吃。
他们住在这儿也不是天天都能做饭吃,大概就一周两三次的频率,剩下的时候要么去学校吃食堂,要么叫个那么一两次外卖。
所以方黎在冰箱里搜了一圈,发现就一块儿他前两天买的精五花和一颗小白菜,还有点放了快一个礼拜的绿叶菜,接下来就是一筐鸡蛋了。
他总不能一起来就把猪肉炖粉条给端上桌,况且下午他们还说好了,要去学校上课,方黎想着煎两个鸡蛋先垫巴垫巴,直接跟蒋沐凡去学校吃。
方黎格外贤惠的系上了围裙,开始点火热油,等油温到了之后,娴熟的磕了两个鸡蛋进了锅里,火有点大,鸡蛋刚下锅就呲啦呲啦的响。
鸡蛋的香气刚被逼出来,方黎身后就传来一阵叮铃哐啷的声音,紧接着蒋沐凡卧室的门被打开,一道人影嗖的一下,直冲进了厕所,开始呕呕的吐。
方黎“我去”了一声,关了火就跟了上去。
一进厕所就见蒋沐凡狼狈的跪在地上抱着马桶又是吐又是咳的,跟个醉鬼一样。
方黎皱了皱眉,三两步到蒋沐凡身边蹲下,帮蒋沐凡拍了拍背:“几个月了这是?怎么一大早还吐上了?”
他手上还留着鸡蛋和油烟的味道,蒋沐凡下意识的一把推开了方黎,又抱着马桶呕了半天。
一晚上加一上午,蒋沐凡什么也没吃,胃里空空,吐不出来什么东西,就反了些酸水。
方黎蹲在蒋沐凡旁边被这么了一推,差点一屁股坐地上,他被整的云里雾里——
昨天还跟我哥俩好呢,怎么一睡醒就翻脸不认人了?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方黎也不敢碰他,只能在旁边担心的问。
蒋沐凡趁着自己还能自主呼吸的空,冲方黎摆了摆手,声音沙哑道:“把厨房门关了,味儿太大……”
方黎糊里糊涂的照做,等回来又陪蒋沐凡在马桶上扒了一会儿。
最后待蒋沐凡气儿顺了,才知道都是自己那两个鸡蛋惹的祸。
“狗鼻子啊你,你门都关着居然还能闻得见?”方黎听后大惊,本想调戏蒋沐凡这肚里怀得的是谁的种,结果一看蒋沐凡那绿脸,硬生生的把话又咽了回去。
趁蒋沐凡在厕所洗脸刷牙的空,方黎把锅里那两个谁也没招惹的鸡蛋倒进了垃圾桶,怕鸡蛋味儿还在,还专门封了塑料袋扔到了门口去。
但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家里的鸡蛋是解决了,但外面的蛋类制品实在是太多了。
这天,两人中午洗漱完毕后,方黎便开着车带着蒋沐凡直接去了学校,下午有课,中午在学校吃,是之前愉快决定好的事。
一进学校食堂,蒋沐凡差点就要昏厥,他从没发现鸡蛋的腥气居然这么的令人恶心,满食堂都是让他翻肠搅肚的味道,卖盖浇饭的有番茄炒蛋的味儿,卖兰州牛肉面的有茶叶蛋的味儿,每一个窗口都散着那个腥气,就连食堂门口的小超市卖的小蛋糕,蒋沐凡都受不了。
方黎本没多想,以为蒋沐凡一起来的那个反应,可能是药物作用加上刚睡醒的缘故,要是他晚上没睡好再落个枕什么的,起来给他闻点油腻腻的炸鸡味儿,那他也能吐了,更何况蒋沐凡还是个病人。
只是方黎没想到的是,蒋沐凡竟然这么的排斥,当场在食堂就变了脸色,呆都呆不住。
无奈,他只能把人放在了食堂门外二百米处,进去给蒋沐凡拎了份味道清淡点的素炒饭,把饭跟人一块儿,带到了宿舍里吃。
抗抑郁药开始加量的第一天,蒋沐凡就这么大反应,忽然就受不了蛋类了。
方黎还没来得及好好回味完自己跟蒋沐凡前一天晚上的“学术讨论”,就被蒋沐凡早上的这一出给将了一军,让他不禁担心起后面的事情。
复查的时候医生说的那些话,方黎一直都记得,所以跟蒋沐凡分开上课后,整个下午方黎都心不在焉。
还好上的都是大课,没让他碰上他的专业课娘娘,否则以他下午那六神无主的状态,就算他跟蒋沐凡把期末作品敲出花儿来,他那娘娘都能给他把专业课挂了去。
于是方黎把最后一节艺术概论憋到一半,终于撑不下去了,好不容易趁老师扭头在黑板上写了俩字儿的功夫,一溜烟,从后门跑了。
……
蒋沐凡倒还行,除了课是一点儿也没听进去以外,精神状态在别人眼里,多少还能算是个正常人。
他也上的大课,一节视唱练耳,一节西音史,都是能水能混的课,心理压力一开始倒没那么大。
蒋沐凡自觉的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把自己的“不正常”伪装了一下午,他极力平常的回应着周围同学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并且也会在听到枯燥之处的时候,尽力学着和其他人一样,假装很无聊的刷着手机。
其实他本可以依着自己,谁也不理的发一下午呆,把时间坐够,走人就行,可蒋沐凡不愿意,他怕自己会真的就此坠落,从而变得跟别人不一样。
他打从心底害怕与这个大千世界脱节,可却又找不到合群的原因。
这是蒋沐凡如今痛苦的所在,他痛到整日苦闷不安,彻夜难眠,他痛到自己差点就快忘了,自己当初变成这样的根源是什么。
蒋沐凡正握着手机,左左右右的机械式的漫无目的的刷着住屏幕,双眼无焦的发着愣。
忽然有两个字就像两根刺一般,故意捣乱似的,猛的扎进了蒋沐凡的脑子里,瞬间就想要吞噬他的精神。
根源,根源?
根源……
骤然间,贺振华的遗像、贺白惨白的脸、蒋萍扭曲的表情、还有……六颗,五彩斑斓的玻璃球,相继落在地上的声音……
“!”
蒋沐凡内心一惊。
那些他想要忘却的画面,那些他就快要模糊的记忆,好巧不巧的,竟要在这大庭广众之下的节骨眼上,呈排山倒海之势,争先恐后的涌入了他的脑中。
蒋沐凡太阳穴一抽一抽的痛,他还从未应对过这种情况,只觉自己一下午精心的伪装就要藏不住。
谁也没有注意到蒋沐凡的手,忽然间不安的握紧了拳头,在桌下颤抖着没有规律的抠着膝盖,像是在与什么东西对抗着。
蒋沐凡挣扎着想着,如果自己最后的一丝理智也被吞噬掉了之后,他可能会就地崩溃大哭起来,就像复查那天在诊室门口遇到的那个姑娘一样。
蒋沐凡紧紧闭上了眼睛,低声呢喃道:“都走开…走开……”
西音史的课堂上可以说是没人听讲,过一会儿课堂上就嗡嗡了吵个不停,然后等老师讲不下去了,组织一下纪律,好上那么几分钟后,那嗡嗡声会再不长记性的钻出来,课堂氛围跟高中上美术课的气氛没两样。
所以还好没人注意到蒋沐凡的异样。
距离下课还有二十分钟的时候,蒋沐凡抗争无果,终于感觉到自己脑中的防线就要有崩塌之势。
“……”
为什么全世界都要跟他过不去。
崩溃的最后一刻,蒋沐凡绝望的想。
如果周围有人注意到蒋沐凡的话,会在这一瞬间发现,蒋沐凡的肩背像是被压上了个什么东西,忽得一下,塌下去了。
蒋沐凡意识不清的抱住了头,手指衬着帽子,一个不小心摁在了还没长好的伤口上。
他不受控的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呜咽。
坐在蒋沐凡前面的是一个临班的女同学,他叫不上来名字。
女孩儿听到声音,下意识的转过了头,见蒋沐凡脸色惨白如纸,额角还隐约有汗流下,她小声的问了一句:“你没事吧?”
蒋沐凡耳朵里像是正有千军万马呼啸而过一般,吵得不可开交,根本听不到这女同学的关心。
女孩儿见蒋沐凡不答话,注意到了蒋沐凡帽子底下露出来的一小截儿纱布。
“你受伤了?是伤口疼吗?”
“……”
女孩儿见蒋沐凡不答话,又问:“诶,同学?你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我帮你叫老师?”
蒋沐凡沉着头,依旧毫无回应。
女孩儿见蒋沐凡呼吸急促,竟像是要昏厥的样子,她拍了拍自己的同桌:“小彤小彤,你看他怎么了啊……”
“……”
“同学?同学?”
“同学?你没事吧同学?”
由这个倒霉女同学开始,教室周围人的注意力以星火燎原之势冲蒋沐凡袭来。
挣扎之际,蒋沐凡终于察觉到了看他的目光越来越多,他正想收拾自己的东西先撤,结果手却颤抖的连书都合不上。
吧嗒、吧嗒……
忽然,两滴硕大的水珠打在了西音史的内页上,一个外国老头的脸瞬间被晕深了一个色号。
蒋沐凡震惊的睁大了双眼,捧着手里的教材不知所措。
前面的两个女孩儿被他吓坏了:“同学,同学,你怎么了,你没事吧……?”
那个叫小彤的女孩儿眼看不对,举起手来正要叫老师。
只见教室后门进来了个高大的男人。
一百多人的大教室,还是西音史课,后排不管有啥情况,只要不杀人放火,老师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方黎沉着脸走到了蒋沐凡身边,弯腰三两下的收起了他桌上的书。
“走,咱们回家了。”
方黎在蒋沐凡耳边低低的说了一句,腾出了一只手掺起了蒋沐凡的胳膊。
在周围人的注目下,方黎扶着不能自已的蒋沐凡从后门走出了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