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蒋沐凡晚上从郑强这里下了班出来,已经快十二点了。
时候虽然是有点晚,但在这片文化区来说正是夜生活的开始。
酒吧夜店的灯一打开,就像是解开了什么牢笼的锁,把浓妆艳抹的酒气熏天的疯疯癫癫的,红的绿的什么人都给放出来了。
蒋沐凡没着急回去,出了店,在路边随便找了个看着还算干净的市政长椅坐下。
他今天没开车,为了省油钱,本想坐地铁回医院的,结果今天跟郑强一聊耽误了上琴时间。
就这么拖到了这会儿,工资没谈成,地铁也没了。
得走十五分钟的路去坐一趟公交,要晃荡四十多分钟才能到吧。
他有点累,想先静一静。
蒋沐凡从兜里掏出了最后一根烟叼在了嘴里,心想:终于到戒烟的时候了。
从另外一个兜里找打火机的时候,一张小纸片被他从口袋里带了出来,一个粉色的,上面印着一摞卡通钞票。
卡片正中间印着一个大大的“贷”字,那字儿在蒋沐凡眼里像是夜光的,掉在地上刺眼的要命。
他眯着眼睛点了火,贪婪的吸了一口这“最后一口烟”,然后俯下身把卡片捡了起来。
蒋沐凡端详着卡片上的字儿,心里一遍一遍的算着,卡里还有多少,各种平台里还有多少,家里还有没有现金,他在哪儿还能变现。
没有了,就剩两万了,其他什么都不剩了。
要么就是他们的“小女儿”。
蒋沐凡手指夹着烟,拿出手机打开了个汽车的软件,查蒙迪欧的二手价格。
当初这车是最后落地十七万多买的,现在这一款二手市场上才能卖到七万。
七万亏是亏,也算是能救个急,要是这周就能出手,还能撑一段时间。
但他实在舍不得,虽然他车技不怎么地,但车子是男人的情人这句话在他身上还是很受用,在方黎身上就更不用说。
方黎整日把小女儿爱的恨不得天天开出去洗。
车的事儿得跟方黎商量,但大概率没得商量。
蒋沐凡又吸了一口烟,小声念叨了一声:“麻烦呐”
怎么就过不去了呢?
手里捏着的小卡片再次吸引了他的注意力,蒋沐凡想起任明说这病其实很简单,五十万打底,一百万看结果。
花到一百的时候,人要没治愈,基本上也就活不成了。
这话像是加了混响,在蒋沐凡耳朵边一遍一遍的绕,绕的他想哭又想笑。
借吧,就借一百,赌一把。
赌赢了,他能保下方黎的命,后面两个人慢慢还。
赌输了,那就输吧,他本就是吴天良生的,大不了再做个小吴天良。
已经掉进过一次深渊了,再掉一次又能怎样呢?
方黎要是没了,这岸上也与那深渊并无差别,说不定那时方黎就能痊愈了呢?
等钱一到手,他就大胆的去找合适的骨髓,大胆的去买最好的药,没有副作用的那种进口药,让方黎不用每天都手脚神经痛,不用每天都呕吐,不用每天都发烧。
不用每天,都不像个人一样的活着。
那个“贷”字,忽然像是长了双巨爪,拽住了蒋沐凡的手腕,把他往悬崖边拉。
他按出了那段手机号码,咬着牙点了拨通键
很快,电话里传来了一个带南方口音的男声:“喂你好,这里是放心贷。”
“”
“你在干嘛?”
蒋沐凡浑身颤抖着,还未来得及开口,忽然被身后冒出的低沉声音吓了一跳,他猛的回头看。
手机被那人不由分说的抢了过去按下了挂断,行云流水的动作间看得出这人在生气。
“哥。”蒋沐凡疲惫的叫了一声。
他已经没有精力再去惊讶为什么贺白会突然出现了,爱怎样怎样吧。
贺白裹了裹外套,坐到了蒋沐凡身边,一条长腿放松的搭在了另一只腿的膝头。
见蒋沐凡手里的烟就剩了个根儿,便从兜里掏了盒刚拆封的万宝路给蒋沐凡递了过去。
贺白叹了口气,缓缓开口:“再难也不该碰那个。”
蒋沐凡身体前倾撑着膝盖,双手相扣撑在额头上,一言不发。
贺白不见蒋沐凡说话,也看不到他的表情,皱了皱眉,暗自发急。
蒋沐凡现在犯的什么难他都知道,但他无法解决。
不,他明明可以解决,但蒋沐凡不要。
“我实在没办法了。”蒋沐凡终于闷着头开口,“就没个头啊”
一晚上两个人无言以对的抽了大半包烟,中间方黎打电话过来问了一次,问他怎么还不回来。
蒋沐凡为了不让方黎不舒服,谎称在老郑那儿喝茶侃大山。
贺白除了想把自己的工资卡直接送到蒋沐凡手里面,其他实在不知道还能再说点什么。
这一晚上贺白有了和方黎一样的担忧——再这么下去,蒋沐凡迟早肾要丢。
等晚点了,贺白见蒋沐凡不再那么冲动,才放心把蒋沐凡送回了医院。
还好时候晚了,公交也没了,要不放蒋沐凡这倔脾气,肯定连他的车都不肯坐。
有时贺白很是恼火,他都已经让到这个地步了,已经如此的和他保持距离了。
这蒋沐凡怎么就这么不愿意欠他的情?连奥利奥都要还?!
一路上两人各有各的心事。
等临到告别时,贺白撕碎了那张害人的小卡片,还拿了蒋沐凡的手机,删了里面的那通拨出电话,以绝后患。
他心里憋着一鼓劲儿,在蒋沐凡快要进医院大门的时候终于说了出来。
“要不,你借我的钱吧?”
这话像是黑暗之中伸向蒋沐凡的绳索,他本可以顺着向上爬出去的,但他没有。
蒋沐凡不能,也不忍心。
他离开的背影一僵,回头看了看贺白,苦笑道:“别逗了。”
“是我借你的,不是给你的。”贺白走到蒋沐凡面前说道。
他比蒋沐凡高了大半头,只能微微低下身子才能直视到蒋沐凡的眼睛。
贺白又说:“我有存款,先借你五十万,明年开春再给你打五十万,日后不够了我还有。”
“我近几年不会结婚,不会恋爱,不会买房子,我的钱放在银行里也没处花,我也是名医生,就当我资助了一个病人,在积德行善了。”
“至于后期这笔钱,你想怎么还都由你,我可以不要利息,但你如果过意不去那咱们就跟银行利息一样,等方黎病好了再还给我,或者按你每月的收入来算,都可以。”
“方黎最重要,不是吗?你不是拼了命的想留下他?我可以帮你。”
“我绝不打扰你们,凡凡。”
“你觉得怎么样?”
一字一句,贺白说的像是在剜自己的心,不禁自嘲——爱情可真废血啊。
蒋沐凡被贺白的诚恳说的终于有些动摇。
贺白说的对,人命关天的时候,除了他这送上门的资金链,其他别无选择。
方黎不能再耽误下去了。
“那你一会儿忙吗?我们找地方,我给你打借条。”
蒋沐凡终于向前迈了一步,抓住了黑暗之中那根发着光的绳索。
打借条,按手印,拍照片,算分期还款,直到最终转账。
蒋沐凡跟贺白找了个24小时便利店,买了纸笔,把这事儿折腾到了半夜。
贺白除了想打钱,其他懒得算计,也概不操心,但为了蒋沐凡不翻脸,还是在一旁低眉顺眼的配合着。
等听从蒋沐凡的指挥,最终五十万到账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两点半了。
贺白看着蒋沐凡进了医院,也就开车回家了。
他还住在他们儿时的那个小区里,跟蒋萍和贺薇一起。
只是物是人非,楼上楼下的老人走的走病的病,不再像从前那样热闹了。
到家已经凌晨三点了,为了不打扰家人睡觉,贺白进门的没有开大灯,换了鞋就直接往自己房间里走。
还没到跟前就发现自己卧室的门虚掩着,里面开着灯。
这个房间很久以前就是他一个人在用了,蒋萍曾经想要撤掉蒋沐凡的床,但被贺白极力拒绝了。
从蒋沐凡离开到现在,这间卧室的布置从未变过,连墙上贴着的海报尽管已经卷边泛黄,都没撤掉。
贺白推门进去,看见蒋萍坐在里面。
蒋萍老了,面色暗沉,两鬓斑白,脸上的法令纹深刻的挂在鼻翼上,再无曾经的风韵。
她披着一件卡其色的旧毛衣外搭,半弓着背坐在书桌边,越发像个老太太。
“妈。”贺白看见这一幕有些习以为常,他自顾自的脱了外衣,“怎么还没睡?”
“回来给你爸上香了吗?”
“没,太晚了,怕吵醒你们。”
蒋萍闻后站起身来,掠过贺白低声说:“去,给你爸上香,我陪你。”
贺白轻轻出了口气,跟了过去。
蒋萍开了屋外的灯,将近三十平的客厅得以现得真面目,没有电视,没有茶几,没有任何正常人家客厅应该有的家具和电器。
曾经的电视墙跟前,只摆着一个大物件——一张旧的实木方桌,上面供着三盘水果和一个香炉,香炉后面,是一张贺振华的遗像。
大方桌对面空空如也,只有靠近窗边的位置摆着一个单人沙发,面朝着灵台的方向,像是谁经常坐在上面睹物思人。
照片中的男人表情略显严肃,和此时贺白有几分神似。
蒋萍给贺白手里递了三根香,从桌上拿了打火机帮他点上。
贺白端着香沉默的对着父亲鞠了三躬。
“看你的眼睛,跟你爸多像。”蒋萍嘴角挂着浅浅的笑,望着贺振华的脸,像是在欣赏,“越看越像,你们老贺家的眉眼都是这样,剑眉星目,好看。”
“我怎么没觉得,以前不都说我的眼睛像你的吗?”贺白把香插好,在一旁耐心的陪着蒋萍。
蒋萍抱着胳膊,挪不开眼似的念道:“小时候像我,现在像他,只可惜你爸让眼镜把这双精神眼遮住了,在海港那会儿他要是你现在这模样,那可能迷倒不少姑娘。”
“别取笑我了,我们单位护士总说我看起来凶。”贺白笑道。
“你还凶啊?”蒋萍捂着嘴笑出了声,终于回头看了眼贺白,“我儿子从小阳光温厚爱说爱笑,还没见过跟谁急过眼呢。”
贺白沉默着没答话。
蒋萍见状,忽然收了笑容。
“为什么今天回来这么晚?”
尽管客厅灯光很足,但蒋萍的表情依旧看起来有些阴森诡异。
“”
“我问了你们科室的小吴,她说你今天正常下班,你干嘛去了?是不是有事瞒着我?是不是刘虎来找到你了?还是吴天良放出来了?还是还是你去找陈建芸她儿子了?!你又找他!你又要去找他!!你是不是要把我逼死才肯罢休?贺白!贺白!!”
蒋萍像忽然被开了什么开关,声音一步一层的越来越响,她拽着贺白的衣袖,疯狂的撕扯摇晃。
蒋萍的动静惊醒了里屋的贺薇,听到母亲的嘶吼,贺薇顾不上刚被从梦中拽出来的头痛,路都走不稳,跌跌撞撞的冲了出去。
她搂住蒋萍的腰,把蒋萍从贺白身上撕下来:“妈!妈!怎么了这是!贺白你又干什么了你?!”
贺白疲惫的扶额,低声说:“妈,别闹了。”
“闹?你以为我疯了是不是?你们都以为我疯了是不是?”
蒋萍在贺薇怀里颤抖着,哭了笑,笑了又哭,她深吸了一口气,嘴里喃喃道:“明早我陪你去辞职,不要去上班,不要出家门,外面太危险,你们两个就跟在我身边,哪儿也不许去,别怕孩子爸爸走了还有我,我不能让这个家垮了不能垮了不能再垮了”
苍老母亲干瘦如柴的手慢慢松开了贺白的衣袖,贺薇赶紧扶住了蒋萍不让她摔倒。
贺白抬了抬下巴示意贺薇,让她把蒋萍扶回房子里去,自己径直走到贺振华灵台前,擦了擦母亲刚碰撒的香灰。
他站在父亲面前默了默,从木桌的抽屉里拿出了两瓶药,去了蒋萍的卧室。
“去烧点热水。”贺白手里捏着药瓶,对屋里的贺薇说。
那时蒋萍已经被贺薇照顾躺下了,贺白无声的坐在蒋萍床边,按照药瓶上医生手写的医嘱,把几粒小片倒进了药瓶盖子里。
“小白啊”蒋萍躺床上小声的唤。
“嗯。”
“你是不是找到他了?”
贺白手下一停,抬眼看向蒋萍的双眼:“对不起,妈。”
“”
“我从来没有弄丢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