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这辈子就这样了,丰衣足食,前程无忧,也挺好。
蒋沐凡没事儿就窝在自己店里这样想。
供他混吃等死的永宁市是个老城,刚申了新二线城市,建设的不错,医疗教育都挺成熟,这两年还规划了两个经济新区,居民生活节奏越来越有向一线城市看齐的样子。
但蒋沐凡是个搞艺术的,城市的变化并没有影响他太多。
他学音乐,毕业于永宁市音乐学院钢琴系,音乐院校全国排前三的好地方,全校排前三的好专业。
刚毕业那会儿,永宁艺术教育市场刚打开,正是家长孩子对于学乐器的意识正高的时候。
蒋沐凡抓住了个好时机,找了个不错的地段,跟人合伙开了个小工作室,除了教钢琴,还找其他乐器的老师带点别的课目,能给店里再创造点营业额出来。
这个合伙人兼其他乐器老师,名叫方黎。
会洗衣会做饭会说腻歪话,弹得一手漂亮的马林巴,现签约于市交响乐团,是一名职业马林巴乐手。
在蒋沐凡这儿兼职带小朋友打架子鼓——蒋沐凡稳定的男朋友。
方黎跟蒋沐凡大学舍友,上学不好好学习两人谈恋爱去了。
确定关系时方黎就拽着蒋沐凡私定了终身,这辈子就这人了,日后天仙下凡他也不要。
不过“早恋”还是影响学习,全永音能来两下马林巴的没几个,能弹钢琴的可不少。
方黎是早早就被签走了,把蒋沐凡剩下了,他留校不成,毕了业顺其自然的创起了业。
好在小工作室经营的还不错,保得住本,还结余不少。
可惜美中不足的是,两个人的工作室虽收入稳定,但就是做不大也做不强。
方黎总结了一大原因——小老板是个丢三落四不操心的,大事儿小事儿都不操心,大件小件都看不住。
就说店里的鼓捶儿吧,小孩儿们下课就喜欢围着鼓敲着疯玩儿,蒋沐凡看不住那么些个小混蛋,每次店里鼓捶都要少几根。
方黎每每上课找不到鼓锤的时候,都恨得牙痒痒:“我们店里鼓捶儿都是消耗品,蒋沐凡开了个新课,专门给小孩儿教怎么啃,啃不完一根儿不许走的那种,刘伟你下次来就按箱抱。”
这个刘伟是他俩的同学兼舍友,算是工作室的一员大将。
刘伟毕业了之后凭家里的人脉开了个小器乐行,卖卖吉他架子鼓和一些乐器小零件什么的,现在工作室的零碎物件都是他在供货。
店里还有一名副将,是跟这三个活宝一个宿舍的白晓天。
白晓天是个学霸,凭借自己惊人的英语素质,通过了研究生英语二考试,现在留校做了一名辅导员。
经常帮蒋沐凡邀请大学的教授副教授什么的没事来办个讲座上个小公开课,照这么宣传,不用下去发传单,学生自己就找上门了。
毕业到现在六年,兼职的行政采买刘伟,兼职的市场招生白晓天,兼职的架子鼓老师与第二大股东方黎,外加一个蒋沐凡,全职开门关门的店内主力钢琴老师。
几个人守着这来来去去的五十多个学生,还有方黎每个月的稳定收入,蒋沐凡基本能和方黎过上小康生活。
所以方黎经常逢人就嘚瑟:压力是什么?没听说过。
时间慢慢悠悠的一年又一年,这好时光是从什么时候变了味儿的。
蒋沐凡回忆起来,大概就是冬至这天了。
永宁市冬天的空气是能窜进脑仁里的凉,蒋沐凡围着一条灰色的厚围巾,半张脸都缩在里面,浓密睫毛被呼出的热气蒸的有些湿润。
他哆哆嗦嗦的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站在音乐厅的后门口跺了跺脚:“妈的,今儿也太冷了吧。”
“你出来了吗?”蒋沐凡翻出方黎的微信,冻红的大拇指按住了语音键,“快点吧我的哥,我快冻傻了,门口保安大叔又不让我进了,我就在后门院子这儿等你,今儿冬至,快跟我回家吃饺子了大宝贝儿。”
发送出去没一会儿,就看见一个黑大衣急匆匆的推开了玻璃门。
那人一只手收拾着斜挎包的肩带一只手听着手机,从楼里冲着蒋沐凡小跑过来。
“我到底是你哥还是你大宝贝儿呀我滴乖?”方黎听完笑嘻嘻的把手机放回了兜里,举起两个手捂住了蒋沐凡的脸蛋说,“不让你进你就回车里等嘛,在这儿硬冻着,看你这小脸冰的。”
“车停的远,我这技术有位儿我就扎进去了,怕你出来找不见。”蒋沐凡把自己的手轻车熟路的塞进了方黎的大衣兜里,“再说,这不是还怕有人嫌我没去看演出,还不来热情迎接,好像特不爱他似的么。”
“你这狗崽子”方黎笑道,“叫你今儿来看是因为这场指挥是个人物,老杨今天都专门买了票来的。”
“得了吧,见了也搭不上话,你在你那偷跑了都没人注意得到的位置看到人脸了吗?”蒋沐凡手在口袋里捏了捏方黎,“右拐。”
“哟,我宝停的可真不近。”方黎瞅了瞅远处的一个小白点儿,大约认出来那是他俩贷款买的蒙迪欧,“走吧,不跟你废话了,你就会损我。”
方黎往前带了带蒋沐凡闷头朝前走,等到车跟前,蒋沐凡拧身坐进了副驾,把车钥匙扔进了扶手箱。
他卸了围巾搓了搓手说:“你跟我说的那个饺子面我弄了,提前跟你知会一声啊,我感觉有点软了,面包机弄出来的面就是不如你现揉的好。”
司机方师傅边系安全带边说道:“行吧,回去看吧。”
调整完安全座椅他扭头看了一眼蒋沐凡,揉了一把蒋沐凡细细软软的头发,“回去看是面包机的问题,还是你笨的问题。”
他们回去的时间已经过了晚高峰,路上车走得还算顺畅。
永宁市的晚上有着浓厚的古城味道,路灯是暖暖的黄,一个一个的掠过车顶,好像是一轮接一轮的太阳。
音乐厅所在的片区被政府规划成了艺术发展区,周围都是画廊文玩一类的小店,装修的精致很有古城特色,因为附近没有住宅,这个点街上已经没有什么人了。
蒋沐凡靠着车窗看着安静的街面有些出神。
永宁是他长大的地方。
不知道那个家里的人都吃上饺子了吗?
蒋沐凡闭了闭眼,想要挥散掉这个要死不活的问题——他和方黎一路披荆斩棘到现在,怎么还能去想那个家呢?
“嗞——嗞——”捏在手里的手机震动了两声,又突然挂断了,蒋沐凡垂眼看去。
未接来电亮着“贺白”两个字。
蒋沐凡扭头看了眼跟着广播哼小曲的方黎,这会儿正打了转向灯准备左拐,蒋沐凡手指轻划,偷偷删除了那条未接显示。
不能去想,思念即背叛。
方黎和蒋沐凡住的房子是靠近二环边的一套一百四十平的精装三居室,南北通透,交通便利,配套齐全,还有个名校学位。
这房子放现在,没个五万一平下不来,以他俩不高不低的收入,工作按最高年薪,六年付个首付都是得不吃不喝才买得起。
这个房的名字是方黎的。
方黎刚上永音的时候,远在海外的父母直接就给他买了套房,一来为了投资,毕竟永宁市一直是重点发展的城市,房价日后升值空间大。
二来儿子孤身在永宁上学,万一有了小女朋友了呀,在宿舍有个烦心事儿呀,他们抽空回来来看儿子了呀,有个房子都是个方便。
这方便着方便着,就方便了蒋沐凡和方黎的六年。
方黎家不在永宁,大名鼎鼎的首都人,父母在国外经商,偶尔回趟家,方黎和爷爷奶奶住在首都的老干区,家世显赫。
他本打算上中央院的,结果文化课垮了,于是他背着行囊直奔全国前三的第三名永宁音乐学院。
方黎经常说,自己当初英语阅读白卷,数学大题胡写的目的就是为了漂洋过海来找蒋沐凡。
三十分钟不到,蒙迪欧一路通畅的停进了小区地下车库。
方黎拿包锁车,蒋沐凡去按电梯,风尘仆仆的回了家。
家里的温度正正好好28度,烘的蒋沐凡鼻头泛红。
方黎换了鞋就进了厨房洗手看蒋沐凡说的那团和软了的饺子面“嚯,还有救。”
方黎拿小菜板端着面盆和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提前拌好的饺子馅,从厨房大步走出来,“你开电视,再帮我搬个小板凳,我边看边包饺子。”
没等他说完蒋沐凡就进了房,提了个小塑料凳子出来,另一只手提了一套睡衣:“别急急忙忙的,趁手还干净把睡衣换了再弄。”
方黎听话的脱了毛衣裤子,套上了蒋沐凡买的大鲨鱼网红爆款法兰绒睡衣。
他长腿略有憋屈的坐上了小板凳,就着茶几动起手来擀饺子皮,打算不包完不挪窝了。
蒋沐凡换了另一套小鲨鱼情侣款,投屏了一个两人还没追完的综艺,伸手道:“我帮你吧。”
“不用,我宝今儿和饺子面立了大功了,你沙发歇着吧,我包我下,你就吃就行了。”
“行吧”蒋沐凡也不客气,懒样洋的半瘫在了沙发上,看着茶几边上的方黎,“少包几个意思意思得了,看你蜷那就难受。”
“一人三十个,不多也不少,我这掌控饭量的厨神你就放心吧。”
蒋沐凡给方贫嘴报之以笑容,给他俩一人泡了杯学生送的武夷星,和方黎一块儿看起了电视。
受家庭影响,方黎对包饺子的仪式感很有要求,跟家里人看着电视包着饺子才叫有灵魂,才算是个节日,不像他家,妈妈直接熟饺子上桌,谁都不用动手。
这么些年和方黎生活,蒋沐凡深刻体会到什么是大人曾经说的“家家不一样”。
“齐活!给我暂停啊,不许偷看。”方黎傻乐着看完了综艺的一段游戏,趁着播广告他捏完了最后一个饺子,伸了伸腿,端着一盘饺子站了起来打算往厨房走。
蒋沐凡点了暂停,跟着他一块儿起身,准备方黎下饺子他去调蘸汁儿。
这生活多年所培养起来的小配合,是他们应该早就习惯了的。
但方黎依旧会在每一个默契发生的瞬间,为之心动。
蒋沐凡弯腰从碗柜里拿出了两个小碗,方黎一手颠着漏勺一手插着兜,趁蒋沐凡刚直起腰,扭头在小孩儿耳朵上吻了一吻,眼泛温柔的看着他的宝儿。
蒋沐凡被亲笑了,不耽误的朝碗里倒了一勺醋:“辣椒你自己放啊,我端出去喽。”
“去吧”方黎从兜里拿出手捏了捏蒋沐凡的肉脸“我真爱你。”
把碗筷在茶几上摆好,蒋沐凡拿起手机无目的的翻了翻,想起了贺白晚上打过来又突然挂断的电话。
贺白是蒋沐凡的哥,大他五岁。
他还有一个小他两岁的妹妹,叫贺薇。
跟他都毫无血缘,他的身世说来复杂。
贺白五岁的时候,蒋萍将刚足月的蒋沐凡抱回了家。
懂事儿以后,蒋沐凡听贺白讲起过自己被带回家那天的事儿,他那会儿还不叫凡凡,白白软软的只会挤眉弄眼。
妈妈把他放在了床上,他不哭不闹自己跟自己就呼呼睡起来了,像个小猫不像个人。
那天贺振华从公司回来,蒋萍让贺白照看小沐凡一会儿,扭头就抹着眼泪去找贺振华哭,贺白说蒋萍那天和贺振华在书房里呆到了半夜,他猜想说的可能是小沐凡父母的事儿。
第二天一早贺白就见蒋萍抱着小沐凡出门上户口,等回来说是连名带姓一道儿全给小孩儿换了。
其中也有他生母的意思,不想让小孩儿被曾经家里的事儿影响分毫。
而后得知小孩儿的名字是姥爷连夜亲取的,姥爷琢磨到半夜给外孙起名叫沐凡,沐浴凡尘,自由自在。
再等到贺薇,就不那么复杂了。
贺振华蒋萍感情好,老贺一直想要一个像蒋萍一样温润优雅的女儿,蒋萍也想儿女双全,家里条件又允许,就计划了一下。
又是吃中药调理,又是找送子娘娘,就想要个闺女,要个可爱端庄的闺女。
也不知道是中药灵还是娘娘灵,闺女真就来了。只是闺女可爱端庄就占了个可爱,压根不跟端庄沾边。
小贺薇从小人来疯不认生,是个说好听了古灵精怪的姑娘,说不好听了就是个疯丫头。丫头越活泼越招人疼,是个从小没吃过亏的主。
这就是蒋沐凡的家,完完整整,和和睦睦。
蒋沐凡没事就想,家里最难念的经估计也就是他这个死活缕不直的二小子了。
贺白是他和方黎在一起之后最不想想起的人,但每每过一段时间,贺白都会有意无意的出现在他的生活里,就像一根风筝线,是蒋沐凡和那个家的最后联系。
只要贺白不撒手,他就躲不掉。
那人坚定的站在那个家里,牵着蒋沐凡不放。
蒋沐凡向外飞贺白知去向,但他从不主动将蒋沐凡向回拽,就好像他们心有灵犀的知道——
贺白其实没多希望他可以带着方黎回家,蒋沐凡也一样,也不怎么想带着方黎去面对贺白。
“啪!”
厨房传出像是盘子摔碎了的声响,接着就是方黎痛苦的一声闷哼。
蒋沐凡跳下沙发就往厨房跑。
“怎么了怎么了!摔哪儿了方黎!”
“方黎!!”
那天是冬至,蒋沐凡这辈子都忘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