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所谓了解
为乔授剑这件事是我考虑了很久的。无论从哪个方面,实力、性格、人品,乔都是最适合的人选。
况且,秋猎在即,我正需要他。
我看到,随着我这句话说完,乔的身体就像是钉在了那里,他像是变成了雕塑。
我耐心地等着他。
没有让我等很久,不一会儿,他翻身下马。他没有看我,也没有说话,只单手握在剑柄上,肃着脸向我行了一个效忠礼。
我知道这是他在对我表明意志。他一直让我很满意。从开始到现在,我都没有怀疑过他的衷心。
在我的观察中,他是个非常简单的人,或者用一种更贴切的说法,他是一个一根筋的人。他在家中一定是受过雷诺的叮嘱,早在见到我之前,他或许就已经猜到会有这一天。
他能这么轻易地将衷心给我是多方面作用的结果。他本来就是南斯家的预备骑士,对家族天然就有归属感,有了他父亲的叮嘱,再加上我的信赖与培养,他也就自然地效忠于我,但这种效忠绝大多数都是因为我的身份,而非我本人。
这其实是很正常的,但我发现我并不高兴。
我并不仅仅满足于此。
我开始忍不住想,如果想要获得他完全的、独属的衷心,我——“佩尔”这个人又可以给他什么特别的东西呢?
大约我盯着乔已经盯了很久了。久到他忍不住迟疑,开始怀疑自己有没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
我收回目光,若无其事地问他:
“乔,你平时都做些什么?”
他回道:“骑马练剑护卫小姐。”
“哦,那又有哪些事是你喜欢做的呢?”
他又回:“骑马练剑护卫小姐。”
“嗯……那,你有什么渴望却没有得到的东西吗?”
这次我看见乔凝眉认真地想了想,最终说:
“没有。”
那么,直接给与他想要的东西这一条路就行不通了。我只能另外想一些我能给他的东西——他可能没发觉自己想要,但是以他所处的环境却得不到的东西。
想了一会儿,我问:
“乔,你想要获得知识吗?我指的是,书本上的那些知识,我平时所学的那些知识。”
这一次,我看到乔瞬间抬起了头,他用一种极度震惊的眼神望着我,比我之前跟他说的,要给他授剑那句话时还要惊讶的眼神。我平静地与他对视。我希望他最好不要问为什么,我没办法回答他这个问题。
还好他什么都没问,他只是深深看了我一眼,然后垂头说:
“我想。”
他确实想获得知识。我不惊讶这点,因为我给出的正是他难以拒绝的东西。
我知道我正在做一件大胆的事,这种事不是一个正常贵族能做地出来的,至少我敢肯定,父亲就绝不会这样做。
可这样不是正好吗?父亲在乎的东西,我可以不在乎。所谓正常的尺度本来就是人为划定的。我不在乎自己是不是正常,我只在乎,我所给出的东西确确实实是特殊的,是父亲给不了的,而凭此,我能以它换取我想要的,完全的、独属于我的衷心。
我注意到,乔一直没有抬头。他不敢看我。我知道他已经胆怯了。
这很正常。这件事于我来说最多只能说明我比较怪,但实际影响不了我什么,但对他来说,却是一种权威的挑战。
他能对我我坦诚内心最真实的想法,有胆子对我说“想”这个字。这已经让我感到惊喜。
距离秋猎还有两天时间的时候,我们终于动身了。其实我们动身的时间稍微早了一些,那边的庄园早都已经收拾好了,我们要带的东西并不多,再迟一些过去也完全够了。但我故意缠磨爸爸妈妈,我说我已经迫不及待要去郊外的房子住了。这样的小事,他们当然依着我,只是提前一天过去而已,并没有什么。
我穿着妈妈给我定做的新骑装,和妈妈坐在马车里,爸爸骑马随行在我们旁边,周围都是骑马护卫的骑士。我时不时掀开马车的帘子,看着爸爸的身影,似乎要不停确定,他就在那儿,没有远离。
爸爸看见我的动作,笑着问:“小佩尔也想骑马吗?要不要坐在爸爸前面?”
因为要参加秋猎,爸爸并没有穿平时的礼服,而是穿着一身深绿色的骑装,黑色的腰带与长筒靴,白色的手套拿着马鞭,袖口与胸襟的宝石纽扣扣得一丝不苟,腰间悬挂的金色流苏微微摇晃。比起穿礼服的儒雅,爸爸穿骑装的样子就更加英武和高大。
我渴望地在他身前看了一眼,我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他是说要不要坐在他的马前面,让他带着我骑马。小时候我就经常像这样被他带着骑,我一开始的骑术就是他一手教出来的。可现在我已经长大了,再这样坐在他的马前已经不合时宜。
再说……
我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我们终于到了。下马车的时候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里是和威格塞纳城区完全不同的味道,是种植园、小麦、农夫、草地还有其他各种在城区看不到的东西混合起来的味道。
我又看向这里的房子——圆顶红瓦,白色的风车,水车,还有门口的那颗巨大的橡树。
我特别喜欢这颗橡树,有时候在树下往上看,能看到树上跳跃的松鼠。当然,塔拉堡也有松鼠,堡内的雪松林里就有许多棕色的松鼠。只不过这两地的松鼠还是有些不同的,相比于塔拉堡的松鼠,这里的松鼠就要更警觉一些,有时候你只能见到它们在树枝间跳跃,但是人一走过去,就见不到它们的踪影了。而塔拉堡的松鼠胆子就要大得多。它们甚至允许你靠近。
也许是看见我在树下呆立的时间太长,爸爸走过来,轻声问:“小佩尔在看什么呢!”
这个嗓音我多熟悉啊!爸爸经常用这种带着一点笑意的声音问我,小佩尔在做什么呀,小佩尔想爸爸了没有呀。那个时候我的心情就会莫名高兴起来。
我回过头,说:“我在看松鼠。”
“哦,松鼠。”爸爸点点头,“对,你一直喜欢这种小玩意,我记得塔拉堡的雪松林里就有松鼠,当初还是爸爸找人放进去的呢!”
我第一次听说这件事,有些不可置信,“雪松林里的松鼠是爸爸找人放进去的,全都是吗?”
爸爸温和地说:“当然不是,有一小部分是原本就有的,但是数量太少,那种动物本来就怕人,就那么几只,我怕把它们吓跑了,就找人从野外捉了一些回来,派人定期喂养,时间长了,林子里的那些松鼠也就亲人起来。”
说到这里,他笑起来,“你不是总喜欢在窗台上放一些坚果吗,偶尔会有小松鼠跑来偷吃,要是野外的松鼠也没有这样的胆子。”
我不知道该用什么语言来形容这个时候的心情,是高兴还是不高兴,我只知道我的确顺着爸爸的笑容笑了,可笑完之后,我却在心中默默决定,以后再也不要在窗台上放松子了。
我回了自己的房间,西亚正忙着收拾我的东西,都是些类似于将我带来的衣服挂到衣橱,首饰以及其他要用的物件摆到它们应该在的位置这样的活儿。而我就扒在窗台上看外面的橡树。
楼下传来细微的说话声。这栋郊外的房子只有三层,我住在二楼,说话声是从楼下的院子里传过来的。我侧耳细听,是爸爸妈妈的声音。
轻柔的女声说:
“希波,你不应该告诉佩尔松鼠那件事。”
“哦,这又是为什么?那孩子喜欢松鼠。”
“正是因为她喜欢松鼠,你才不能告诉她塔拉堡里面的松鼠是你叫人放进去的呀。”
“可那有什么区别吗,我叫人捉来的松鼠和雪松林里自己长的松鼠,不都是一样的吗,佩尔又分不出来。”
“我总觉得不是,在那孩子的眼中估计意义是不一样的。”
男人的声音依然轻快,带着笃定的力量,“你想太多了,亲爱的,我很了解咱们的女儿。”
“你哪有那么了解,在你眼里佩尔一直是个孩子,但她现在已经算是个半大姑娘了!”
男人的声音沉了一些,“她当然还是个孩子,当然是,我还想让她在家里多留一段时间,给她找未婚夫这件事不急,我要慢慢看,给她挑一个能守护她、爱护她一辈子的男人。”
我猛地拉上窗子,西亚听到动静,惊讶地转过头来看我:
“小姐,你怎么把窗户关上了,你不是最喜欢扒在边上看外面的橡树了吗。”
我平静地说:“有风吹进来,有点凉。”
西亚恍然,“是,现在是秋天了,是应该注意保暖。”她关切地看我,“如果感觉凉的话,要不要给您搭一个披肩?”
我摇摇头。这时候我的目光一直盯着床头,这里的床和塔拉堡中我房间的床一模一样,是妈妈怕我睡不习惯特别找人定做的一样的。
“小姐,你在看什么?”
我收回目光,“我在想,我的剑没有带过来。”
西亚说:“可是,是您之前说不带的呀。”
我点点头,“对,是我自己不要带的。”我看向西亚,“收拾好了吗,我想午睡一会儿。”
西亚帮我将帘子放下,我闭上眼睛,可脑中浮现却是刚才听到的爸爸妈妈的谈话。
能守护我、爱护我一辈子的男人。哪个男人能守护我爱护我一辈子?爸爸吗?显然不是。他很可能现在就正在撒着一个弥天大谎,他用精妙的语言,细微体贴的动作骗我和妈妈。那除了他,又有谁能对我做到这样呢?
最关键的一点是,我需要别人来守护爱护我一辈子吗?我就不能自己守护爱护别人吗?
我忍不住想起妈妈刚才的问话。爸爸他,真的了解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