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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恶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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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妈妈很重视这次宴会,她认为这是我正式踏入社交场合的标志。她为我准备了精致程度完全不输给生日宴会那天的裙子与首饰,并嘱咐我许多。

    她觉得我会紧张。

    但我并没有。我脑中最多的想法是,在宴会上是不是会碰见德米拉夫人,而那个时候我要怎么办。

    我们坐上双驾马车,前往希德庄园。马车上,我百无聊赖地趴在窗边看外面的景致,一边听着妈妈给我说希德家这次举办宴会的名目。贵族举办宴会从来不需要名目,他们只看心情和兴趣,当然,如果有名目,就显得这宴会足够正儿八经,值得慎重。

    妈妈说,希德庄园这次修葺改建完工,宴会是邀请我们过去参观的。

    我哦了一声,一点儿也不奇怪。贵族喜欢造房子,要不就是修房子,明明他们居住的城堡已经足够宏伟壮观,却偏偏要追求更大更好的。但重新建造城堡是一笔巨额开销,如果负担不起,便退而求其次转为扩建或者改造。

    我心里想着事,便显得有些兴致缺缺,怕妈妈看出来,我故意装作好奇的样子问了一句:

    “好像我们家已经很久没有修葺过城堡了。”

    妈妈反问了一句:“是吗?”

    “是的。”印象里,我觉得五年的时间总是有的。

    这时候妈妈露出一个笑脸,“傻瓜,那是你不知道,我们家每年都会支付巨额金币用于城堡的修缮和维护,只是没有大动而已。”她顿了一下,又像是有深意般添了一句,“况且,塔拉堡历史悠久,设计完美,改建才是多此一举——你爸爸他不会同意的。”

    我点点头,心想,最后一句才是重点吧。

    改建之后的希德庄园果然比之前大了很多,不仅如此,在设计上也颇有新意,纯白色的圆形堡顶,跟塔拉堡是完全不一样的风格。它摒弃了旧世纪城堡或庄园中用于军事防御的那部分建筑,变得更加简洁和现代化。像塔拉堡看起来就是方方正正,显得端庄而持重,四个高耸的塔楼曾一直用于军事瞭望和堡内防护,直至现在,爸爸依然会派遣骑士驻守塔楼,哪怕城堡的城墙再也不会受到炮火的攻击,远方也不会再出现突袭的骑兵。

    我曾问过爸爸为什么要这么多此一举,明明已经不会再有战争,我们的城堡也很安全。

    那个时候我的年纪比现在还小,爸爸还常常抱我。我们站立在塔楼之上,爸爸抱着我,我坐在他的臂弯上。我们朝远处眺望,厚厚的城墙,成林的雪松,漫天纷扬的雪。是的,那是个冬天。

    爸爸说,只是现在没有战争而已,不代表以后没有。他回答了我的第一个问题。

    派遣骑士驻守塔楼也不仅仅是为了城堡的安全。这是第二个问题。

    那还为了什么?我问。

    这时候爸爸的目光才从远方放到我的脸上,他笑起来,神情中带着我所不理解的光彩。

    他回道,为了家族。家族的祖先一直都是这样做的,我们没不理由不坚持下去。这是荣誉和体面。佩尔,你要记得这句话,以后你也要这样做。

    我不太明白。我只看出了他眼神中的骄傲,他在为他口中的“荣誉和体面”而骄傲,所以他要守护这一切。

    ——我发现我的思绪跑了很远,明明只是参观一下庄园而已,我却能想到过去的事,重要的是,这件过去的事有关于我和父亲。我再次回看这座翻新的希德庄园,它比之前更加精致和气派,却再也撼动不了我的心灵。

    我发现爸爸的骄傲不知不觉转移到了我的身上,也成为了我的骄傲。他给我的影响是如此之深,以至于让我忍不住后怕,如果出现在花园后面的男人真的是他,我还能像现在这样对他给我的骄傲坚定不移吗?我的底气还会是我的底气吗?

    联想的尽头是深渊。我已经不敢再前进了。

    当我对希德庄园的景致失去兴趣后,我开始觉得这次宴会无聊起来。我一直跟在妈妈后面,听她用一种正式的语言将我引荐给那些夫人或者先生。虽然有许多人我很早都已经见过了,但是他们却像是第一次认识我一样夸赞我,说我长大了。

    我并不怕应付这种场面。我知道这些大人最喜欢什么样,我从小便以他们想要的样子要求自己。我并非在乎他们,而是在乎我的爸爸妈妈。我知道,我妈妈爸爸想要我成为的样子,就是这些“大人们”喜欢的样子。

    我将双手交叠放于小腹前,不需要完全紧扣,指尖轻轻搭起来才更显得优雅,双肩打开,挺胸,收腹,再对他们露出得体的微笑。我知道他们会喜欢我。他们当然会。

    直到遇到布雷迪夫人我才感觉轻松一些。我可以稍稍放松,却不会让对方觉得失礼,因为布雷迪夫人是妈妈最好的朋友,而布雷迪家也多年来和我们家保持着良好的世交关系。最重要的是,布雷迪夫人的女儿凯蒂,同样也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朝站在布雷迪夫人身后的女孩眨眨眼。她穿着一身葡萄酒色的大摆长纱裙,衬得她的皮肤跟牛乳一样白,她明媚,活泼而有朝气,看见我就高兴地摆起手来。

    “嘿,佩尔!”

    布雷迪夫人立即瞪了她一眼,叫她喊得不要那么大声。凯蒂吐吐舌头,走到我旁边。我朝她笑了笑,她立马挽住我的胳膊,撒娇般跟布雷迪夫人说,“妈妈,我们可以到一边玩了吗?”

    “不可以!”布雷迪夫人厉声拒绝。

    我想,布雷迪夫人应该是看出了妈妈正在带着我做的事,现在流程还没有结束,我是说,该向我引见的人还没有见完,这个时候妈妈是不会放我离开的。而布雷迪夫人也正是看出了这点,才会毫不犹豫地拒绝凯蒂的请求。

    接下来,布雷迪一家——也就是布雷迪伯爵夫人、布雷迪伯爵、凯蒂以及凯蒂的哥哥凯伦随我们同行。这支队伍显然看起来并不完整,因为它少了我爸爸。

    爸爸没有来参加这次宴会。

    我记得那天的情景,在收到来自希德庄园的邀请函的时候,爸爸皱了皱眉,露出了一丝轻慢的表情,但非常隐约,且很快就被他收敛了,而我之所以能察觉到是因为我当时正在观察他——从生日宴上的那件事发生后我就常常这么干了——我想观察他脸上的神色,在希德庄园很可能会碰到德米拉夫人,所以,他会去吗?

    但爸爸拒绝了。

    他对妈妈说,最近议院的事太多了,你知道的……

    他们相互对视,爸爸没有把后面的话说完,但妈妈显然理解了他的意思,急忙点头道,我知道的,还是议院的事情更重要。

    之后爸爸又转过来看我,露出一个温和的笑,他说,希德庄园再怎么修建也比不上塔拉堡,所以,还是让我们的小佩尔代爸爸去参观一下吧。

    我点头答应了。我不确定我当时有没有松了一口气——好像,在我心中,爸爸放弃了一次能见到德米拉夫人的机会,就会离之前那个不确定身份的邪恶男子更远了一些。

    直至现在,妈妈已经带我见了很多人,可我依然没有看到德米拉夫人的身影。我开始浮想联翩。会不会德米拉夫人根本没有来参加这次宴会?

    这个猜测可不太好,它让我有了更进一步的联想——譬如,爸爸根本不是因为什么议院的事物繁忙才不来的,他不来是因为他提前获知了德米拉夫人也不来的消息。

    打住!我在心里狠狠截断这个想法。你想太多了!就算德米拉夫人今天真的没来,也不代表这跟爸爸有什么关系。这只是巧合!

    好在,这个我所设想的“巧合”并没有发生。我终于见到了德米拉夫人,她似乎因为某些原因来迟了,刚刚正在跟希德夫妇致歉。

    我松了一口气。我感到庆幸。当看见她的身影的时候,我就明白,巧合两个字说服不了我。如果她今天真的没来,我就会一直沿着那个可怕的臆想进行下去。

    因为爸爸原本完美的形象已经在我心中破裂了,现在的他拥有邪恶的另一面。我不确定那个另一面是不是真实的,但是,一旦他身上发生任何不好的事,我都忍不住开始朝坏的方向对他进行怀疑和揣测。

    我对爸爸,已经丧失了信任。

    德米拉夫人依旧很美,我是说,她很引人瞩目。她以一种充满歉意的语气跟希德夫妇解释她来迟的原因,她让人忍不住觉得,她来迟是情有可原的。围在希德夫妇旁边的贵妇们纷纷附和,似乎对德米拉夫人很拥护。

    德米拉夫人的穿着在一群花枝招展的夫人小姐中并不显眼,甚至有些低调。可是,当我刻意观察她后,我发现她看似低调平常的打扮却处处透露出精致。

    她的发髻梳得一丝不苟,该服帖的地方没有一丝杂乱,然而鬓角却故意拽出一戳发丝,微微卷着,柔顺地搭在脸颊上,这让她脸显得更小,也为她端庄的气质增添了一丝柔媚。她不学那些贵妇梳当下流行的高髻,或者在发髻上簪很多鲜花或者新奇的昆虫模型,她身上所有服饰的搭配都是一致而统一的。就像今天,她穿着一身奶白色的光缎长裙,臀垫的高度并不夸张,戴着真丝手套的手自然地搭在两侧,走近的时候,我看到了她雪白的胸脯位置正好露出一丝内衬的白色蕾丝花边。

    她浑身上下都透露出这样一个感觉:精致而得体。

    她朝我们这边看过来,我几乎下意识就忍不住要后退一步。不知道为什么,我本能地觉得这个女人太可怕了。我确定不了那天在花园后面私会的男人是谁,但我可以确定,那个女人就是德米拉夫人,她那天的样子和现在对外表现出来的样子完全不同。她现在这么端庄完美,可那天,她却那么,放浪。

    我终于敢说出这个邪恶的形容了。放浪。是的,我一直克制自己避免将她与这个词联系到一起,似乎我一旦这样做了,自己也会变得邪恶起来。但现在,当我看穿德米拉夫人装扮以及为人的表里不一后,我终于敢承认,在心底的某个角落,我其实一直都是这样想她的。

    德米拉夫人走到我们跟前了,她热情地跟我母亲问好,当听到我母亲用一种格外正式的语气提到我时,她立马了然地笑道:

    “哦,哦,我们的小佩尔长大了。”

    她怎么能用这么熟稔的语气喊我小佩尔!我在心里大叫,然而表面上,我只能朝她微笑。

    我听到她和妈妈以及布雷迪夫人的交谈,他们聊到希德庄园,言语中都是夸赞,之后又聊到最近发生的趣事(都是八卦),最后,德米拉夫人提到了自己的女儿。

    “哦,珍妮,快过来给各位夫人见礼。”她温柔地朝自己的女儿招呼。

    珍妮从一旁的景观树后面怯怯地探出头,然后走到德米拉夫人的身后,她看起来明显是不想到人多的地方,但还是听话地问了一声好,只是声音很小。德米拉夫人叹了一口气,有些歉意地说:

    “哎,从那件事之后,这孩子就……”她露出一丝伤心的神色。

    我朝她身后看去,我和珍妮德米拉的接触并不多,只有寥寥几次面。她缩在她母亲身后,十分瘦小,神情也很怯弱内向的样子。我妈妈、布雷迪夫人,甚至是凯蒂兄妹见此都对珍妮露出理解和同情的目光,只有我很茫然,不知道他们打的是什么哑谜。

    德米拉夫人一直都没有走,到后面我们这边围的人越来越多,希德夫妇也过来了,我妈妈和布雷迪夫人一直在跟他们聊天,还时不时发出笑声,完全顾不上管我们。

    凯蒂不耐烦听这些大人说话,她先来找我:“佩尔,你走不走?”

    我摇摇头,“我走不了。”也没解释为什么。

    好在凯蒂完全不在意这个,她转头找上了自己的哥哥,“哥哥,我们去玩吧。”

    凯伦也不想在这待着,他虽然不耐烦跟自己娇气的妹妹玩,但是却想跟那些男孩去射箭。于是,他也点了头。

    这兄妹俩走了后,留在这里的孩子就只剩下我与珍妮德米拉。我忍不住看她,她穿着浅蓝色波点棉布裙,头上系了一个同色的缎带。德米拉夫人身边围了很多人,她不得不退到一旁。此时,她攥着裙边,明显有些不知所措。

    我忍不住想,明明德米拉夫人是那样精明厉害的一个人——虽然我不了解她,但经过今天一天的有意观察,我至少可以看出,她很在意自己对外的形象,并且在有意维护。她讲看似客观公正的话,让那些夫人认同她,支持她,打扮也看似简朴低调,这样就不会引起旁人的嫉妒之心。这样一个厉害的人怎么会养出像珍妮那样的女儿呢?

    我不明白,我也不需要明白。

    我看着珍妮无措的样子,突然脑中闪过一个念头,或者我什么也没想。某种力量驱动着我,让我朝她走过去。

    我走到她跟前,对她微微一笑,说:

    “珍妮是吗?我是佩尔南斯。如果你觉得害怕,可以站在我后面,或者——你也可以牵住我的手。”

    我看着珍妮陡然露出惊喜的目光,她怯怯地朝我伸出手,微微朝我这边靠了靠。她竟如此轻易地就相信了我释放出的善意。我突然感觉自己很邪恶。我像是被恶魔附身了。

    或者,在那一刻,我已经变成了恶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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