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中庸之道
是穆诺,他通红的眼睛像失了守的阀门,被扎过的心口血流不止,粘稠的一片殷红从他的指缝之间渗出。
“师父……”
“没事了。”
俯身将他圈在怀里,米竹将手掌覆在他冰凉的手背,冷眼望着高座上的穆乾宸。
昔日言笑浅浅的天子,此时手握飞针,染红了他干枯的手掌,正被两条狐狸尾紧紧锁着,却依旧目光森森望着她怀里的穆诺,仿佛那是他的仇敌而不是儿子。
尽管北叶和幺幺已经将指尖的利爪抵在了他的咽喉,也挡不住他眼底翻涌的杀意。
抽噎声不止,穆诺此时不复昔日的运筹帷幄的小大人模样,哽咽着哭诉,“师父……父,父皇要杀了我,他要杀了我!若是少傅没有出现……我会死……会死在父皇手里……”
生于深宫,藏匿于臣子的府邸,明明早已做好被叛军刺杀的准备,可换一种死法偏偏如此痛心。
米竹紧紧护在他的头,望着地上那条搁浅的六角龙鱼,一脚将它挑起,又从空中落到了手里,随意丢进了角落里的水栽花盆之中,见它还能大口吐着泡泡才松了口气。
没死,封寸没死。穆诺这一回也没有抛弃这条鱼。
抬手将穆诺抱起,米竹冷眼望着被两个红发少年抵住的穆乾宸,无奈至极,“皇帝陛下,你可知外头的都是驻京禁军那是我夫君的人马——是来护送你们出城的。”
可惜他永不轻信任何人,宁死不肯被俘虏,不论是他自己,还是他的血脉,都不能落到别人手里。
穆乾宸的一双眸子中布满血丝,此时才闪过久违的松动,继而又覆上了一层疑虑。
小声抽噎的小太子埋头在米竹肩上,被水牧一掌捂住双眼,不多时便昏昏沉沉地趴在她的肩头陷入深眠,脸上还挂着泪痕。
水牧从她怀中抱过穆诺,将角落的那一个水栽盆端起往外走。继而是兵甲声渐渐远离退出了几丈的距离。
厢房内,三个红发少年齐齐坐于房梁上,冷眼望着底下可笑可悲的场景。
“皇帝陛下,能护你们父子不亡已是逆天改命,我从未说过能助你再掌大权。走吧,五更天一过,朝廷便要来缉拿我夫君了,我们自会护你们父子出城。”
米竹弯腰拎起地上的竹篓,里头的水已经洒了大半,剩一片洁白的鱼鳞在其中闪闪发亮,鱼鳞之下——还有一团布帛。
这是何物从中捞出布帛一看,是简陋的画,依稀可见三个小人儿。
还未来得及细看,房梁上悬下来一条狐狸尾巴,从她手中将布帛捞走,是幺幺。她咧嘴笑着,狐狸尾上沾着那小块湿漉漉的布帛,“娘亲,这布帛交给我吧。”
米竹颔首,继而冷眼望着那个高座上的男人。可他唇角再度溢出乌黑的血丝,连眼角流淌出的都是暗红色血柱。
这是服毒了?疯子。
米竹哑然,望着这个薄唇紧抿的男人,他不肯开口说一句话,不然口腔中的血液将流淌个不停。
米竹后撤两步,唇启了又合,合了又启,终是转身不再多看,也不再斥责他愚蠢冲动,淡淡抛下一句,“穆诺会活下去的。”
待到她离开,厢房之下,徒留穆乾宸一人七窍流血,干枯的手掌紧紧扣着雕龙扶手。
房梁之上,三抹衣摆悬着,幺幺将狐狸尾巴上沾着的布帛甩了下去,落在了穆乾宸脸上。继而三人化作狐狸翻窗离去,徒留他一人浑身痉挛。
脸上沾着湿漉漉的布帛,他眉头一凝,颤着手取下,染血的布帛赫然雕镂着三个小人儿,粗略的龙袍凤冠和蟒服——帝后与太子。
那个端庄无趣的女人……记不得了……那个天天教导小太子“忠勇”之道的女人……
眼前乌黑一片,毒性刺激到了视觉,大脑都有些宕机,神志不清地呢喃着,“忠勇,忠勇……中庸——”"应是中庸之道。
原来那对“愚钝”的母子在他的疑心病下苟延残喘。
……
破晓黎明,地方禁军接到圣旨再度包围的太傅府邸,才发觉人去楼空。
盛世之下,牡丹城繁华依旧,城外一辆马车上,年近古稀的老太傅褪去一身紫色饰雁官服,头戴一顶斗笠,正坐在车前横木驾车,听见车厢内有动响时,还哟了一声。
“小太子,今日后跟着老朽,可给我放尊敬点。”
“……”
穆诺掀起盖在身上白狐裘,发觉胸口的伤已经缠上了白纱布,还系了个女子喜欢的蝴蝶结。支起身靠在车厢内,瞥见角落里那个竹篓,以及其中的洁白六角龙鱼背脊,顿时松了口气。
开口便是沙哑的嗓音,“太傅,师父和少傅他们在何处”
老太傅驾着马车,一边回应着,“他们自有去处。神仙嘛,下凡护着殿下渡个劫,也就该回天上去了。”
闻言穆诺合上了眼,又艰涩地动了动唇,“那——他呢”
他自然是指父皇。
“陛下他啊,至死都不会离开京城的,您也清楚。虽多有冒犯,但今后,老臣怕是与殿下要相依为命了,再嫌老臣唠叨,也没法——”
“嗯。”
穆诺淡然打断,艰难地将车上的竹篓抱起,望着六角龙鱼的背脊出神。
他——应当死了。
直至叮咚声响起,泪水融进了水中,引得它不安地打旋儿,穆诺才惊觉自己在流泪。
低低的哽咽声压抑而痛苦,车前静静听着的老太傅耷拉着眼皮,掩住了眼底的哀色,用力扬起马鞭。
奔腾而出的马蹄之后,车轮带出了两排清晰笔直的车辙,向城外的一片荒地而出,隐没在藁草之间。
半人高的荒草扭曲着,散成了点点稀碎的颗粒荧光,一切化为虚幻,又变回了那座荒芜破败的牡丹城。
依旧在招魂时的那一处破落露天小院,米竹与水牧十指相扣,睁开眼时眼睫上的灰尘也颤着落下,两人具是满身的灰,衣裳裙摆沾染了灰。
“殿下,我们回来了。”
“嗯,下雪了。”
米竹将手从他的温热掌心抽出来,替他拂掉肩上的几片雪花,在他的注视下反而有些不自在,草草将尘灰和雪拍掉,她转身去看那三只狐狸。
数件长衫由深蓝灵力卷着,飘落下来盖住了那三只赤狐,是水牧终于肯给他们造新衣了。
鼓起的几件衣裳很快被化形的少年穿上,北叶探出头来,乱糟糟的红发遮着眉眼,他微微眯了眼,“母亲,幺幺至今还没有清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