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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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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禾柠头重脚轻,眼前像隔了层锋利的碎玻璃,到处是纷乱的虚影。

    她手指攥到刺疼,鼓起勇气再抬起眼的时候,点名早就结束了,薄时予已经完全不受影响地打开身后大屏。

    屏幕冷光映着他在轮椅上的侧影,如同给他镀了层融化不掉的霜。

    两个人的目光第二次隔空相碰,沈禾柠就要控制不住站起来。

    薄时予眉目沁着凉,指尖轻敲了一下,一张极度血腥的外科手术现场细节图赫然在屏幕上放大,满教室的学生齐刷刷倒吸口冷气。

    沈禾柠从小就怕血,看不了这个,赶紧别开头,更觉得满腔的委屈茫然,她咬死嘴唇,手背抵着酸胀的鼻尖,不愿意在这个场合哭。

    她不敢再往前面看了,自然也没注意到,在她视线错开的一瞬,那张图就已经被薄时予迅速换掉。

    沈禾柠极力忍着情绪,无数次想朝他大喊,想叫想闹,甚至想众目睽睽的直接冲到他跟前质问。

    问他怎么会坐轮椅,是病了还是受伤,到底哪天回国的,为什么不通知她!

    从前她是他身边最近的人,随便骑在他肩膀上撒娇作乱,怎么四年过去,她被忽略到连知道他安危和行踪的资格都没有了?!

    沈禾柠邻座的椅子动了一下,一只男生的手飞快伸过来,推给她一张纸条,上面的字密密麻麻。

    “妹妹,你是来替宋璃上课的吧,这下完了,撞上我们薄帝的枪口,他最烦这种事。”

    “你是哪个专业的啊,来加个微信,检查我替你写,三千字一个不少,保准让你过关。”

    光写字还不够,男生小心瞄着讲课的人,按捺不住想找沈禾柠说话,刚逮着个机会把二维码露出来要给她扫,上方那道始终不曾有过波动的视线就恰好停到他身上。

    满教室噤声,男生莫名的脊背发僵,抬头一看心就凉了大半截,赶紧埋下头装乖。

    医大里但凡上过薄教授课的都清楚,这位神仙喜怒难测,他从不会高高在上,接触起来几乎能算得上温柔,私下里跟他们说话偶尔还会带笑,但又永远横着天堑一样的冰冷距离感。

    让人想起山尖冷雪当空寒月,本能地心有敬畏。

    男生头皮有点麻,更确认旁边这漂亮妹子是彻底把薄帝给得罪了,他才多看她两眼都被连坐,何况她本人,今天课后估计不死也得剥层皮。

    薄时予没说话,小幅度抬了下手,腕间的观音像跟着轻轻一晃。

    男生反射性地火速起立,想给自己辩解,但薄时予只是提了个本节课知识点之内的问题。

    理论很基础,然而角度很刁钻,男生一心撩妹根本答不上来,支支吾吾半天,脸涨得紫红。

    薄时予略微点头,没再开口对他说别的,继续之前的断点讲课。

    没批评,可也没叫他坐下,满屋一百多号学生隐约察觉出薄教授今天心情不大好,纷纷缩起肩膀降低存在感,男生就在满屋惴惴不安的目光里老实站着,直到十五分钟后下课铃响。

    年轻助手准时打开教室门,恭顺守礼地走到讲台边,握住轮椅扶手,训练有素陪薄时予离开。

    沈禾柠虚软的双腿这才找回一点力气,松开满是指甲印的手,跟着站起来就要往外跑,被刚罚站结束的男生一拉拽住。

    “哎,你那三千字检查一笔都没动,这么着急过去简直找死,还真以为薄教授好脾气?”

    薄时予刚到门口,教室里压抑了整节课的气氛还没缓过来,男生这几句话虽然特意压低,依然显得格外洪亮。

    轮椅应声停住,薄时予侧过头,扫过沈禾柠的方向,在看见她挤开那个男生追过来时,他收回视线,身影没入走廊的吵闹里。

    沈禾柠的位置在最里面那排,出去路上要经过整间大教室,七嘴八舌的议论声逐渐拔高,争相把她淹没。

    ——“什么替上课,我看又是异想天开来钓薄教授的呗,不知道哪个系的新生,仗着有张脸就往上凑。”

    沈禾柠听见了,连转头看一眼的功夫都没有,一门心思往外冲,但更多言语互相冲撞着变成碎片,相继往她耳中跳。

    “别这么说,你应该是想多了,这满屋子女的,哪个敢对薄时予动真格的,都是过过眼瘾。”

    “就是,谁敢啊,从他去年来任教开始,那些学姐前仆后继的,最后不是全栽了,随便找个来问问,都说要想在这一行混就绝对别打他的主意,想想也知道是吃了大亏。”

    “这也太难了,现在外头传的什么医大建校以来最年轻副教授,圣安医院最年轻副主任,神经外科神级大佬,我看要不是碍着他的年龄和年限,头衔早就不止这样了,换谁谁不心动。”

    哀叹声此起彼伏。

    有些男生酸溜溜地插嘴:“心动有屁用,人家又不光搞学术,还是个妥妥的大资本家好吧,手里攥着克瑞医疗,能看得上十八|九的黄毛丫头就怪了,等你们毕业,怕是得三跪九叩才能进得去人家克瑞大门。”

    一堆帽子课本纸巾团朝嘴碎的人扔过去,对方更不服气,嘟嘟囔囔:“再说了,薄时予长得再好也是个残疾吧,残疾懂啥意思不——”

    沈禾柠窒息地迈出大门,手在门框上狠狠抓了一下。

    “去年来任教”,“残疾”,“十八|九的黄毛丫头”,这些字眼个个像开刃的武器,她咬着牙关,按记忆走到来时候经过的那条走廊,随便拉住一个学生问:“薄时予在哪个办公室。”

    得到门牌号之后,沈禾柠争分夺秒地去找,但还是晚了一步,一个长卷发的年轻女生抱着资料和平板电脑敲门进去,有意无意地朝她扬眉笑笑。

    “找薄教授?”她上下打量沈禾柠两眼,抬了抬自己手里的东西,“他接下来会很忙,要不你晚点再来。”

    说完就侧过身,从窄窄的门缝里滑进去,动作间身材极出挑,她径直走到办公桌前,轻软恭谨地叫:“薄老师。”

    沈禾柠眯了眯眼,门缝的角度很巧合,正好能看见桌前的情景。

    薄时予衬衫领口解开了一枚扣子,喉结的起伏线条明显,高挺鼻梁上多了副眼镜,一条极细的银色眼镜链垂在肩上,他转头时,流动的银线在灯光里含蓄起伏,牵动着女生所有注意力。

    他唇在动,沈禾柠听不清,只觉得堆积的情绪在这个画面前飙到临界。

    她抹了下眼睛,一把推开门,迎着女生震惊的打量,不言不语站到一边,盯着薄时予看。

    “不好意思同学,老师在忙……”女生做出一副主人姿态,主动去赶沈禾柠。

    沈禾柠不动,继续目不转睛注视他。

    薄时予合上资料夹:“你先出去。”

    沈禾柠心口抽紧,脚尖在鞋子里蜷着,睫毛上开始有了雾气,脊背还是挺得笔直,女生立刻有恃无恐说:“听见了吧,麻烦你出去。”

    说完她回头去看薄时予,没想到正撞上他寒如幽井的黑瞳,跟平常熟悉的温雅大相径庭,只是挡在镜片后,被消磨掉几分戾气,一时分不清是不是错觉。

    女生考上薄时予的研究生以来,第一次觉得心惊肉跳,薄时予很淡地弯了弯嘴角,再一次说:“你先出去。”

    女生愣了愣,这才意识到被驱逐的人居然是自己,面红耳赤地急忙往外走,路过沈禾柠旁边时,皱眉盯了她一眼。

    门被掩上,只剩下两个人。

    办公室是医大统一的装修和规格,但沈禾柠轻易就从里面分辨出属于薄时予的气息和痕迹。

    他是确实存在的,活生生在她面前,到这一刻,她才有了一点真实感。

    薄时予似乎怕她看不清他的身体状况,转动轮椅,离开桌子的范围,保持了不远不近的距离。

    他看着她,眸色沉沉问:“临床医学一班,宋璃?”

    这道声线近在咫尺地响起,每个音调的起伏都在戳刺沈禾柠的心,她眨了眨酸胀的眼睛,一张口才知道嗓子完全哑了:“……隔壁舞蹈学院古典舞一年级二班,沈禾柠。”

    薄时予“嗯”了声:“三千字检查,写了多少。”

    沈禾柠面对他的陌生和冷淡,随时要忍不住泪意,她胡乱翻开包,在随身带的笔记本上用力扯下几张纸,笔尖乱划,偌大的字写——“薄时予骗子”。

    后面再跟个“x3000”。

    写完把纸揉了拼命丢给他,带着哭腔说:“五倍字数,给你!”

    丢完了反而更想哭,她攥着指尖,嘴唇咬到充血,终于肯叫他:“时予哥。”

    女孩子发颤的嗓音像落水小动物轻弱的哀鸣,酥甜脆弱,搅得人心浮气躁。

    薄时予握着轮椅扶手的五指微微收紧,很快又放开,被压到苍白的指腹涌上一层血红,他不急不缓反问她:“不是应该叫小叔叔吗。”

    沈禾柠怔住。

    从小到大,她一直叫他时予哥,着迷似的喜欢这三个字,有事没事也要喊一喊。

    到她十五岁那年春天,薄时予学校里有一场校庆活动,她趁着周末一个人背上小包,坐六七个小时的车去看他。

    薄时予带她逛遍周围,特色小吃塞了满怀,逢人就骄傲介绍她是他妹妹。

    那是第一次,她亲身感受到薄时予在同龄人中是什么样的存在,她惧怕那些热切觊觎的目光,排斥从前奉为珍宝的“妹妹”的头衔,从别人口中听到他计划要出国的消息,满心都是将要失去的恐惧。

    校庆结束的前一天,她跟薄时予在校外奶茶馆,午后人少,阳光温煦,四下安静里,他伏在桌上睡着,她心跳如雷,壮着胆子凑过去轻轻抱住他,依恋地蹭他手臂。

    然而再抬起头时,薄时予的母亲就站在玻璃窗外,冷锐逼视她,犹如面对不能启齿的污秽。

    薄母说不放心她安全才跟过来,顺理成章地把她带回家。

    离开薄时予的视线范围后,薄母把她手臂掐到紫红,歇斯底里骂了太多羞辱的话,勒令她从此以后不准再叫哥,按着世交里十五六岁少年的辈分,改口叫他叔叔。

    “小小年纪,心思这么龌龊,你别去他面前诉苦卖惨,要是被他知道一点家里的事,我就把你这些下作心思都给他看看!”

    那些纯挚的暗恋朦胧青涩,是少女秘密角落里最无助的嫩芽,被劈头盖脸浇灌上泥浆,肆意践踏。

    她害怕,怕在薄时予脸上看到失望厌恶。

    于是在下一次见面时,那个端午节的雨夜,他撑伞回来,习惯性朝她打开怀抱,她只是站在几米之外,后退了小半步,轻声叫他:“小叔叔。”

    那晚薄时予没进家门,站在雨里看了她许久,最后只说了声“好”,转身上车离开。

    沈禾柠没想到,那是她跟他最后一次相见,隔着一场瓢泼大雨,她从始至终都没能看清他的神情。

    一直到四年后的今天,他疏远坐在轮椅上,让她像当时一样叫他小叔叔。

    沈禾柠不想忍了,站在原地安静地掉眼泪,她长发有些乱,细白手背挡着嘴唇,鼻尖红透,桃花形的双眼里开了闸一样涌满波光,湿漉的睫毛稍一颤动,水滴就不停往下坠。

    死寂几秒后,她听到薄时予低叹,朝她抬起手:“过来。”

    沈禾柠马上把包一扔跑向他。

    还不满二十的小姑娘,身骨纤细,腰不足一握,灵巧的幼猫一样扑到他身上,三两下就踢掉鞋挤进他怀里,双臂环住他脖颈,把泪蹭上他过分冰冷的皮肤。

    刚贴了两下,男人的手就扣上她后颈,修长指骨安抚似的轻轻捏着,随后不容拒绝地向外提起。

    沈禾柠被他钳制着,被迫离开他怀抱,直勾勾和他对望。

    两个人不过相隔一只手掌的距离,彼此的呼吸互相侵吞纠缠。

    她抽噎着带颤,身上有一点铃兰的暖香,他平静无波,单手制服着她,低头淡淡审视。

    “谁教你这么没大没小的,”他在她耳边,语气堪称温柔地问,“是不是欠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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