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临城上空堆积着云层,天阴欲雨。
“看天色,晚间要下雨,怕是还会有惊雷,”白芨关好窗,走到净房门前,温声问,“殿下要换个屋子休息么?”
净房中,雾气缭绕,女子半挽发鬓,靠坐在浴桶里。有细密香汗泌出,沿着娇嫩脸庞缓缓下落,行过高瘦脖颈、小巧锁骨,最后汇入水中。
美人沐浴,艳色动人。
姜应檀正闭目养神,听到白芨询问的声音,并不急着回复。
已经四日,傅则仍未好转,面色白的愈发吓人。
这几日,姜应檀并未离开过主屋。
倒不是因为什么情深意切,悲伤而不肯离。倒也换过屋子,但不知为何总是心神不宁、不得安眠,而在主屋却还能撑头小憩片刻。
反复多次尝试,俱是如此状况。
她索性令人换了屋内家具物件,在主屋内直接住下。许是傅则安危之于大齐,过于重要,又算是救了她的命,故而放心不下吧。
思及此,姜应檀心下已有决断,淡淡道:“算了,还是在这里吧,也不差这一日。”
“是。”
沐浴出来时,白芨已抱着锦被,在新多出来的一张睡榻上,细心铺好床。旁边床上的傅则,换了干净衣服,应是被擦了身子。
等绞干湿哒哒的一头青丝,姜应檀便挥退侍女。
她靠着睡榻边,就着旁边的昏暗烛火,看了一会暗网呈上的信件,不多时,便感到困倦而就寝。
直到屋外下起瓢泼大雨。
姜应檀从睡梦中醒来,撑着尚且迷糊的脑子,静静看着窗外。
边关连日酷热,酝酿许久的一场大雨,终归在今夜落下。
下一瞬,又一道紫光闪电劈过,惊雷骤响!
“轰!”
屋内唯一的烛火也被大风吹灭,顿时一片黑暗。
忽然,姜应檀只觉有一道黑影扑来。
这情景与三日前何其相似!
怎么又有刺客?
北燕是疯了!鹰卫是死的吗!
姜应檀大惊,飞快伸手摸向枕底,那里备着一把锋利匕首,并扬声呼喊。
“来人!”
然而,她摸匕首的速度却不及这黑影。
更离谱的是,这黑影完全不似要行刺的模样!
只见这黑影径直扑向她,不断发着抖,把头埋在她怀中,大声哭喊:“打打打雷了!则则好害怕,呜啊啊啊啊!”
姜应檀被扑了个猝不及防,摸匕首的右手亦被箍紧,她下意识猛地挣扎。
腰肢却被抱得更加紧了!
主屋的房门被人从外踹开,忽而涌入一大波人举着烛火的人,前脚踩着后脚扑进来,亦是一脸惊慌失措,却诡异地透着一丝熟练。
借着这些人的烛火、灯笼,姜应檀总算看清了那黑影。
这人一身单衣,满头黑发披散着,额上帮着层层白纱。
他顶着一张清俊严肃的相貌,却孩子气般鼓着脸,从她怀中自下而上望过来,眼底全是对惊雷闪电的惧怕,和对眼前人的信赖。
这是……傅则?
两人眼神对上,傅则露出一个讨好又稚气的笑,复又瘪了瘪唇角,像是怕被姜应檀嫌弃,眼泪蓄起水,泪汪汪、苦兮兮地瞧过来。
“呜呜,好黑,则则好怕,姐姐别走!”
“则则快六岁,六岁就不会怕啦!则则想要姐姐陪着睡呜呜呜。”
这两句话带着哭腔,尾音略拖着,显得十分绵软可欺。明明是软乎乎的讨好,一点不带恶意和寒气,却激得姜应檀及其他人一个哆嗦。
一时间,没有人说话,白芨领着人上来,想把傅则拉开。哪知傅则语气软绵,手上力道却大得很,三四个人一起都拉不开他。
白芨等人不得不顾及对方伤势,不敢使太大的力气,顿时陷入无解的境地。
他们一用力,傅则那泪水便流得更欢快,跟不要钱似的往下掉。
傅则泪眼汪汪,望着一直不表态的姜应檀,哽咽道:“姐姐也不要则则了吗?则则会很乖很乖,再也不淘气了,呜呜……”
这人哭归哭,手上力气是丁点不松开的。
姜应檀头疼极了,目光示意白芨先松开手,又令无关人等退出去,着人去请大夫。
有诸多外人在,不能只穿单薄寝衣,她接过白芨手中的大袖套上。
姜应檀望着哭到抽气的傅则,尽力用平静语调问:“你说,你明年六岁?”
“对,对啊。”傅则抽泣声小了些,回答的声音却不复之前的洪亮,莫名透着一股心虚。
“真的六岁?”姜应檀挑眉,语气冷淡,“本宫不喜欢撒谎的孩子。”
闻言,傅则瘪嘴,犹犹豫豫地哼着,最后用刚出生小猫似的气声,不甘不愿地说实话:“好吧,其实刚过了五岁生辰,离六岁还要很久很久。”
说罢,他又用小心翼翼的眼神,自以为不会被旁人发现,偷偷觑来:“他们都说,长大了就会懂事,更讨人喜欢,小孩子就讨人厌,我不想姐姐讨厌嘛。”
都是些孩童的稚语,姜应檀几乎都没放在心上,注意力都放在“刚过五岁生辰”这一点。
恰好,近日被留宿府中的徐大夫赶到,拎着药箱急匆匆地迈进屋内。
原本情绪已经逐渐稳定的傅则,一见到拎着药箱的大夫,立马鼻子不是眼睛,无比抗拒地叫喊着:“不要大夫!不要大夫!”
如此强烈抵抗的模样,比刚刚哭喊的样子更吓人,传达给屋内诸人的情绪也更为猛烈。
徐大夫先是被一吓,当即察觉到不对劲,缓下声音来哄,却惹得傅则越发愤怒。
只见傅则松开姜应檀的腰,一只手死死拽着外袖,一只手横在身侧,阻挡徐大夫的靠近。
傅则满脸排斥,愤愤道:“不能让大夫看!不然姐姐也会像娘亲一样的!”
诸人好说歹说,千般法子哄了都没用,只好把目光投向姜应檀,盼着她来救场。毕竟,方才傅则听到长公主开口,便立刻听话了。
盯着众人目光,姜应檀无奈地动动被拉住的胳膊,惹得傅则转头来看。
姜应檀迎着对方困惑目光,淡定道:“他可信任的大夫,喊他来是帮你看伤。”
闻言,傅则终于犹豫了,仿若一株幼草摇摆不定:“姐姐信他?”
姜应檀点头:“信。”
傅则咬牙,皱了皱鼻尖,举棋不定许久,最终还是放下横着的手臂,乖巧坐在姜应檀身侧。
见袖摆仍被拽着不放,姜应檀想拽出来,然而手上一动,傅则便警惕地偏头,委屈望过来。那如同望着唯一救命稻草,像是一松开就要崩溃,真挚又直白的眼神,直让姜应檀心中升起些许不适,最后还是由着对方去了。
片刻后,徐大夫检查完伤势,又把了脉,终于长长吁了口气。
“之所以记忆混乱,是因为脑后还有淤血未消,其他都无大碍了。”
徐大夫年近半百,近日一直绷着的脸上透露出一丝笑:“如今醒来,便是脱离了危情,日后好好养着,终会康复的。”
听到这话,姜应檀面色虽柔和些,但还是霜雪未消:“要养多久?”
徐大夫面色迟疑:“这……老叟无法给个确切说法,得了相似病症的,有一月康复,也有一年半载才复原,只能是配合汤药,仔细将养。”
未听到定论,姜应檀心中烦躁得很,又不能把火气撒在脑子不清醒的傅则身上,内心按捺再三,终于冷静下来。
窗外雷雨交加,丝丝凉意扑进屋内,伴着似有若无的湿气。
姜应檀虚拢外袍,喜怒不辨地吩咐:“那便劳烦徐大夫辛苦医治了。”
坐在上首的长公主言语客气,徐大夫却不敢拿乔,拱手行礼:“老叟定当竭尽全力。”
之后,徐大夫随着白芨退下,去外面写方子、煎药。
屋内,一直紧绷着的傅则,见徐大夫离开,终于放松下来,紧跟随而来的,便是浓浓倦意。
傅则打着瞌睡,晕乎乎地晃着脑袋,困意不断涌现。
姜应檀察觉到动静,偏过头看去,就望见傅则哼哼两声,拽着自己的袖子不放开,强撑着不敢睡。
为什么失忆后的傅则,这么黏她?
她不动声色地观察对方,看不出异常之处,看傅则顶着一张锐利坚毅的冷脸,困得眼泪花都快出来,配着头顶上的白纱布,莫名有些滑稽又可怜。
姜应檀忍不住微微翘起唇角,很快压下去,淡淡道:“去床榻上睡。”
有她开口,傅则顺从的躺回床榻。
因着被拽着衣袖不放,姜应檀不得不来到床边坐下。
“唔……”傅则忍不住揉眼角,不舍地问,“姐姐会离开吗?”
他这模样可怜兮兮的,总藏着丝害怕。
姜应檀回想方才种种,听着屋外断断续续的响雷声,大约有了猜测。
她不怀好意地试探:“怕打雷?”
若没有这一出,那可真是完全想不到,能止北燕稚童的啼哭,大名鼎鼎、铁血坚毅的怀化大将军,内里还藏着怕打雷的小孩性子。
听听,多好笑啊。
乖巧躺着的傅则,却感受不到对方的恶意和轻微嘲讽,不好意思地抿唇。
他的回答,带着全然的信任:“则则怕打雷,求姐姐不要走。”
姜应檀莫名升起一丝快意,眼波流转,潋滟双眸的深处藏着笑意:“好,不走。”
得到准确回答的傅则,用脸颊贴在姜应檀的手背,温顺地蹭了两下,复又躺了回去,不过几息之后,傅则便陷入深眠。
手背被蹭了两下的姜应檀,愣在了原地。恍惚间,她想起幼年,在皇城之中与母后相依为命时,用心养的那只细犬。
那时,先帝独宠贵妃,人人都避着失宠的皇后与顺安公主,不落井下石已是怀有善意。
冰冷宫殿里,她只有温暖的母亲和粘人的细犬。每一夜,姜应檀都会被母亲抱着而眠,深夜惊醒时,乖顺卧在床榻下的细犬,便会凑上来,轻轻蹭过她的手背,给小公主难得的暖意。
后来……
姜应檀倏地回过神,压下情不自禁翘起的嘴角。
起身想离开时,却察觉衣袖仍被熟睡的傅则拽着,就像拽着命根子一般用力。
她面无表情脱下外袍,丝毫不心软地离开,完全想不起什么“不走”的承诺。
姜应檀缓步走到门前,冷声吩咐:“去找秦管事过来,本宫有话要问。”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