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太安寺离九成山确实很近,京城和行宫中间尚且还有些崎岖,不但要翻山越岭,还有一条狭如走廊的必经之地。但从太安寺到行宫,坐船顺流而下,小半天的时辰也就到了。是以等起驾的消息传遍行宫,太皇太后人都快到殿门口了。
太皇太后来得突然,且实在不巧。前几天为迎接突厥使臣刚办了一场接风宴,再过几天又接连是秋狝祭典和中秋宴,这些是一样不能俭省。为了太皇太后驾幸一事,户部、礼部还有太常太卜连忙碰头商议一番,发觉实在是再挤不出钱来,且就算有钱,短短时间也布置不出什么花样,也就只能一切从简。
迎接使臣时挂上的彩绸暂时不必摘,另外在行宫门前加摆两个香案,内侍省再临时拨派几十个宫人站在街道两边行礼。等太皇太后仪仗进了宫,宫人们便跟在身后将彩绸拆下来,又一路小跑摆到前头去,就这么一边拆一边摆,为太皇太后接风洗尘的人马虽然不多,好歹是糊弄出了个样子来。
太皇太后是褚霖的嫡祖母,不管国事再怎么紧急,请安是一定要去的。太皇太后被请进慈恩殿暂歇,褚霖急急从明德殿跑回梧桐殿,澹台雁也从北苑赶回来。
褚霖身上穿的是上朝时的皮弁服,直接穿去请安太过隆重,玉内官便琢磨着替他摘下些礼器。澹台雁则恰恰相反,她刚刚还在练骑射,穿得是一身胡服,显然没法直接去见长辈。
太皇太后已经在慈恩殿候着了,时间太紧,澹台雁也顾不上什么杂七杂八的,两人便挤在一间净室里,中间隔着一扇屏风换衣服。
玉内官很快收拾好礼器端出去,又装了个香炉在褚霖身边绕来绕去,褚霖双手平展站着,仔细和澹台雁说明请安时要尽的礼节:“……太皇太后为人和善,阿雁不必害怕。”
“我不害怕,嘶……”澹台雁习惯性地转身,又被宝绿扶着发髻掰回来,“陛下已经整理好了?”
女子服饰本就麻烦许多,且皇后拜见长辈必须要梳高髻着凤翟衣,宝绿才刚给她盘好发髻,正抓着一把细头簪给她插戴。
“不着急,阿雁小心些。”褚霖安抚她,玉内官收拾好香炉退出去,他随意掀袍坐在一边,“太皇太后来的突然,应当也知道咱们反应不及,迟些也无妨。”
迟不迟的澹台雁自己说了也不算,她坐在镜前,任由宝绿和宝橙给她涂脂抹粉。褚霖一边等她一边细细思量:“太皇太后清修多年,从未回京,这次却突然来行宫……”
太皇太后出身弘农杨氏,与韦氏一族素有旧怨,十年前韦氏乱政时,杨家被祸乱波及,门庭凋敝,宗室一脉几乎被屠杀殆尽,余下旁支也散落四处不成气候。太皇太后亲族俱亡,无论在京城还是在九成山都应当没有牵挂,也不知究竟为何突然出寺。
褚霖食指轻轻敲膝,盘算究竟有何遗漏之处,澹台雁那头终于是整理好了。
宝绿和宝橙将屏风撤下去,身着红衣大袖的女子缓缓起身,摇摇晃晃地转过来。
玄底金红色凤翟衣端庄厚重,裙摆层层堆叠,将纤细娇小的身形埋在里头,一个晃眼便只看得见衣服自己在行走。再看那堆得两个头高的发髻,六七支花钗扇片一样张开,正中央一朵金银大花,压得澹台雁头都快抬不起来。
清水芙蓉的一张小脸被涂得死白,连秀如远山的长眉也被遮盖干净,宝橙又在其上重新画上两道僵硬的粗眉,两颊两坨红红的胭脂像是印上去的,褚霖想,也不知在上头能不能拓个什么下来。
澹台雁照过镜子,已经知道自己现在是个什么形容。她扁着嘴道:“陛下,是日日请安都要这样来一遭吗?”
褚霖以拳抵唇轻咳一声:“应当不必。”这副形容,只怕太皇太后见了也觉得伤眼。
应当?澹台雁疑惑道:“我以前不曾给太皇太后请安吗?”
“立朝之后,太皇太后很快就搬到太安寺,朕也许久没有请安。”褚霖摇摇头皱起眉,“事出反常,太皇太后快有五年未曾出寺,今日却连通报一声都不曾就……”
“陛下,”澹台雁尴尬地扯扯他的袖子,“对不住,这应该是我惹出来的祸。”她将先前划去账簿一事和盘托出,“我见寺庙这样奢靡,一时也没多想……陛下,我是不是闯祸了?”
太皇太后离京修行是为避世,哪可能真去太安寺苦修,但既然顶了个清修的名头,也不好再叫朝廷拨钱供养,是以太皇太后的一切用度走的都是内侍省的账,名头便是太安寺的香火钱。
褚霖母族身份低微,而弘农杨氏是为中原正统,若太皇太后滞留在京,世家必定会打着她的旗号处处辖制皇帝。所以每年几万两银子供着太皇太后逍遥,实际是为褚霖买一个清净。
澹台雁失忆之后不明就里,误将太皇太后的用度划去,而太皇太后也因此坐着小船赶来讨公道,看起来十分合情合理。
可若真是为了这事,太皇太后为何不先发信诘问,而是直接到了行宫,连声通报都不曾?
褚霖心知其中必定还有别的缘故,也没说出来让澹台雁心烦,只是笑着戳了戳她的脸:“是啊,阿雁可闯了个大祸。”
澹台雁皱眉打开他的手,着急道:“太皇太后是要罚我么,陛下会不会……”
“不会,不会,阿雁不必担心。”褚霖笑道,“让阿雁扮成这样,已是最大的惩罚了。”
还有心思开玩笑,想来应当没什么大事。澹台雁略微放下心,突然又想到“玉美人”的事,顿时有些头大:“陛下,还有……”
“陛下,娘娘。”玉内官在外头通报,“轿辇已经备好,该起驾了。”
时间确实不早,褚霖应了一声,牵着澹台雁走出去:“阿雁还有什么错要认,不妨回来再说?太皇太后脾气再好也禁不住这般苦等。”
可是那位“玉美人”正在太皇太后身侧啊。
“我……”澹台雁张口欲言,余光瞥见唇红齿白的玉内官,又突然失声。
“阿雁?”
“……没事。”澹台雁抿住唇,是褚霖让她延后再说的,“等回来再同陛下请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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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宫中除了帝后起居的梧桐殿外,最宽阔的宫室就是慈恩殿,慈恩殿位居行宫西侧,从梧桐殿过去略费了些时间,但好歹是在金乌西坠之前赶到了。
宫门前的两个香案也被送到慈恩殿,帝后端端正正行过礼才入殿。主座上的老妇人一身绛紫凤翟衣,灰白色的发髻也一样高高盘起,用两支碧玉凤钗固定,手中缓缓摩挲一串檀木佛珠,除此之外再无其它装饰。
单是这么打眼一看,太皇太后确实极清俭,但再细看殿中鎏金顶玉的丹鹤烛台,逶迤垂地的鲛绡帘帐,还有那铜炉中燃起的杳杳檀香,都是慈恩殿中原先没有的。
澹台雁悄悄深吸了一口气,这满室香味和褚霖身上的如出一辙。
太皇太后穿着打扮不显山不露水,钱都花到实处了。
许是太安寺的斋饭确实养人,太皇太后已经是曾祖辈上的,比起同龄人还是更显年轻,鬓边丝丝白发也不见枯黄,显然是用头油日日养着,眼角眉梢有细细的纹路,笑起来显得十分慈祥。
这倒同澹台雁想象中的不太一样。在见到太皇太后以前,她心里勾勒出个颧骨高突,两颊消瘦,眉眼锋利冒着精光的老太太,而后她突然反应过来,那是她自己祖母的形象。
“拜见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连忙抬手:“快起,快起。哎呀,都是一家人,何必这样生分呢。”
褚霖带着澹台雁起身,太皇太后笑道:“多年不见了,皇帝还是这样俊朗,倒是皇后……”
澹台雁心头一紧,自失忆以来,她着实没怎么同熟悉自己的人接触过,她下意识看向褚霖,褚霖没看她,安抚地拍拍她的手心。
太皇太后笑眯眯道:“皇后变得越来越年轻了,可真是保养有道啊。”
澹台雁放下心。太皇太后又连忙招呼两人坐下,褚霖自然是同她一起坐在上座,澹台雁则坐在下首。
褚霖和太皇太后寒暄几句,无非就是问问太安寺的日子好不好过,行宫仪礼准备得如何,太皇太后还感谢褚霖如此用心地为她接风洗尘,又说这样太过靡费,都是自家人,不必做这些表面功夫。
一句都没提到两万两,可字字都在提两万两。
澹台雁听得耳热,她眼光游移,瞥见太皇太后身侧一直垂首不言的女官。
女官眉目清秀,肤色细白,身形清瘦,倒比太皇太后更像长年清修的。
殿内也再没有旁的女官,想必这就是那位喻女官。
澹台雁心中好奇,难免多看了两眼,女官五官只是清丽,但奇就奇在眉心正中一点殷红,竟将整张脸都带得明艳七分。
澹台雁盯得久了,女官似有所觉抬起眼,两人对上眼神,女官神情明显变得疑惑。
褚霖和太皇太后说了一会儿,没听见澹台雁的动静,回头一看,她正盯着人家女官一个劲地猛瞧。
褚霖蹙眉轻咳一声:“太皇太后,不知这位是……”
“这、这是……”太皇太后脸色大变,下意识看向澹台雁。
褚霖:?
他疑惑地看向澹台雁,谁知澹台雁一触到他的目光,立刻缩起肩膀低下头。
褚霖:……
看来这就是她要认的第二个错。
殿中没有沉默太久,女官施施然上前行礼:“回禀陛下,臣女喻氏静妩,是太皇太后的随侍女官。”
太皇太后的随侍女官,怎么会和澹台雁扯到一起去?
褚霖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压下心中疑惑,继续和太皇太后说起旁的事。太皇太后却忍不住问道:“陛下不认识她?”
他该认识谁?
褚霖正要追问,门外突然又闯进一个人。
“臣女竟来晚了,求姨祖母恕罪。”那女子年纪不大,身上穿着和喻静妩一式的女官服饰,但用料裁剪明显不同,衬得腰肢更加轻软,肤色更加白细。
太皇太后见着她,眉心狠狠一皱,还没等她说什么,女子见着褚霖便惊讶地捂住嘴,雪肤乌发,艳丽的眉眼飞扬,眼中神采乍现,美艳不可方物。
“这就是皇帝阿兄?崔氏从筠,见过皇帝阿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