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
老太太不理会谨妮撅起可以挂油壶的嘴,去喂喂鸡,拔拔草,找点事情做,就是不敢闲下来。
晚上的饭菜清汤寡水的,连鸡蛋都没了,就是水煮菜叶子,再往里放了点盐巴。
不只林老太家,村里无论条件好的还是条件差的都是这个吃法。
不少人闭上眼睛都感觉自己已经闻到那股血腥味儿了。
这时候的刘老头夫妻终于知道了这个噩耗,刘母一下就撅过去了。
刘老头也是感觉气上不来了,瘫坐在地上半晌没言语。
“耀,耀祖啊~我的儿啊!”不知道什么时候,刘母醒过来了。
她趴在地上没动弹,脸贴着地,脸上全是灰土。嘴里喃喃的时候灰吸进嘴里,干涩又呛人。
两行眼泪从她浑黄的眼珠里淌下来,泪和土在她脸上浑成一片,像是崎岖不平的一条条羊肠小道。
这个时候才从她平时的可恶和无耻里看出她是一个母亲,虽然她养育的这个对大多数人来说算不上个人,但对她,确实是一切了。
她听着丈夫歇斯底里地吼叫,又痛又恨地砸东西,只眨了眨眼睛。
她所有的力气在那一句话里耗干净了。
现在她连动个嘴唇都要使上全身的力气。
她想起来耀祖刚出生时小小瘦瘦的,跟个干猴子似的。因为她被连续生育掏干净了,浑身干瘪,生出来的儿子也和她一样。
想起来耀祖刚生下来一声没哭,她吓的不行,使劲打他的屁股,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逼出一声哭声。
想起来他喝不够奶水,她抱着他一家一家去求刚生了孩子的妇人给她儿子一口吃的。
想起来农忙的时候她不放心把耀祖放在家里,于是背着他去上工。
想起来他第一次学会走路,第一次喊她娘,第一次上学的样子。
等刘家出嫁的几个女儿赶回来的时候,屋里已经没一处能看的了。到处是被砸碎砸烂的东西。
娘躺在地上不知死活。
刘迎娣赶紧上前几步把人扶起来,发现她娘变得呆呆的,和她说话也不理,只知道一个劲儿地流眼泪。
刘老头坐在一堆破烂里,冷眼看着几个女儿忙活。
“咋死的不是你们呢?咋偏偏死的是耀祖呢?一定是你们把耀祖克死的!”刘老头掐住了想来扶他的四女儿的脖子。
手越收越紧,几个女儿想使劲掰开他的手都掰不开。
一开始四女儿的脸只是涨红,后面就慢慢边紫,脚上蹬地的力气也越来越小。
眼看四姐要不行了,刘迎娣咬着牙拿擀面杖朝她爹后脑勺砸下去。
刘老头一下晕了过去,四姐也在那里涕泪交加地咳呛起来。
被扶坐在一旁的刘母无动于衷,只嘴里一味叫着:“耀祖,耀祖啊……”
看着爹娘半疯不疯的模样,一时半会儿没人敢靠近。
最小的刘迎娣这时反而用瘦弱的肩膀撑起来这一切。
“你们都知道,小弟没了,但这也是他自有应得,遭报应了。现在二姐你去喊村医过来给爹娘瞧瞧,然后以后我们几个姐妹每年给一袋粮食,饿不死老两口就行。要是谁觉得我心狠,要多补贴也不关我事。”
爹娘不慈,刘迎娣觉着自己不去多计较以前自己遭的罪已经是看在两人是她亲生爹娘的份上了。
但她也知道,要是就这么放着不管,不止她,就连林黑子和未来的孩子也会被人嚼舌根,戳脊梁骨。
她自认为仁至义尽,其他的事她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在其他几个还在犹疑时,脖子浮现一圈红痕的四姐开口了:“咳咳,我同意,除了我该出的那一袋粮,其他东西我喂狗都不会再拿回来了。”
剩下的几个看着她的样子也不禁在心里埋怨爹的狠心,最后都点头答应了。
“五姐的那份就由我代交,她毕竟隔得远,不方便。大姐咱就别去打扰她了,当初她差一点就离婚了,现在好不容易能好好过日子了。”看几个姐姐都不反对,刘迎娣说出来她的打算。
要是换以前,这几个姐姐准要埋怨吴寡妇,觉得就是她的错,教坏了自个的小弟。
但刘大姐那事出了以后,几个人都多多少少心生警醒了。再加上吴寡妇最近遭的罪,她们没人不知道的。
换成她们,还不如自个死了干净。
等安顿好这一切,刘迎娣回到家以后眉眼间的疲惫一下子浮上来了。
林黑子瞧见了就默不作声地去厨房里端出来一碗蒸蛋,再去烧了一锅热水给她泡脚。
刘迎娣坐在床边泡脚,看着林黑子忙来忙去:“我遇上那么对父母,老天爷看不下去了,就把你送过来了。”
林黑子把她的脚擦干净,水倒出去,再让她窝到被子里。
“我这么一个大老粗遇上你也是老天爷开眼了。”
刘迎娣被他逗出了今天第一个笑容。
只是没过几秒就敛了去:“我明个还得去把刘耀祖的丧事办了,从今往后,我就什么都不欠他们的了。”
“我跟你一块去,到时候办完了早点回来歇着。我打猎惯了,不怕那些血腥的。到时候我把尸体收收,找几个搭手一块把他葬了。”
“他是遭报应了,就他干的那些事够让他死好几次的了。”
刘迎娣现在说起刘耀祖依旧没一点怀念,人死为大,但她要不是命硬,早死了不知道多少次了。
之前他那些狐朋狗友到家里来对她动手动脚的他不是不知道,但他也只是不耐烦地说:“摸摸又不会少几块肉。”
要不是刘耀祖想着留着她卖个好价钱,她早就被那些人糟蹋了。
刘耀祖下葬后,这事如风过湖面,没了踪影。
谨妮在写给张君敛的信里倒是提了一嘴,可也就一两句话而已。
一晃眼来到了1978年。
“娘!国家要开放高考了!”杏眼粉唇的姑娘跑进屋来,微卷的长发在脑后高高扎起一个马尾,配着学生装又洋气又青春。
“真的?!以后你们都能考大学了?”屋里绣花的苏敏被她闺女带来的这个消息惊得手一抖,下错了一个针。
谨妮拉着她的手轻晃:“娘,我太高兴了,明年我也能上大学了,说不准还能出省呢!”
“开放高考好啊。”苏敏把针线放在一边,摸着闺女的头。她没能完成的梦想自己的孩子能够完成,而且这也是他们的梦想。
这可真是太好了。
“娘,听说上大学是免费的,国家还给大学生发钱呐!”林慎也掀开帘子走进来,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欣喜。
小儿子越长大越开朗,她这个当娘的终于能放下心来。
以前她总觉得小儿子心口压着事,又太在意别人的脸色,对家里人都存着一份小心翼翼。
现在可好了,跟着他姐变得脸皮越来越厚了。
高兴就笑,不高兴就上脸,再也不像以前那样闷在心里。
“最近你姐成绩咋样?”小儿子的成绩她是不担心的,从小就自觉,自己也重视读书,就没跌下过前三名。
就谨妮,那成绩天天跟放风筝似的,一下飞的高高的,一下又落下来,没个稳定的时候。
“我盯着她呢,娘你放心吧。”
不止他姐,玩的好的严琴,赵柯他都盯着呢,天天拎着几人看书。
这么难得的机会,他不想自己的朋友错过了。
高考的消息出来以后,赵柯罕见地喊了他一声大哥。平时他总是小舅子小舅子的喊,为这个林慎不知和他打了几次架。
“娘,现在不像以前管的那么严了,我想着等我和姐考上大学后我们一家子就去那个大学的城市生活。”林慎试探着提出自己的想法。
“可现在才刚开始,不知道后头还有什么变化。再说了咱家的钱怎么能供一大家子人在大城市里生活?”苏敏想都不想就否决了小儿子的提议。
摆在前头的难题多着呢,再说了她就怕有什么变化把一大家子人都赔进去了。
林慎知道他娘的想法,可他还有一个帮手呢,就是他姐。从上初中以后他就一直给他姐潜移默化地灌输一些新思想。
现在他姐恨不能马上考大学,然后去城市里看一看闯一闯呢。
“娘,那你忍心几个月都不见我们一次吗?”谨妮依偎在苏敏身边撒娇。
以前小奶猫似的一个团子现在已经和苏敏差不多高了,看背影两人就像两姐妹似的。
苏敏叹了口气,摸摸她的头:“娘怎么会忍心呢?只是妮啊,局势不知道啥时候又变了,娘心里悬着啊。”
林慎从后世来,他知道以后会改革开放了,可是其他人不知道,她们在风声鹤唳中渡过了太长的时间,难免会有不安感。
其实林慎对现世的记忆没几分了,他来的时候年纪小,又变成了婴儿,整天吃了睡,睡了吃,记忆都模糊了。
他现在只记得以后高考开放了,记得以后房子很贵,记得以后很多人都有手机小汽车,记得以后钱越来越不值钱,还记得那个小小的孤儿院。
可他的养父养母,他的孤儿院同伴们,在他的记忆里脸都模糊一片了。
他甚至记不住自己是怎么过来的了。
“娘,没事,那咱们就再等等。”他定了定心,不再急着让自己的家人跟上时代的浪潮,再高再大的浪潮里都有淹死的人。
但什么都不上全家人的幸福安康。
对未来的那一点点印象成为了他紧握在手里的底牌。他可以边上学边挣钱,到时候把家里人都接进城过好日子。
开放后的这二三十年就是黄金时代,就算摆个小摊卖早点都能攒下一笔不菲的财富。
谨妮也不
再劝说,毕竟她土生土长于这个时代,对未来的幻想很大程度是源于林慎的展望。
她真真切切经历了这十多年,对于她娘所担心的事情有着更深的体会。
“吃饭了!在屋里说啥呢一个个的!”婶娘的大嗓门从没变过,只是现在的她头上多了不少银丝。
换谁有一个二十好几快三十岁的单身儿子都得急。才过了四年,她就老了十岁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