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31章
男人僵硬地站在那里,像暗夜中一片薄薄的孤魂,下一时便要随夜风消散。
通道里一片死寂,前方囚室隐约有人嚎叫,“放放开我救命疼疼啊”
男人大睁着眼,出神地望着前方那点微光,双唇蠕动,怔怔道,“放开放”
穆遥见状不妙,疾步上前,将油烛插在地上,两只手死死盖住男人双耳。掌下皮肤冰一样的触感。男人本能地偏转脸躲避,又被穆遥掩住双颊扳回来只能无神地同她对视。他耳中空鸣,什么也听不见,眼见穆遥双唇一开一合,不住地重复三个字
不是你。
男人久久才明白,便闭上眼,不由自主向前倾倒,扑在穆遥肩上。一直到前方声音销尽,穆遥才松开手,摸一摸男人微凉的后颈,“不去了,你与我回去。”拉着男人便往回走。
只一步便察觉他强烈的反抗。
穆遥回头,“做什么”
“不是那里”男人松开穆遥,向前一指,“从旁边过去,另外还还有一个出口。”
穆遥将信将疑,说一声“待着别动”,自己过去,石壁上一个圆圆的小孔。穆遥凑到近前,果然见飞羽卫正在里头审着犯人。此处应是一个观察孔飞羽卫这么长时间在内,居然无人发现外头别有洞天。
穆遥又往前走出十余丈,是一处死角,穆遥举着烛仔细查看,果然见一块岩石微有不同,伸指扣一扣,石壁无声转开,又是一条通道应当便是通往枯井。
穆遥暗骂一句“无事作怪”,回去便见男人隐在通道潮湿的黑暗里,前额抵在屈起的膝上,整个人缩作小小的一团。穆遥蹲下,拉高兜帽将男人完全罩住,“走,随我来。”
男人挣一下,“我自己走。”扶站石壁站起来,堪堪走出三步,感觉身上一轻,一只手扶在自己腰侧。他从心底生出一段软弱,男人无声地向她的方向倾倒,脸颊贴住她颈畔,“穆遥。”
穆遥“嗯”一声,她挽着一个人,速度仍然极快。二人快速穿过通道,又走出十余丈,终于有清新的雪气扑面而来,眼前一眼望不到头的枯死的藤蔓百般纠缠,穆遥看一时,“出来了。”
男人从穆遥肩上抬起头,“从这里可以进去。机关在死藤后头。”
穆遥依言打开,内里别有洞天,果然便是当日发现男人的地方。穆遥举着烛照一时,枯井极深,四壁光滑,井盖若从上头封死,寻常人绝计难以脱身。
男人扶着墙壁慢慢进来,指一指井壁上一处乌黑的洞口,“在那里。穆遥你帮我拿吧。”
穆遥将油烛递给他,抽出两柄飞刀,激射出去,自下而上插入井壁。穆遥腾身而起,足尖在刀上反复借力,灵猿一般攀援而上,停在半空。穆遥探手往洞中一摸,果然有一只铁皮匣子,便揣在怀中,轻盈落地。
男人靠在井壁上,手举着烛,出神地凝视她。见她走近,“打开吧。”
穆遥依言打开,里头果然一把钥匙,串着鲜红一条细绳。
“钥匙归你。”男人道,“匣子你就留给我,做个念想,好吗”
“什么念想”
“看着它,我就能”男人仰面看她,“想起你方才的样子。”
穆遥一时无语,“当年在书院,但凡争气些,你如今也学会了。”一语出口又觉刻薄齐聿初入书院的确短暂地习过武,只是一切都在被郑勇一伙人掷在水中一场大病后戛然而止。
男人好脾气道,“是我不中用。”
穆遥莫名觉得此人怼人的工夫更上一层楼,更不打话,连着匣子一同塞给他,“你拿去西州。”
男人不接,拈红绳拎起钥匙,把朱红的绳子一点一点缠在穆遥手腕上,“入陀陀沙漠往西走,死树林地下,有一处废弃的地宫,你记得去取。”
穆遥看他动作,“难看”两个字到了口边又咽下去,“好了,回去吧。”
男人身体向后一仰,斜斜靠在井壁上,“穆遥,我只怕走不动了。”
穆遥暗道“岂止是现在走不动”,便道,“你留在这里,我去传个轿。”
出石门便是内庭花园。此处王府自从穆遥接手,再没花银子养护,历经沙暴大雪,不过月余光景,便已枯败不堪。穆遥四下看一回从花园也能到这个门。她心中一动,齐聿带着自己从密道走,除了告诉她这里有一条通道,一时竟想不出还有什么用意。
穆遥叫住一名侍人,“传个轿来。”仍旧回去,一进石门便见男人委顿在地,一只手死死抠在井壁之上,勉强稳固身形不倒。长发凌乱,披覆面上。
井下无光,穆遥忍不住想起那日下井时看到他,仿佛也是如此狼狈的形容。
穆遥上前,举烛一照。男人脸色雪白,一头一脸俱是细密的汗珠,隔过大氅在肩上摸一下,里衣俱被冷汗浸得透了,贴在身上。
男人被她一触便是剧烈一抖,薄薄眼皮下眼珠震颤,抖个不住。
“齐聿。”
男人勉力睁眼,恍惚地看着她,“穆遥。”
穆遥俯身拉他起来,“你怎么了”
男人摇头,“我很好。就是有一点心慌。”他扣住穆遥手臂,“我们走吧。不要再来了。”
“难道不是你自己一定要来”穆遥斥一句,仍旧把兜帽同他拢好,“等一下轿子。”
男人极轻地“嗯”一声,他被穆遥扳着靠在她臂上,倦意复又袭卷,强撑一时仍熬不住,索性就着这个姿势昏睡过去。
梦中他的身体已被烈火熔炉尽数销毁,灵魂依附于一叶漂萍,在无边之海游荡,无岸可附,无枝可依,长久漂泊,永无皈依。
这样的梦每一日都有。今天却与往日不同,这一回的海上有光,水是暖的。他被海水包裹,如复归母体的胎儿,便放松四肢,任由沉溺因为现在他是安全的,更是自由的。
再醒时四下里漆黑,火膛里红炭一明一暗,散着幽光。男人隔过一段黑暗盯着燃烧的炭,死死地盯着,就在他又一次无法克制想要放声尖叫的时候,白日过道中那狼狈的叫声又一次在他耳边响起
怎么能变成不人不鬼的模样
男人被残存的理智唤醒。他抖着手,摸索着从怀中寻出那只铁皮匣子,从夹层中拣出一枚朱红的药丸,托在掌中,恶狠狠地盯着它。
男人觉得自己分成了两半,一半叫嚣着“吃掉它”,一半劝说着“扔掉它”,他在两个声音里挣扎来回,很快便冷汗淋漓。
就在此时,外间一个人的声音道,“路上再睡也使得,不能再等了。”
接着便是穆遥的声音,“去把车赶过来。”细碎的脚步声响,她就要进来了。
十天这么快,最后的一刻还是来了。男人无声发笑,不管不顾把药丸塞入口中,等着那腥燥的药味融在口中,失神的目光便凝在火膛幽明的炭火上
温热一只手遮住发烫的一双眼,男人随着她的手势,垂下眼皮,叫一声,“穆遥。”
“有什么好看”穆遥道,“不过是个取暖的东西。”
男人柔顺地依着她,重复一遍,“是,不过是个取暖的东西。”这么大的一间屋子里没有一支火镰为了自己不知何时发作的疯病,煞费苦心。
穆遥拉他起来,“许英到了,他是胡剑雄把兄弟,他送你去西州。”
男人依依不舍地盯着她,一言不发。任由穆遥同他穿上大衣裳,拢一下头发,应是梳不上,又放弃了。耳听她道,“上车也是睡觉,梳来做什么”
“不梳了。”男人握住她的手,“穆遥。”
穆遥掷下梳子,“怎么了”
“你”男人张口,又觉难以启齿,却无论如何不肯放弃,“你能不能”
抱抱我。
一次就好。
男人心底无声哀鸣,沉重地闭一闭眼,“无事。”
穆遥半点察觉不出男人千回百转的一点念头,只道,“崖州事了,回中京时我先走一回西州,好生养病,很快再见。”
“好。”
不,不会好了。
“效文先生配的药,一定要吃。”
“是。”
不需要什么药了,他已经无药可救。
穆遥错错落落说了许多话,男人无神地坐着,听一句应一句。直到穆遥拉着他上马车,把他塞在被子里,柔和地同他说“再会”。
直到她的身影最后消失的时候,他都没有得到一个拥抱。
以后更不会有。
男人将自己掩在被中,无声痛哭。
不知多久过去,马车停下来,窗格在外三下敲击,一长两短,停过一息,一短两长。
男人在被中乱七八糟擦去满面泪痕,头也不抬,闷声道,“什么人”
“属下净军统领萧咏三,”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雪夜中冷得像冰,“奉老祖宗之命拜上监军,护送监军前往崖州。”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