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清竹宗从没有人这样和扶灵说话。
一时间，众人竟都屏住呼吸，连气都不敢大喘。
即便是春盻，面上的笑意也开始维持不住，逐渐被淡淡的忧愁替代。
不用去看，她也能猜到扶灵现在是什么表情。
气氛万分沉闷，就像炎炎夏日下过一场暴雨，空气中处处都泛着燥热的气息。
扶灵虽听出九嘤的语气十分不善，但其实并没有弄清楚那句话的真正含义。
明明被忽视的是自己，为什么九嘤却要生气？难道真的只是因为让二师姐替自己说了一句想学浮幻之术的话？
思来想去，扶灵还是不懂这有什么可值得气的。
眼见九嘤恢复成之前的冰冷模样，脸色也格外阴沉，她心中那些妒忌与不满的情绪，早就不知道跑去了哪里。
她怕九嘤忽视自己、厌恶自己，却更怕九嘤生气。
空气中一片寂静，许久过后，还是没有人主动开口。
春盻见这样僵持下去也不是办法，只得收敛起面上愁绪，回过身想要安抚扶灵，好让她不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闹脾气。
只是一番温言说辞才刚酝酿好，还没来得及说出口，耳边便传来一道清冷婉转的女音，瞬间便让她噤了声。
“既是想学浮幻之术，那我先问你三个问题。”
竟是九嘤先开口。
扶灵还未反应过来，她心中痴迷着的女子便已经抬步来到她面前。
那双眸子沉静如冰，尤似裹着锋芒一般，随着微白的日光缓缓落到她身上。
被这样的目光看着，她心口竟没由来的跳了跳，连话也说的断断续续，
“什、什么问题？”
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扶灵并没有发脾气，也没有说什么难听的话。
相反的，她眼中一片懵懂茫然，丝毫不见之前的怒意，此时咬着唇无措的站在原地，倒显得格外乖顺听话了。
九嘤见她露出这幅表情，立刻断定她这是在伪装，心中莫名生出些反感，说话的声音，也更显清冷，
“第一个问题——这浮幻之术是你自己要学的，还是我求着你学的？”
什么？
扶灵愕然，其实不仅是她，在场其他人也颇感困惑，不知道九嘤为何要问这样没有意义的问题。
问题的答案虽显而易见，但答还是要答的。
未多思考，扶灵便直接点头，
“自然是我自己要学的。”
“好，那我再问你第二个问题——方才你说是你自己主动要学，那就说明是你有求于我，而不是我有求于你，既是有求于人，就该有求人的态度，那你的态度是什么？是站在那里摆着一张臭脸，一句话不说等着我来教？还是让春盻师妹出面，帮你解围替你说情？”
这番话一出，在场众人无一不觉得骇然。
也是到了这一刻，大家才知道九嘤第一个问题的真正意义。
周身已是一片寂静，连晨风从耳边吹过的声音也清晰可闻。
扶灵眉心紧蹙，似是没有听懂，好半天过后，才沉默地杵在了原地。
想来，她竟是此刻才明白“态度”两个字的真实含义。
气氛愈发压抑尴尬。
扶灵心中无端涌出一阵强烈愧疚感，一张小脸也因为不好意思覆上了一层薄薄的红意。
她知道她应该说些什么，但她却不知道能说些什么，所有的话都像被堵在喉咙里一样，发出一声又一声细不可闻的呜咽声。
不得不说，九嘤这句话的威力实在是大，愣生生让扶灵这种蛮横无理、自大妄为的小霸王也生出了羞耻心。
诚如她所言，求人是该有求人的态度。
但往日里，不管扶灵以什么样的态度来要求别人达成她的意愿，都没有人拒绝过她，也没有人告诉她这样不对。
所有人对她都是有求必应，她想要什么，便给她什么，即便是自己珍视喜欢的物品，只要她说一句想要，也会大方割爱。
时间久了，她自然也就把长辈和师姐们对她的好，都当成了理所当然的事。
直至此刻，扶灵才明白九嘤为什么会生气，又为什么会用那样冷漠的眼神看自己。
只是这一次，再也没有人出来帮她说话了。
扶灵的沉默，让九嘤心有不悦。
她没想到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扶灵却还是一副懵懂无知的模样，一点也不知道反思。
思虑过后，还是耐着性子再一次开口，
“再问你一次，你的态度是什么？只要你能答出来，我便教你浮幻之术。”
态度——
扶灵心跳的飞速，鼓起勇气抬起头看了身前人一眼，嘴唇无声的张了张。
好半天过去，才红着脸，试探性的软声应了一句，
“九嘤师姐，我也想学浮幻之术，能不能……”
话说一半，她却又突然停了下来，剩下半句话像是卡在嗓子里一样，怎么也出不来了。
一张娇俏面庞也红得彻底，水瞳之中尽是局促。
想来，这应当是她这十五年来第一次求人。
九嘤依旧冷冷看着眼前少女，见她迟迟不说下句，又追着问了下去，
“能不能什么？”
扶灵闻声一顿，情不自禁便咬了咬下唇，刹那过后，终于颤着声音轻轻道，
“能不能、能不能请师姐也教教我……”
心中痴恋感虽时时作祟，但也难掩骨子中的傲慢天性。
终究还是不服气。
此刻这番话若非是从九嘤口中说出，只怕扶灵早就要气得大发雷霆。
围观众人亦是震惊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宗里的弟子皆是和扶灵一起长大的，哪个不知道她性格骄傲又自大，此番见她第一次服软，惊讶的同时，不禁又有些欣慰。
对于九嘤这位刚刚回宗不久的大师姐，也更加佩服——
能将这性子娇纵任性的小师妹治的服服帖帖，手段着实是厉害。
扶灵既已低了头，九嘤也不好食言。
她点了点头，也算应下了这请求，随后便当着所有人的面将浮幻之术的口诀重新念了一遍，又将施展高级幻术的要点简单捋了捋。
“可听懂了？”
因着周围这么多师弟师妹们都还站着，九嘤不好再像之前那般冷漠，说话时的语气，竟也温和了一些。
方才求人时姿态卑微，扶灵自是不服气，心中多少藏了些怒意。
这会儿九嘤面色软化，对她说了句好话，她便再也不记得那些让自己不开心的事情了。
她心中高兴，又见九嘤对待自己不似之前冰冷，禁有些克制不住内心的亲近心思，大着胆子往对方身前走了两步。
两人之间的距离，也更加得近。
浮幻之术虽是高级幻术，但对天修者来说，不过是再简单不过的术法，更何况还有九嘤在旁指点。
该要如何才能展现出最完美的幻境，扶灵心中已经了然，她正欲应声，忽想起什么，话到口边，又多加了一句，
“嗯，我已听懂了，只是九嘤师姐方才说问三个问题才会教我，还有一个问题是什么？”
“第三个问题，等一下你就知道了，既然听懂了，便让大家都看看罢。”
九嘤摇摇头，并未给出答案，话题一转，竟提出让扶灵也展示一下自己的幻术。
扶灵如今不过是灵师境，两只脚才刚踏进修道者的世界。
虽然有着天修者的无上天资，但也禁不住修为低下，让她展示浮幻之术，只怕变出来的东西会让人笑掉大牙。
九嘤这番为难，便是想让她看清自己和宗里其他人的差距，日后也好收敛收敛那自负骄矜的性子。
扶灵又何尝不知道自己的水平？听见这要求，她怔了怔后才求救般看向一旁的师兄师姐们。
在场的人都知道她的真实修为，不免有些担心。
尤其是春盻，脸上已经隐隐泛出焦虑之色。
感受到扶灵的目光后，她还是主动开了口解围，
“小师妹修为尚浅，体内灵气不足，今日怕是无法施展出浮幻之术。”
虽听懂了，但也不代表就立即学会了。
春盻的话无异于给了扶灵一条退路，她正想点头附和，耳边却又响起一道清幽女声，愣是让她停住所有动作，直接僵在了原地——
“只是让她试试罢了，春盻师妹不必如此紧张，况且我早就听说扶灵师妹修的是水火双系灵根，如此天赋，我也想见识见识。”
短短一句话，便将扶灵的地位抬高了一个度。
此时此刻，便是扶灵自己开口拒绝，恐怕也没有用。
所有人的视线因为这句话汇聚在一起，目光的焦点，自然是人群中心的扶灵。
已是无路可退。
不管会还是不会，都必须要当众展示。
扶灵深吸口气，看了看围观的众人，又看了看九嘤，似是错觉一般，她竟从那双墨色深瞳中看到了期待。
要想施展出最顶级的幻术，便要以自己的五感来操控空气中的灵素，让它们为你所用——
体内虽没有灵气，但处在这高压氛围之中，扶灵竟无师自通学会了天修者纳灵的方法。
便是连她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
天空忽然下起了一阵小雨。
雨声淅淅沥沥，地上湿泥浸了雨水，便更加软黏。
风一吹，雨滴飘在路旁野草上，草叶上瞬间摇摇晃晃，沾满了圆润的水珠。
人群之中，不知是谁说了一句，
“今早雨才停，怎的又下起来了——”
话音刚落，扶灵便笑了起来，转头看向九嘤时，眼中已写满了自豪二字。
这场雨，竟只是幻象——所有人都被她骗过去了。
九嘤心间又惊又骇，前世她学习浮幻之术时，修为已是圆满境，不过片刻便将其掌握。
可现在的扶灵，修为明明连她当时一半都没有，竟也做到了这个地步。
九嘤伸出手，不出片刻，掌心便聚满雨水。
那水滴儿冰冰凉凉，触感分外真实，五感迟钝之人，根本看不出来是假的。
便是扶灵本人，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成功。
见到其他人都被自己的幻术所蒙蔽，她心中不禁有些得意，心念稍动，那雨便越下越大，不过一会儿，大家身上的衣服就全部湿透。
九嘤知她犯了自傲的毛病，又想炫耀她那些天赋本领，心中有些不喜，下意识便皱起眉头，轻声呵斥了一句，
“够了，让你展示幻术——不是让你戏弄大家。”
眼见已经有人从储物石中拿出了伞，扶灵才知道自己做的过分了。
被九嘤训斥过后，她倒没有反驳，竟真的乖乖听话，未多犹豫就让幻境消失了。
众人这时才发现，方才那场雨，不过都是虚假幻象。
甚至于刚刚被雨水淋过的衣服，亦是和来时一样，干燥而温暖，见不得半分湿意。
相较于刚刚扶灵服软带来的震惊，众人此时的心情已不能用言语来形容。
或许，这就是天才和普通人的区别。
空气中有些沉寂，直至有人第一个开口表达自己的惊讶，声音才渐渐多了起来。
至于这些话的内容，无非都是夸赞扶灵天赋异禀。
九嘤听着耳边这些赞美之言，心情十分复杂。
她本有意针对，却让扶灵学会了天修者纳灵的方法，还让她在众人面前表现了一番，满足了她的虚荣心。
颇有些聪明反被聪明误之感。
无声叹息过后，扶灵重新出现在视线中，不用说，九嘤便猜到她想听什么，虽不情愿，却还是一字一句的开了口，
“扶灵师妹天赋上佳，果然如传闻中一般，天资过人、颖悟绝伦，方才那场雨亦是完美，没有露出什么瑕疵——着实让人惊叹。”
听见这番肯定的话，扶灵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雀跃心情，低着头抿起唇便傻笑起来。
说来，这还是二人认识以来，九嘤第一次真的夸她。
没有讽刺，也没有嘲笑。
九嘤见她笑成这幅痴样，一时间竟分辨不出她是不是装出来的。
这一刻，她才隐隐发现——这一世的扶灵，和前世的自己，似乎并不完全相同。
看着眼前还在傻笑的少女，她心绪不免有些复杂。
轻叹口气过后，她还是蹙着眉头，动了动嘴唇，声音喑哑的道出一句话，
“现在，我便要问你第三个问题——方才教你浮幻之术，你也成功学会了，你现在是不是应该对我说些什么？”
扶灵闻言从傻笑中回神，表情懵了懵，显然是没有反应过来。
说什么？
学会了不是好事吗？还要说什么？
她不懂，转头看向春盻几人，却见大家都冲着自己笑，这才明白九嘤这句话的意思。
往日她从长辈们那里得了好处，最后总是会说些好话来哄对方开心的。
扶灵了然，抬眼看了看九嘤，唇角微微弯起，露出一个甜美又可爱的笑容。
下一刻，她竟当着所有人的面走到九嘤面前，自然又亲昵的挽住她的手臂，软声撒娇道，
“九嘤师姐修为高深，人美心又善，那么耐心的教灵灵学习浮幻之术，灵灵最喜欢九嘤师姐了——”
说了这些，她还嫌不够，小手挽着九嘤手臂蹭了蹭，又强调了一句，
“灵灵以后也会一直这样喜欢九嘤师姐的！”
在场众人听见这话，几乎忍不住脸上笑意，差点都笑出了声音。
便是春盻几人，也悄悄捂住嘴偷笑。
至于九嘤，脸色已是一阵红一阵白，早已气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此时此刻，她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
这个扶灵，又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让她说句谢谢，她竟说这些！
简直没得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