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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第6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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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来了啊?妹妹。”

    空旷无人的人行道上,被邢清清抱在怀里的叶嘉童目光阴寒,宛如一条剧毒的蛇,瞪视着面前与他们对峙的叶宛童。

    邢清清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看见叶宛童,她先是一喜,旋即又将目光投向她手中的桃木剑,脸上露出惊恐的神色。

    “你,你想干什么……?”

    叶宛童表情森冷,完全没了平时散漫的模样,她手中剑尖锋芒毕露,指向邢清清和她怀里的叶嘉童。

    “罗刹厉鬼,我奉雷祖之命,今日在此将你就地诛杀——”

    听见罗刹两个字,傅敏和脸色一变:“你说什——”

    “什么”两个字还没说完,被他们四个团团围住保护起来的邢清清陡然发出一声尖叫,扬手将怀里的孩子扔了出去。

    男孩瘦小的身体在空中划过一条歪斜的弧线,如同干瘪的皮球般砸在地上,摊成一片模糊的血肉。他的身体上印着货车车轮碾过的痕迹,圆睁的双眼死气沉沉地望向他们。

    叶宛童掣出火符,两指一搓,澄黄的符纸迅速燃烧起来,腾跃而出的火龙将天上的云层映得火红。云间映衬着陆上的火海,仿佛天空都要一同燃烧起来。

    地上的叶嘉童阴毒地笑起来,他的目光越过叶宛童,投向她身后的群山,遍野的罗刹从山林间现身,到处都是幽碧的绿光,不停在山间攒动涌来。

    男孩的身体开始发生异样变化,粉红色的血肉混着地上的土灰和落叶,不停蜷曲扭动,聚成一团碎肉叠出的肉塔。手臂和双腿从肉塔中伸出来,灵活的五指重复着抓握的动作,等到完全适应后,他才捡起地上的头颅,安在脖子上。

    叶嘉童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成长为青年模样,青年身材颀长而匀称,手臂肌肉线条流畅,仿佛一支蓄势待发的箭。他和妹妹长得并不很像,但都有雪白的皮肤,以及一双漆黑的眼睛。

    漆黑的、深邃的、敏锐的、让人恐惧的黑眼睛。

    “宛童,妹妹……”他的喉间发出含混的声音,粗糙如沙砾,有那么一个瞬间,傅敏和竟有听见罗刹开口说话的错觉。

    叶嘉童按着自己的脖子,细细地摩挲着白皙的颈脖和凸起的喉结,妄图抚平颈间那道撕裂的伤口。他微仰着头,用喑哑的声音道:“只能活一个……我们之间,只能活一个……”

    站在他面前的叶宛童脸色微变,傅敏和明明看见她的手颤抖了。

    但她很快重新握紧了手中驱邪化煞的桃木剑,用一种怪异的、带着瑟瑟之意的语气低喝道:“那就你死!”

    叶嘉童露出一个怪笑,和扑上来的叶宛童撕斗在一起。

    一人一鬼迅疾如风,坚硬的鬼爪和锐利的木剑撞在一起,竟然发出了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叶宛童面如严霜,挥剑的速度极快,只能看见绛色法衣舞动时留下的残影。

    而叶嘉童也丝毫不落下风,他的身形极其诡异,每次都能在剑刺来前夸张地扭曲身体,躲过致命的剑锋。

    傅敏和紧蹙着眉,虽然现在情况并不明朗,但人到底还是护短的,他看不清叶宛童的动作,也不知道现在战况究竟如何,朝京墨道:“我们得上去帮她!”

    他欲上前,被京墨一把按住:“不行。”青年目光沉沉,异色的双瞳中有光芒闪动,“这是她的因果,她必须自己面对。”

    就在这时,被罗刹血浸润的桃木剑应声而断,折断的剑身嗖一声飞到他们身边,啪嗒掉在地上。

    方雨惊慌忙大喊:“宛童!”

    叶嘉童被刺了一剑,他一手拔出捅进胸口的断剑,踉跄后退了两步,发出一声闷笑。叶宛童也没讨到好,被他一巴掌扇飞出去,而且运气不好,脸先着地,大半张脸上都是殷红的血迹和擦伤。

    “只能活一个,只能,活一个……”叶嘉童机械般重复着这句话,缓缓朝挣扎着爬起来的叶宛童走近,空洞的双目仿佛深无尽深渊,一眼望不到头,“只能活一个,我们俩,只能活一个……”

    叶宛童捂着脸站起来,警惕地注视着步步逼近的兄长,不停后退,最终撞在路边的护栏上。

    她深吸一口气,流出来的鼻血被吸进气管,呛得她肺如火烧,她伸手擦掉流下来的血,费力地挺直了身体。

    “只能活一个……”叶嘉童扭动着身体,歪歪斜斜走向她,像卡带的复读机般不停地重复:“我们,活一个,只能活一个……”

    “你不是我哥。”靠着护栏的叶宛童蓦地抬头,同时暴起,发出一声巨大的嘶吼:“给我滚回三十六狱去!”

    被红绳串在一起的五帝钱刷地甩出殷红痕迹,化作一柄绵软的弦刃,转眼削掉了叶嘉童的项上人头!

    滚圆的头颅形成一条抛物线,砸在地上发出闷响,瓢泼的黑血从颈部喷涌而出,混合着浓郁的黑色烟气,眨眼之间就将周围笼罩进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傅敏和迅速捂住口鼻,同时握住了身旁的京墨:“怎么回事?!”

    话音未落,无垠的黑暗之中响起一声嘹亮的婴儿啼哭——

    深秋的夜里,凛冽的寒风吹飞了白色的纸钱,惨白的灵棚反射着银月的光,照亮了南医馆五色的瓦顶。男孩站在父亲身边,疑惑而惶然地看着面前的棺椁。

    母亲就躺在里面,皮肤惨白,面容破败,就连柔软的嘴唇都变得干裂而冰冷。

    刚出生的妹妹被父亲抱在怀里,在母亲的棺椁旁边发出一声又一声凄惨的啼哭。

    风把铜盆里已经燃尽的纸灰吹到男孩脚边,他瑟缩了一下,惊疑不定地抬头望向父亲。父亲的脸被襁褓遮住,他眨了眨眼睛,叫了一声爸爸。

    望着棺椁出神的父亲终于收回目光,扯起过膝的长袍,抱着妹妹蹲在他面前,轻轻拂过男孩乌黑的鬓角,用一种沉痛、悲戚的语气道:“嘉嘉,妈妈走了。”

    叶嘉童不解地望向他。

    “但妹妹来了。”父亲又讷讷道,放低了手臂的高度,露出襁褓中哇哇大哭的婴儿,“你要和爸爸一起,保护好妹妹。”

    我要……保护好妹妹……

    妹妹还不会说话的时候,总是盯着虚无中的一点大哭,胡乱挥舞着柔弱的双臂,试图躲开某些其他人看不见的怪物。

    叶嘉童紧紧将妹妹抱在怀里,跨过近乎他膝盖高的门槛,迅速而熟练地向外跑去。

    宽阔到一眼望不到头的花园被他落在身后,偌大的南医馆隐匿在黑暗里,灯火通明下潜伏着人们看不见的怪兽,正一点一点地蚕食着妹妹的生命与活力。

    妹妹的哭声越来越小,叶嘉童不敢回头,他跑啊跑啊,在青石板路上跑、在小桥流水旁跑、在假山边跑……小小的男孩迈着虚浮疲惫的脚步,坚定不移地向前奔跑着。

    他带着妹妹跑过春秋冬夏,跑过晦明朝暮,娇憨的男孩渐渐成长为了稚嫩的少年,身边很多人因妹妹离他们而去,他却从未放开妹妹的手。

    我要……保护好妹妹……

    妹妹总是在害怕,她的眼睛是连通阴阳的钥匙,她怯懦、畏惧、警惕,日复一日地活在畏怯和惊疑中。

    父亲很忙,他在各地寻找稀少而昂贵的古钱币,并不经常在他们身边。叶嘉童有时也会怀念母亲,怀念那个温婉贤淑的女人。

    母亲很喜欢穿旗袍,也很会做饭,他尝试给妹妹做母亲做过的菜,妹妹趴在桌边等他,抓着筷子,用稚嫩的声音问:“妈妈是什么样的呢?”

    漂亮、温柔、对我很好,他垫着板凳站在灶台前,尽力搜刮着脑袋里匮乏的词汇,努力地向妹妹描述他们的母亲。

    妹妹唔地点点头,吃掉他夹进碗里的白菜,然后呸一声吐在盘子里。

    “没熟!”

    又过了一年,父亲带着妹妹上山拜师,和她一起去的,还有那四枚锈得发绿的铜钱。

    妹妹的师父是一个年纪很大很大的老人,就像客厅画像里的白头发老神仙,他牵着妹妹的手,带她去参拜神像,一尊,两尊……等到了主殿中的那一尊时,一直沉默不语的妹妹突然尖声大叫起来。

    叶嘉童立即冲上前握住妹妹的手,带着她往外跑,将他们身后的怪物全部甩掉,哪怕那只是用石头和金属雕刻出来的塑像。

    我要……保护好妹妹……

    这句话日复一日地在他的脑海中重复着。

    妹妹不常能下山,因为那些怪物总缠着她。但她又有着这个年纪孩子独有的好奇和憧憬,每次他们下山回家,她都会跟着偷偷溜出去老远。

    后来到了学校的开放日,他兴高采烈地带着妹妹下山,妹妹顽劣又胆怯,做了坏事就偷偷躲在他后面,像只把头埋进沙子里的鸵鸟。

    时隔多年,兄妹俩再次跑了起来,只是这次追在后面的不是那些可怖的怪物,而是哇哇大哭想给自己讨回公道的孩子。

    夜里,他出门上厕所,黑色的怪物趁机爬进房间,妹妹没等到他回来,恐惧变成了一只大手,推动她奋力向外逃去。

    叶嘉童开始在校园里寻找失散的妹妹,学校很大也很暗,终于,他在教学楼底下找到了巡逻的老师。

    老师带着他前往教学楼顶,说妹妹就在那里,叶嘉童信以为真地跟进去,怪物在电梯中现出原形,逼问他妹妹在哪。

    怪物,怪物,到处都是怪物。

    劫后余生的他和妹妹一起被从外地赶回的父亲送上山,风尘仆仆的父亲带回了最后一枚钱币,信誓旦旦说以后那些怪物再也不会出现。

    他们在山上的路牌旁边拍了一张合照,叶嘉童坚定地挡在妹妹身前,而他身后的妹妹少有的露出了一个不明显的笑容。

    第二天,父亲开车带他们回家,他和妹妹坐在一起,问:“你想去哪里玩?”

    妹妹瑟缩在车门旁,不停拨弄着手腕上的钱币,细声问:“我们安全了吗?”

    叶嘉童点头,说对,我们安全了。

    可妹妹却直勾勾地看着他,两只眼睛如灾后的黑夜般荒芜。

    她说,可我看不清你的脸了。

    浓郁的死气笼罩在少年的脸上,串着五帝钱的红绳应声而断,突然出现的轿车撞翻了载着一家三口的越野车。

    他们顺着山路滚下去,父亲抢救出被埋在废墟下的儿女,挡在他们的身后。

    “跑!”

    叶嘉童带着妹妹跑啊跑啊,他们穿过山林,冲进车水马龙的市区,黑色的怪物追在身后,用恐怖尖锐的声音大吼:“死!死!只能活一个!只能活一个!”

    他被怪物扑倒,攥着妹妹的手骤然松开,兄妹间的连结在那个瞬间消散,叶嘉童用尽全力把妹妹推开。

    “跑啊!宛童!快跑!”

    妹妹的口中发出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她不敢回头,咬牙向前跑着,跑到呼吸急促、双腿发软,难以抑制地跌坐在地上。

    川流不息的车流之间,孤立无助的女孩摔在斑马线上失声痛哭,声嘶力竭地呼唤着唯一可以依靠的兄长。

    “哥哥!哥哥!”

    叶嘉童跌跌撞撞地追过来,他看见妹妹就在眼面,摔倒在马路中间,化作小小的一个点。

    她白裙子被风吹起来,和地上的斑马线融为一体,叶嘉童冲向她,却又被怪物扑倒在地,它们踩在他的背上,不管不顾地涌向车流中间的女孩。

    突然,远方陡然响起刺耳的喇叭声,红色的货车迅疾从公路尽头驶来,叶嘉童猝然睁大了眼睛。

    “妹妹!”

    他的体内骤然爆发出一股巨大的力量,掀飞了眼前的怪物,他疯狂地冲上前,用力将凝滞在原地的妹妹推开。

    路面上爆发出一声巨响,鲜血和肉泥噗一声溅出来,飙射在女孩雪白的连衣裙上,染出一朵又一朵妖异而猩红的花。

    滚烫的血飞溅进女孩的眼睛里,熔断阴阳,彻底杀死了那个胆小怯懦的女孩。

    长发青年如神兵天降般出现,他手中的长刀流转着五彩的光,凌厉的刀风将如潮水般的无数怪物腰斩,他抱起茫然的女孩,如同那个永远守护在她身前的兄长般无畏地向前走去。

    “你能救他吗?”

    “我不能。”

    “那谁能救他?”

    “你。”

    青年与女孩的声音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震耳欲聋的嗡鸣声,傅敏和陡然惊醒,惊恐地望向正从马路另一边磕绊走向他们的叶宛童。

    重型货车出现在道路尽头,巨大的喇叭声声催命,仿佛招来不幸的魔咒。倒地的叶嘉童晃悠悠站起身,再次把头颅装回颈脖上。他一手掐着脖子,一手攥着另一只手的手腕,状似癫狂地挣扎着。

    “活一个,只,只能活一个……我和,妹妹,妹妹,宛童,妹……”

    叶宛童脑中轰鸣、精神恍惚,她听不见声音,只用那双涣散的眼睛望着对面的京墨,魔怔般不停地重复喃喃:“救他,救他,神不能……救,我……救他,我要救他,我救……”

    货车疾驰而来,京墨想上前,却为时已晚。

    红色的车头仿佛从地狱而来的魔鬼,浑身沾满猩红的血液,妄图再夺走另外一条鲜活的生命。

    傅敏和爆发出一声泣血的嘶吼:“叶宛童——!”

    千钧一发之际,一边的叶嘉童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为之愕然的举动——他在不停的自我挣扎中耗尽了最后一丝力量,用几乎脱离意志控制的身体猛扑向前,再一次推开了即将被货车车轮碾过的叶宛童!

    货车撞散了青年重新组合而成的身体,叶宛童摔在地上,脸上溅满了骨肉残渣和黑血。她双手撑在身后的地面上,同小时候一样惊惶地盯着地上模糊的血肉,大张着嘴急促地呼吸着。

    气流涌进她的肺里,发出恐怖的嘶嘶声,深黑如墨的眼底倒映着兄长身首异处的尸体,她睁大了眼睛,眼角近乎裂开,粉色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融进血液,最终滴在地上。

    她大脑空白,只知道手脚并用地往后挪,想要离开这个令人绝望的地方,绛紫色的法衣在地上蹭得破烂,她却不顾一切地向后退,如同脱水濒死的鱼般急剧地倒气。

    叶嘉童倒在地上,浸在血液里的眼睛仿佛永远也不能瞑目,他望着因恐惧而不停想要逃避的妹妹,喉间发出混沌的声音:

    “只能,活一个……妹妹……宛童……活,活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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