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第50章
伍瑶背着一个绣花包袱,站在半人高的草丛间,双腿弯曲,身体前倾,摆出攻击的姿态。
“她怎么了?”天很黑,寨子里的灯光在远方朦胧,根本照不到山间。傅敏和眯起眼睛尽力想往那边看,却只能看见少女模糊的轮廓。
京墨缓缓抽出刀,秋风吹动着已经泛起枯黄的草丛,发出沙沙的声音。
“有东西在她面前。”
叶宛童从腰后扯出一张火符,目不转睛地盯着山间的身影:“不管是什么,得救她。”她把尤余往后推了一把,低声道:“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
真要掰起指头算这都是尤余的第五个世界了,他不愿被人轻看,但也知道现在是危急关头,用不着他逞英雄,点点头跑到一边的树后头儿蹲着。
傅敏和慢慢卷起长袖,和京墨对视,两人互相一点头,就见叶宛童两指一搓,手中的火符倏地烧了起来。
火光照亮了他们面前的一小块地方,同时也吸引了另一边伍瑶的注意力,她猛地转过身,他们这才发现她的手中竟然还拎着一把纤长的苗刀。
锃亮的刀尖瞬间指来,刀光从几人脸上一闪而过,她大喝一声:“谁?!”
伍瑶的脸上和刀上都沾满了红黑色的血,她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借着符火的光看清了三人的脸。
引路的白蛇已经不知所踪,草丛很黑也很深,傅敏和不敢贸然过去,只能站在原地道:“我们是来找你的,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周围突然传来悉悉索索的响动,伍瑶迅疾地转过头,手中的苗刀指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草丛间的东西似乎感到威胁,停在原地不动了。林子里又陷入死寂,傅敏和刚抬腿想过去,就听她大喝:“别过来!”
她周围枯黄的野草被秋风吹得来回晃动,但如果仔细去看,就会发现那些晃动的野草以伍瑶为中心,形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包围圈。
“阿郎呢?”她问,“他在哪里?他来了没有?”
傅敏和心道感情你俩这是说好了要大半夜的私奔还是咋地啊,行李都收拾好了是吧?
虽然这事儿吧他们不知道,方雨惊吧提也没提过,但毕竟是七八年同生共死的好兄,傅敏和想着得给人打掩护,说在路上呢,马上来了。
谁知道听他这么一说,伍瑶断然叫道:“让他别来!”
“什么——”
远方的山间陡然响起一阵笛声,她周围的草丛急剧晃动起来,叶宛童神色一凛,迅速将火符拍在地上。
烈火瞬间朝着四面八方蔓延,迅速结成一个圆阵,照亮了被黑暗淹没的山林。
伍瑶周围的草丛里密密麻麻地聚满了毒虫和小型猛兽,她将苗刀横在身前,沉声道:“你们走!”
然而不等她话音落地,京墨已然提刀上前。
伍瑶身形敏捷,转身的时候身上的铃铛随着剧烈的动作清脆响起来,反手劈出一刀,当即将一条朝着他后背飞去的长蛇斩成两截。
“你们快走!这些不是普通的虫蛇,你们对付不了!”
她说完后,像是要印证她的话一般,旁边一只刚刚被京墨一刀穿颅的山狸再次扑了上来。
伍瑶一拳将山狸砸开,用力把京墨往前一推:“有人在端午的时候炼了尸蛊,用在这些死物的身上。本来就都是尸体,杀了也没用,你们先走!”
傅敏和闻言立即把京墨拉到身边,问那你怎么办?
“我有办法对付!你们快走!去找阿郎!”
突然,后边传来尤余的声音,这小孩儿不知什么时候上了树,此刻正望着不远处的山路,朝他们道:“方雨惊上来了!”
方雨惊的出现就像是某种信号,原本游荡在山间不绝如缕的笛声骤然大了起来,聚集在伍瑶周围的野兽和虫蛇仿佛受了什么刺激般躁动无比。
京墨脸色一变,高声提醒道:“身后!”
伍瑶深吸了一口气,沉下脸,掣出手中的苗刀,瞬间将身后的小兽斩成两段。已经冰冷的血滴在她脸上,少女面容肃杀,扬手甩去刀上的鲜血,抽出插在腰间的长笛,横在唇间,疾厉地吹出一首曲调。
趁着夜色上山的方雨惊已经离他们很近了,听见两股笛声,先是一愣,脸上旋即露出惊怒交加的表情。他迅速跑到包围圈外,叫了一声阿瑶。
少女立在火阵之中,手持一柄青绿色的竹笛吹彻山间,两股抑扬顿挫的曲调仿佛厮杀的刀兵,不停碰撞出刺耳的旋律。
周围的虫蛇和山兽在两股笛声的影响下混乱起来,不分敌我地厮杀缠斗,叶宛童踢开一条滚到她面前的蛇,朝傅敏和道:“赶快去救她!把她拉过来!这周围的鬼气越来越重,再不走要出事了!”
尤余从树上跳下来拦方雨惊,死活不让他过去,方雨惊急得都要疯了,差点就跟他动手。傅敏和快步冲上前去拉伍瑶,京墨提刀为他们开路。
叶宛童摸出一张雷符,看那样子是想像在孤儿院一样放大招,她的指尖上冒出火星,脸上也露出疯狂的笑意:“快点过来!把他们炸个稀巴烂!”
死的活的乱七八糟的都在后面追,傅敏和一会儿想着男女授受不亲,一会儿想着朋友妻不可欺,只敢隔着衣服拽着伍瑶的手腕往前跑。
被他们拉走后,伍瑶就不再吹笛御蛊与隐匿黑暗中的幕后黑手抗衡,此刻山间的笛声骤然尖锐起来,而傅敏和一心都放在眼前的路上,想着赶快把她拉走,完全没注意到她逐渐变得迟缓的脚步。
突然,一直在后面盯着他们的叶宛童脸色刷地一白,喊道:“伍瑶!”
傅敏和甚至没来得及回头就感到背上一重,伍瑶双颊涨红,口中不停发出嘶嗬的抽气声,重重砸在了傅敏和身上。
叶宛童立马冲上前,抓起她的手腕把脉,扭头喝道:“方雨惊!”
这是她第一次叫方雨惊的全名,方雨惊一愣,听她叫道:“快他妈过来!现在只有你能救她!”
方雨惊快步跑来,蹭着山间的野草刷一声跪在伍瑶身边,伸手去探她的脉搏。就在这时,伍瑶突然急促地倒吸几口气,旋即喉间不停发出古怪的尖叫声。
她的脸上爬满了青紫色的血丝,额间青筋密布,胸口剧烈起伏,围在她身边的几人如遭雷击般僵在原地。
——伍瑶现在的症状和昨天老方死前的症状根本一模一样。
“阿瑶!”方雨惊慌乱起来,叶宛童手呈剑指在伍瑶胸口猛点两下,照着方雨惊脸上反手就是一巴掌:“冷静点!你他妈想她也死吗!”
不知是叶宛童那一巴掌起了效果,还是那句振聋发聩的骂声起了作用,总之方雨惊的魂是被她这一下叫回来了,立马伸手在伍瑶裸露的皮肤上摸索起来。
尤余站在边上,啊了一声说这不合适吧。
傅敏和踹他,说人都要死了你他妈还管合不合适。说完,他又把视线投向横刀挡在他们背后的京墨身上。
长刀上已经沾满了冰冷的血迹,然而那些无穷无尽的虫蛇山兽却怎么也杀不完。京墨的动作相较刚才显然已经变得迟缓,恍惚之间,一只野狼朝着他扑来,青年红色的瞳孔里倒映着野兽锋利的犬齿,脆弱的咽喉暴露在外。
耳畔骤然卷起狂风,白色蛇尾冷不丁抽来,硬生生将那只野狼抽飞出去几十米远,坚硬的头骨发出咔咔的碎裂声,伴随着鳞片摩擦的声音一同响起。
白蛇从山间游荡而出,巨大粗壮的蛇身盘在一起,悍然形成一道巨大的白色屏障,将他们与那些受到蛊毒影响的尸体完全分隔开。
这时方雨惊也找到了游窜在伍瑶皮下的蛊虫,手起刀落将一条丝线般的白色蠕虫挑了出来,一刀剁成两半。
他抱起伍瑶就往山下跑,傅敏和拉上京墨,带着叶宛童和尤余跟在后面,几人在山间昏暗泥泞的小路上狂奔。
叶宛童本来就断条胳膊,跑起来身体不平衡,好几次差点摔下去。她空出一只手点火,火光亮起的瞬间,被方雨惊抱在怀里的伍瑶突然挣扎着把他推开。
他们正在下坡,方雨惊被草根绊住,脚下一滑,顺着山坡就往下滚。而就在怀中的伍瑶脱手的瞬间,原本寂静的山间突然响起一声刺耳的枪响!
时间突然变得很慢很慢,方雨惊摔在地上,在重力的作用下往坡底滚,他看见伍瑶被抛至半空,他甚至能看清她带着灵动笑意的眼睛。
伍瑶的眼睛就像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一样温柔,他记得那是一个雨天,他被邻居家的孩子推倒在水坑里——说是邻居,其实不过是寨子里住得离他们比较近的几户人家罢了,两栋吊脚楼之间隔了几百米那么远。
老方的吊脚楼被孤立,老方养大的小方自然也被人孤立。
方雨惊记得那天雨很大,他刚抹干净脸上的水,脸上又是湿漉漉一片,雨水打得他睁不开眼睛,突然,头上的雨停了。
他从地上爬起来,先看见了一双漂亮的脚踝,那两只脚踝上戴着银环,每只银环上都挂着小小的铃铛。
再往上是漂亮的小腿、白皙的手腕、握着伞柄的手指,最后,是女孩灵动的眼睛。
他很讨厌雨天,因为据老方说,他是在一个雨夜出生的,然后第二天,他妈就死了。
每年惊蛰,寨子里都会下雨,上山的蛊师总有意外,每年都会死很多人。寨子里的雨天是不详的,但他在一个寒冷的雨天遇到了伍瑶。
不祥之人也会有幸运之事,不是吗?
很多年过去了,他永远记得少女的眼睛,那双黑色的眼睛被雨天氤氲的水汽浸染,像是在迷雾中意外走出森林的小鹿,带着春天的灵动和色彩跳进了他被雨水打湿褪色的灰色世界里。
他躺在地上,看着伍瑶,所有的一切仿佛都变成了一帧帧慢放的电影,他看见傅敏和伸手去拽她,但时间又突然在这个瞬间变得很快,伍瑶的身体因为巨大的后坐力猛地向前摔来,滚烫的血液迎面溅了他一脸。
一颗子弹,从她的后心射进去,打穿了少女单薄的身体,嗖一声射入路边的树干,而它原本瞄准的,是方雨惊的心脏。
伍瑶倒在血泊里,望着头顶晦暗的夜空,伤口中涌出的血从她的身下流出来,朝两边蔓延,仿佛一双巨大的蝴蝶翅膀。
方雨惊呆愣地从地上爬起来,怔怔地望着她,嘴唇颤抖,说不出话。
“阿郎。”伍瑶低声道,“我们,这是我们在一起过的,最后一个秋天……你还记不记得,我们,我们以前一起荡秋千,你说要,变成蝴蝶,带我,带我到山的那一边,看看……”
坐在地上的方雨惊泣不成声,他用力地去捂伍瑶不停渗出血的伤口,呜咽着摇头。
“不要,阿瑶……不,不要……”
伍瑶笑起来,鲜血涌出口鼻,她露出一个凄美而不舍的笑容,轻声道:“我可能,飞不过这万水千山了……”
挡在他们身后的白蛇发出一声泣血的嘶鸣,受到蛊毒影响的虫蛇从四面八方涌来,方雨惊趴在伍瑶的尸体上嚎啕大哭,不管傅敏和怎么拽都不肯离开。
“快走!”京墨急道,“再不走来不及了!”
草动声和咆哮声逐渐靠近,叶宛童以手作刀,照着方雨惊的后脖颈狠狠一敲,朝傅敏和跟尤余道:“赶紧把他搬走!”
然而那些怪物的速度比他们还要快,风一般转眼就到面前,就在这时,一只粉色的蝴蝶闪着细碎的微光,从伍瑶的伤口里飞了出来。
紧接着,两只、四只、八只……数不清的蝴蝶展翅而出,涌向朝着他们聚集而来的虫蛇和山兽,扑动着双翼,轰一声炸开。
数不清的蝴蝶在山峦间爆炸,明暗闪烁的火光照亮了昏暗的天幕,烟尘与热浪之中,有一只精致的粉蝶穿过硝烟而来,徘徊在方雨惊的身边。
最终,她停在少年胸前,平展双翼,留下一个小小的拥抱,随风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