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如果在吃席的时候碰见隔壁桌瞅着自己傻笑的小孩,傅敏和可能会觉得好玩伸手逗逗人家;但是如果那小孩笑得人汗毛倒竖,脸都僵了也不换个表情的话,那就有点儿瘆人了。
傅敏和盯着小女孩,小女孩也盯着他,四目相接,两方相望,竟无语凝……不是,竟然像是大白天撞了鬼。其他人也注意到朝他们跑过来的女孩,都没动。
她的皮肤白得像雪,嘴唇和脸颊却很红,像早上特意抹了胭脂来喊他们吃席的产婆。笑脸颇为精致,就连眼睛和嘴角弯起的弧度都恰到好处,仿佛被人细致描摹的工笔画。
只是这画精致得过了头,让人越看越怕。
周围桌上的喧闹声似乎都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绝在了外面,他们这桌本来就靠边,现在更是静得吓人,傅敏和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女孩一点一点地靠近,所有人都摒住了呼吸,生怕被注意到。等到她走到桌旁,叮铃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女孩咯咯的笑声。
那笑声更吓人,又尖又细,逮着人耳朵吹气似的,简直让人毛骨悚然。
“哥哥,哥哥。”女孩叫起来,表情没变,傅敏和注意到她说话的时候也在笑,连嘴都没张。
这让他想起了一种玩具:在布娃娃的身体里塞一个录音机,只要拍一拍头顶,娃娃就会顶着那张笑脸和你说话。
京墨坐在最外面,女孩就站在他身边,一声又一声地喊:“哥哥,哥哥……”
京墨置若罔闻,女孩又顶着那张精致的笑脸叫了几声,声音却明显有些不耐烦。见京墨还不理她,她又转了转脑袋,看向坐在旁边的傅敏和。
两人又相顾无言起来,傅敏和甚至都想好了待会儿说什么,结果女孩看了他一眼后又转过脑袋。
他左边是京墨,右边也坐着个男人,叫范震。女孩看了一会儿,然后从京墨身边跑开,挤进了他和范震之间的空隙。
她站在两个人中间,仰着脑袋看傅敏和。距离瞬间被拉近,女孩的五官也变得更清晰,傅敏和越来越觉得她的五官浮在脸上,像是用笔画上去的。
女孩看着他道:“我不喜欢你。”
她说这话的时候嘴也没动,其他人都没看见。
虽然没看见,但也不碍着大家害怕——可不得害怕吗?鬼片里让鬼不喜欢的人,十有八九就该死了。
京墨听见这句话,脸色难看起来,但女孩已经不再把注意力放在傅敏和身上,她站在范震面前,伸手拉他的衣服:“哥哥,哥哥。”
范震其实胆子不小,但昨天又是见鬼又是死人的,任谁也受不了,何况刚才这小女孩还朝着傅敏和说了句“我不喜欢你”,简直像是公开宣判死刑。
他生怕这小孩也“不喜欢”自己,一听见人叫,连忙就应了。
女孩咯咯笑起来,笑得一桌人鸡皮疙瘩狂掉,体重都轻了几斤。她掏出本破书,递到范震面前。
“哥哥,哥哥,你可以给我念书吗?”
“可,可以!可以!”
范震这下也看见她不管说什么都始终不会动的笑脸了,吓得说话都哆嗦,但又想起昨天晚上没听产婆话死状在眼前的钱翔,说什么也不敢拒绝,拿起那本书就开始念。
傅敏和瞥了一眼。
书页有些潮,边缘泛黄,封皮上还沾着厚厚的泥。那些泥已经干透了,呈现出浑浊的颜色,不少地方结成皲裂的泥块,范震每翻动一页,那些干掉的泥巴就掉一点下来。
“泥娃娃,泥娃娃,一个泥娃娃,有眼睛有嘴巴,眼睛不会眨,嘴巴不说话。她是个假娃娃,不是个真娃娃,没有妈妈也没有爸爸。泥娃娃,泥娃娃,一个泥娃娃,我做她妈妈,我做她爸爸,永远爱着她。”
尖细的笑声从女孩的笑脸底下传出来,她拍打着双手,跟着范震唱起来:“泥娃娃,泥娃娃,一个泥娃娃……”
这应该是一首流传于孩子间的童谣,但曲调诡异,歌词瘆人,女孩阴森又空灵的声音在周围回荡,伴随着咯咯的笑声,胆小的人已经抖成了筛糠。
京墨皱起眉头,他盯着女孩乌黑的后脑勺,突然叫了她一声。
那让人后脖子直冒凉气的童谣终于停了,女孩转头看他,恍惚间傅敏和觉得她的表情似乎变了。但那个瞬间转瞬即逝,女孩用那双漆黑无神的鹿眼盯着京墨,问:“怎么啦,哥哥?”
她说话很慢,每一个字的发音都很标准,但标准得过了头,让人听不出轻重缓急,像人工智能,僵硬、冷漠,还透着说不出来的诡异。
“你的裙子脏了。”
傅敏和低头去看,发现女孩的裙摆上果然濡着一大片黑褐色的泥巴。
她猝然尖叫起来,声音比指甲挠黑板还让人闹心,比天亮时候的公鸡还有穿透力,傅敏和觉着她再叫下去恐怕十里八乡的公鸡都该一起打鸣。
周围人似乎听不见他们这边的声音,都麻木地坐在桌前敬酒、夹菜、吃肉。女孩揪着裙子,尖锐的叫声像刀,连耳膜都能捅破,坐在范震旁边的叶宛童被吵得心烦,伸手要去捂她的嘴巴。
不料她刚伸出手,女孩就触电般跳起来,猛地后退一步,撞在傅敏和的椅子上,然后一把抢过范震手里的书,顶着那张笑脸,尖叫着跑了。
傅敏和一脸震惊地看她:“你干什么了?”
“没干什么。”叶宛童盯着女孩离去的方向,握着戴在手腕上的五帝钱若有所思。
被这么一吓,众人都没了吃饭的心情,虽然一开始兴致就不高,但现在是真的一口也不敢下嘴。十来个人围在铺着红布的圆桌边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没动筷子。
就这么干坐了老半天,孩子爹抱着昨天刚出生的孩子和村长产婆一起过来敬酒,傅敏和朝着产婆怀里的襁褓看了一眼,捏在手里的塑料杯子咔擦一声,烂了。
襁褓里包裹着的明明是一个皮肤细腻白嫩的婴儿,哪里有昨天晚上半点血肉模糊的影子?
京墨也注意到了襁褓中的异样,在桌下用力捏了捏傅敏和的手,示意他别盯着看,傅敏和连忙垂下眼睛。
“大夫们昨天辛苦了,怎么不吃菜?”男人端着酒杯,笑吟吟地看他们,“不吃可不行,会饿肚子的。”
产婆也抱着孩子掺和:“是呀是呀,一定要吃呀,一定要吃呀。”
这句“一定要吃呀”的杀伤力完全不亚于那句“一定要来呀”,傅敏和都有条件反射了,冷汗刷一声淌了满背。
产婆发了话,他们就是再不想吃也得吃,傅敏和的目光在桌上逡巡了一圈,最后从一个满是红油的大盘里夹了个鸡爪出来。
其他人也都硬着头皮夹菜,傅敏和把鸡爪放进碗里,正要张嘴,坐在旁边的京墨突然按住他:“丢掉。”
“什么?”
京墨盯着他碗里的鸡爪:“别吃。”
村子里吃席的菜不少,但大多都是素菜,味道寡淡,唯有摆在桌子正中央的大瓷盘里盛满了被炖得软烂的肉,碧绿的葱花和火辣的红油漂浮在面上,看着颇有食欲。
有人注意到他们这边,原本伸进盘子里的筷子都缩了回来,有的人碗里肉已经吃了一半,见状吓得差点从凳子上摔下去,问怎么了。
叶宛童面前的瓜子皮已经堆成了山:“你没注意到我们这桌好像和别桌不大一样吗?”
傅敏和这才分出注意力去看别桌,看了一圈终于发现叶宛童口中的“不一样”究竟在哪里——席上每一桌的菜色都是一样的,他们也不例外,但唯一不同的是,他们这桌最中间摆着一个漂着红油的巨大白瓷盘,而别桌根本没有这道菜。
老狄不动声色地把面前装肉的碗推远了点:“这……”
注意到这一点的人都面露惧色,偏偏这时候方雨惊还好死不死地补了一句:“这个村子里的人好像没有养什么家畜。”
的确没有,从他们刚进来开始,村子就一直很静,像个荒无人烟的野地。寻常村庄里随处可见的鸡、带着崽的鸭、追着人撵的鹅都没有,甚至昨天晚上他们出门的时候连狗叫声都没听见。
傅敏和低头去看碗里的“鸡爪”,发现这“鸡爪”外头没皮,被这么一煮肉都烂了,软绵绵的挂在骨头上,手掌似乎长得过宽了,指头也没那么长,而且好像有五根……
他突然想起昨天那个死掉的女婴,早上沾在产婆门牙上的“口红”,还有刚才那个被抱着的“正常”男婴。
他一手把碗推开,脸色很差,看向京墨的时候见京墨点了点头。
吃了肉的人就算看不懂他们的哑谜,猜也能猜到盘子里装的是什么,转身就抠嗓子,叶宛童坐在一边嗑瓜子,看热闹不嫌事大:“如果没吃过的话,偶尔尝尝也不错。”
这下大家只敢捡着素菜吃,肉菜看都不敢多看一眼,好不容易熬到结束,老狄提议去周围看看,范震突然说肚子疼,匆匆忙忙地就跑了。
“不至于吧?他都完成npc的任务了,还这么怕?”这语气有点酸,还有点恼。
四人带着大卫夫妇沿着村里小路转悠,京墨走在最后,目光不停地在其他人身上打转。傅敏和见他一个人被落在最后,放慢脚步等他。
京墨背着他的二胡,双手插在卫衣兜里:“干什么?”
傅敏和不答反问:“你怎么一个人走在最后?”
京墨:“最后不安全。”
傅敏和:“不用担心他们俩。”
京墨:“那两个黄头发的呢?”
傅敏和一想也是,没说话了。
京墨转头看他,左眼依旧被碎发遮住,只露出那只目光锐利的右眼:“你为什么要走在我旁边?”
他才说过最后不安全,是最危险的位置,指不定一眨眼人就没了,被什么拖走都有可能。
傅敏和朝他一笑,露出两颗漂亮的虎牙:“说不清,就是觉得你很熟悉,想亲近你。”
“小和,”走在最前面的叶宛童停了,站在原地盯着他们俩看,“来一下,有点儿不对劲。”
傅敏和连忙拉着京墨跑过去。
叶宛童双手插兜站在路边,示意他们去看不远处的屋子。方雨惊已经到了屋前,正伸长了脖子往里看,无奈玻璃太脏,哪个角度都看不清屋内的情形。
“那屋子怎么了?”
莱娜破天荒的听懂了:“那间屋子里有动物的味道。”
这姐鼻子似乎很灵,傅敏和跟京墨靠得很近了才闻见房屋深处传来的独属于家禽的异味。
“这屋子里住的什么人?”
站在屋子外面看了半天的方雨惊道:“没住人。”
“没住人?”傅敏和绕着周围看了一圈,发现屋子周围的确没有生活痕迹,“没住人怎么还养动物?”
叶宛童一耸肩:“没准死屋里了吧。”
她的语气平淡得可怕,内容却让人不寒而栗,傅敏和回头朝她露出一个狰狞的表情,看样子是想让她别再说话了。
京墨抓着门把手拧了两下,朝他俩摇头,傅敏和咂咂嘴,说要不直接砸了?方雨惊点头说好,京墨表示随意,就在傅敏和准备抬脚踹门的时候,旁边突然传来一声愤怒的嘎嘎声,紧接着,一道白花花的影子扑着翅膀飞了出来,逮着他就咬。
“我操,怎么还有鹅?!”
方雨惊也被吓着了,猛地往后退,就连京墨的眼底都露出了一丝惊恐的神色,一只几乎半人高的雪白巨鹅嘎嘎叫着冲出来,追在三个大男人屁股后面咬。叶宛童倒是反应快,一听见叫声就拉着大卫和莱娜跑了,这会儿只能看见个模糊的影子。
六个成年人就这么被一只鹅撵着跑了一路,老狄开门的时候看见他们这副惨样还以为夜叉来吃人了。
“这……怎么了?”
傅敏和坐在地上摆手:“别问了。”他咽了口唾沫,问:“你们发现什么了?”
邢清清恢复了不少,但是精神还是不大好,蔫蔫道:“我们在周围转了一圈,没怎么看见人,后来好不容易看见个大姐,正想去问,还没开口她就被她老公吼进屋去了。那男人还骂什么‘生不出儿子的贱货,死了都活该’,这人怎么这样,那大姐还怀着孩子呢。”
她的精神一直处于紧绷状态,说着眼泪就开始掉,莱娜看见立马上去安慰她。
“那男人态度是恶劣,不过他说是因为村子里有鬼,怀孕的女人被看见就糟了,所以才把他媳妇赶回去。”
“有鬼?”叶宛童奇道,“什么鬼?我今晚去给他抓了。”
老狄摇头说不知道。
傅敏和好不容易喘匀了气,才进屋就见范震捂着肚子匆匆忙忙往厕所跑,原本大咧咧躺在地上的尸体已经不见了,只剩下一滩干透了的血迹。
他看老狄:“你们处理的?”
老狄摇头:“在我们出门的时候被夜叉吃干净了。”
他们又在厨房里搜刮了一圈,找到煮熟的鸡蛋和水分着吃了,期间范震跑了好几趟厕所,跑来跑去晃得人心烦。叶宛童坐在水泥楼梯上剥鸡蛋,头也不抬:“尿频尿急尿不尽是病得治,要不要我给你看看?”
其他人听了笑,笑声颇为夸张,都想以此来掩盖心中的恐惧。天马上就要黑了,谁也不知道天黑之后会发生什么、会不会死人、会死几个人。
随时都会丧命的恐惧如同一只漆黑的大鸟,张开巨大的羽翼包裹住了整间屋子,充满压迫与绝望的阴翳笼罩在每一个人的头顶。
院外静悄悄的,直到天完全黑下来也没有动静,众人聚在一起围着火炉烤火,都睁着眼睛,谁也不敢睡着。然而困倦比恐惧更折磨人,等到夜深,绷了一天的人们再也撑不住,都沉沉睡去。
一直相安无事到后半夜,傅敏和被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吵醒,他睁开眼睛,正好看见范震捂着肚子从厕所回来。
就在这时,紧闭着的门窗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尖细的笑声。
“泥娃娃,泥娃娃,一个泥娃娃,有眼睛有嘴巴,眼睛不会眨,嘴巴不说话。她是个假娃娃,不是个真娃娃,没有妈妈也没有爸爸。泥娃娃,泥娃娃,一个泥娃娃,我做她妈妈,我做她爸爸,永远爱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