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玫瑰岛
“铁头功,你现在有空吗,我有事想跟你谈谈。”我向悲伤漂流瓶跑去,千疮百孔的草鞋漏进无数沙粒。
铁头功淡定将手指上残留的药渣子洗净,随便拿破布擦拭了一下,问我,“什么事?”
这张脸细看还真有点女生样子,细眉细眼。
我一个急刹车,柔软的沙子凹陷下去一个槽。
温柔漂流瓶站在旁边,被我严肃样子吓到,不自觉放下手中的陶瓷碗,一并望了过来。我微微向它点头致歉,拉上铁头功往后边走,“咱这边说。”
不远处有一艘蓝白色破船,船身布满铁锈,不知是何年何月丢弃在这的,被海风捶打出一股沧桑的气息,淡淡咸湿味道萦绕鼻尖。
指关节往鼻子前凑了凑,挡住难捱气味,我决定问的尽量循序渐进一些。
“你之前说,你是唯一见过我的人对吧。”
铁头功肯定地点了点头。
“你也知道人类世界?”
“知道。”它狐疑瞥我一眼,打断我的拐弯抹角,“有什么话直接说。”
好吧。
“其实,你早上赶我走,我是不开心的。”
“嗯?我哪里赶你走了?”铁头功不解。
事已至此,我不想过多计较。
“算了算了,这也不是重点,我就是想问你,那你知道我该怎么回去吗?”说着,我贴近铁头功的耳朵,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请教,“回人类世界。”
我补充完后五个字,铁头功被我传染的紧张瞬间消失,五官瞬间展开了,露出一小排洁白牙齿,“嗐”了一声,“我还以为什么事呢,这有什么难的,你睁开眼睛不就回去了。”
我大惊失色,不加思考地质问:“我现在不就是睁开眼睛的吗?怎么眼前就只有你们啊。”
铁头功斟酌着,往后退了几步,眉心褶皱堆积,“嘶,对哦,要不是勇敢漂流瓶提,我都没发现,你这次怎么在这里待了这么久?”
等等,勇敢漂流瓶?我第二次听到这个名字了,解锁新人物!
说下去说下去。
“今天,勇敢漂流瓶跟我提了一嘴,说你是时候要回去了,貌似那里情况不容乐观。”
“那里?你是说我家?”
“家是什么?”铁头功叉腰。
我发现跟这群瓶子讲话可真费劲,有时候聪明得像是智商一百五的大神,有时候又一问三不知。
“就是你知道的人类世界。”
“你们把人类世界都叫做‘家’么?”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是人类世界里分成很多个小家,就像……就像愤怒漂流瓶是善良漂流瓶的哥哥一样,这种由亲近的关系连接起来的就叫‘家’。”
有了类比,铁头功理解起来快了。
“有意思啊!”
“还行吧,还行吧。”我扶额。
“你再跟我多说说。”
叮,学无止境的瓶子上线请查收。
“说正事!”我咬牙,“所以回家这事是勇敢漂流瓶在管?”
“算是吧,它业务比较多,具体我也不太清楚。”
行吧,死马当活马医,“它在哪,我要去见它。”
“喏。”铁头功向海里指过去,“睡回笼觉。”
海浪汹涌,没了前几天猛烈的阳光,此时显得有些颓败。
“它什么时候出来?”
“说不准,估计一会儿。”
“好,我知道了,咱回去吧。”
铁头功拔脚就走,几步之后,拧过头问我:“那我们现在干嘛?”
我心不在焉地把问题还回去:“我不在的时候你们都干嘛。”
“等你来。”
嚯。嚯。嚯。罗曼蒂克品种的瓶子?
然而接下来,它怒甩标签,“你现在病也好得差不多了,真可惜,都不能玩煎药游戏了。”
诶诶诶,怎么说话呢!
我提溜铁头功的耳朵,往前大步一迈,躺在沙滩上休憩的起床气和毒王后映入眼帘。
我心思一动,既然准备离开,那就好好道个别,也对这几天奇特的经历有个交代。
偏头,撞上铁头功询问的眼神,我笑,“要不我给你们讲讲我的故事吧。”
铁头功将信将疑看着我,而后,半信半疑地点头。
我一直觉得自我介绍是世界上最为难人的事情,我平时巧舌如簧,一到表明自我性格、能力、未来规划……这些关键阶段就立马歇菜。遥想当年面试,一张长桌子隔开社会地位悬殊的两排人,我站在黑桌前瑟瑟发抖,高品质正能量的形容词宛如咕咕冒泡的白米粥,黏在一块,翻来覆去背诵几百遍,说出口都烫嘴。坑坑洼洼的校园经历半真半假印在简历上,人力资源部主管面带微笑,皱眉翻看简历,抬头又十分体贴我们这些校园菜鸟,给予鼓励,“别紧张,正常发挥就好”。
我小鸡啄米般点点头,将网络上博主整理出来的面试语段背课文一样往外倒,倒完按照流程急忙对公司表忠心,美好青春无怨奉献给公司这种鬼话我都说得出口。
“哎,年纪轻轻,不懂事啊。”
铁头功:“你们那竞争真激烈。”
我心说那当然,别说青春,那算个屁,真要细算,半条命都快搭进去了。
“我建议你还是说点正经的。”起床气瞥我一眼,“我又不是悲伤漂流瓶,情绪问题找我不好使。”
我送它大大一个白眼,它不在意地耸肩,这次居然没生气。
不知道下次我们围坐在一起是哪年哪月了,我还是配合一点。
咳咳。
“我今年25岁,在外贸公司上班,工作挺辛苦,老板难对付,客户不好拉,生活无生气。”
开头就被我说得惨兮兮的,见它们三瓶表情不是很美丽,我正打算聊点工作趣事,诸如看见上司抠鼻屎抹桌底下,我尴尬咳嗽,机灵往后一躲,后面的同事低头走路没注意到,象征性敲门,报告要事,不巧与手握鼻涕的老板来了个一眼万年,等奇葩经历,活跃活跃气氛。
这时候,始终未发言的毒王后却温柔捏了捏我的手,轻轻拐弯:“说说你的家庭吧。”
由于我事先讲解过“家”的完整概念,它们对这个很好奇,已然熟练运用。
冷不防被刺了把温柔刀,我有些无所适从,再三思索,讲吧。
“我们家就我一个小孩,成长地挺……挺孤单的。”
“你爸爸妈妈对你不好吗,他们可只有你一个小孩欸。”铁头功说。
我神色黯淡下去,“算好吧,给我吃的给我喝的,从小也没亏待过我。”
“那你干嘛还不开心?”毒王后一针见血。
我抬头对着宽阔的天空深呼吸了一口,慢慢说。
“我们那有个成语叫做望女成凤。”
“可惜我一直是只没什么用的猪,就没什么成绩是能让他们在街坊邻居面前狠狠骄傲一把的,就连,就连幼儿园讲故事比赛我都没得过奖。”
“比赛嘛,有赢有输很正常。”
“我参加了五次,没有一次奖,鼓励奖都没有。”我强颜欢笑,“正常吗,我不觉得。”
风吹天边,浪淘沙。
“我承认自己不够聪明,不够优秀,但我真的想听他们夸我哪怕一次,毕竟我也真的很努力在生存了。”我的手指溜进沙子里,感受冰凉的温度,“所以说我能在这里遇见你们,真的很高兴,无忧无虑,无所牵挂。”
“那你为什么还要回去。”
一道陌生的声音慢悠悠飘来。
“总不能一直在这,人一直做梦会脑死亡吧。”
我暗淡地说完才反应过来,这句话不是它们三其中一个讲的。
“嘿,勇敢漂流瓶!”起床气对着前方猛摇胳膊,神采飞扬。
我从泪眼婆娑一秒切换成“终于等到你”,甚至想给它当场配一首帅气出场的bgm。
迟到这么久的就是你这家伙?
我心底闪现一万只草泥马,面上笑着欢迎:“嗨,你好啊,勇敢漂流瓶,我是……”
“认识了。”它对我温暖一笑,“再说,你不是最抵触自我介绍吗,我懂。”
上道啊,小伙子,不过你怎么知道?
“道别完了没,咱该走了。”迟到大王活动筋骨,一副大干一场的样子。
“这么快?”
我依依不舍。
“又不是见不到了,别整这些伤感的。”
二十多年了,我这还不容易来一趟呢,你们这群没有七情六欲的家伙!
“走不走,天都暗了。”它打量四周,催促道,“说不定路上还能遇到善良漂流瓶,有阵子没见了,听它说今天回来。”
善良漂流瓶?!好呀好呀,我倒要看看这两兄妹有多像。
“回去之后,开心点。”
“bye。”
“认识你真好。”
铁头功、起床气、毒王后。
再见了。
离别真的免不了伤感啊。
我假装看不到它们平静的眼眸,走得一步三回头。
要不,还是抱一个吧。
我跑过去,像当初来这座岛一样,跑得慌张且迅速,用尽全身力气。
“我会记得你们的,我发誓。我会想念你们的,我发誓。”
“好了,去看看我妹妹跟我长得像不像吧,你不是最好奇了吗。”起床气下巴一扬,洒脱肆意。
我把鼻子一吸,倒退着走路,留住最后的画面。
夜幕降临的海边添了几分宁静,阴沉的云雾消逝在尽头,澎湃的海浪像是一张张珍贵的布匹,缓缓展开,抵达心灵。
真想再看一眼美丽的玫瑰花。
真想做一只生活在海里的漂流瓶。
真想痛快哭一场。
真想拥有父母的掌声与赞扬。
真想我不是我。
真想做一个世俗意义上的成功人士。
真想这个世界爱我一次。
真想永远自由。
视线静止在灯塔上,我对着远方的它默默许愿。
灯塔一闪一闪,光影渐渐明晰,似乎接受到了我的期许。
我终于听见它一遍一遍叫我的名字,确认我的存在。
我沉溺在那一场悠久的梦境里,感受万物荒诞,目睹日出蒸腾,日落降临,最后吻别一枝生长于荒原深处的花。
“林风致,林风致,林风致。”
似种子破土而出,我睁开沉睡已久的眼皮。
铁头功、起床气、毒王后、迟到大王,还有善良漂流瓶,我终于再次回到人世间了吗?
眼角最后一滴眼泪缓缓滑落,藏进蓝白条纹的枕头单。白色的天花板犹如临走前涌到脚边的海水,冰冷刺骨,四季如春。
间隔许久,世界又重新听见我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