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第81章
秋天似乎是来了。
陈念安脚下踩着一层厚厚的落叶,他弯腰捡了一片稍微完整些的枯叶,把它放在手心。
他仰起头,感觉秋天的太阳还是刺眼得紧,那团光凝在他的头顶,叫他睁不开眼睛。
而他已经长大成人,不再是那个坐在秋千上数落叶孤独的孩子。
秋天似乎是来了——他沿着落叶铺成的小道往院子里走,两旁的晾绳挂满了各色的衣服床单,他记得小遇在哪里。在他们的白床单后面躲着,准备吓他。
假如记忆没有欺骗他的话。
陈念安微微闭了眼睛,装作不经意地走过晾绳边,嘴里说着:“小遇在哪里?”
下一句是“该吃饭了”,记忆说。
这句被咽了回去。
那床单后钻出个小孩子,看身形其实也不算是幼童了,少说也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此时却踮了脚尖把凉凉的手往他哥哥的衣领里伸——
“哥。”
少年喊他哥哥,声音里带了点笑意,笑他哥哥傻,连他藏在这床单后面都发现不了。
陈念安回过头去掐他弟弟的脸,手却突然停滞在半空中。
陈遇安的面容并不模糊,反而清晰得他看得清这孩子与自己相似的面容——他的眉毛眼睛嘴巴,都显得那样真实。
但那双眼睛是灰的,那张脸是青白的。
半张脸蒙在血痕里,陈遇安仍然在笑,笑得天真无邪,笑得陈念安毛骨悚然。
我们无法回到过去。
捉迷藏已是小时候的事,坐秋千的不是二十一岁的陈念安,藏起来的也不是少年陈遇安。
一切无法回到过去。
陈念安的手停在半空,那孩子却慢慢贴上来,青白色的脸靠着陈念安的手心。
“哥。”
陈遇安轻声喊道,那惨然的伤痕在他脸上显得更加可怖,但只听声音的话,像是他还是那个和哥哥走丢的少年,孤零零的,迷失在满是黑色怪物的世界。
他伸出双臂,想拥抱一下他还没死去的哥哥,可惜他哥哥这会儿像个木头,不能给他回应。
这是一个又惨又冷的拥抱,陈遇安的双臂绕着他哥哥的肩膀,慢慢攀上他的脖颈。
“哥。”
“和我一起走吧。”
少年的声音听起来依旧稚嫩沉静,他的双手却像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紧紧贴着陈念安的脖颈,猛然扼住。
我们无法回到过去。
原本已经被忘记的真相,不愿记起的真相,残忍痛苦的真相,如何又被记起?
陈念安由着他弟弟毫无血色的手扼住了自己的喉咙,慢慢闭上了眼睛。
四周的场景却在崩溃,那飘在陈念安脸上的落叶,那带着洗衣粉独特香气的白床单随风而去,他身旁的少年也慢慢破碎成灰尘——
一切不过是一场幻梦。
“玩够了吗?”
食罪灵拖着腮,懒懒地凝视着陈念安。
后者抬起眼,那眼里却没有泪没有恨,什么也没有。他只是静默地看着食罪灵,像是真成了一块木头。
“喂喂,看我有什么用?”食罪灵打了个哈欠,“噩梦也是梦,是梦就要醒来。”
“别瞪我,好像我吃了你弟弟一样。”
“谁也没法把你弟弟还给你,所以你索性选择忘记这一切。”他贴近陈念安,黑色的脸上如果有能称得上“表情”的东西,那一定是戏谑或嘲讽,“我一直在帮你呀,帮你忘记这一切,你不听我的,怪我咯?”
“本来已经快了。”食罪灵见陈念安仍像个木头一言不发,只好自己低声喃喃,“现在成了这个样子,你再也忘不掉你弟弟了……多可悲啊。”
“对了,你的救世主体验卡体验不错吧?”食罪灵伸出手,撩起了陈念安的一缕头发,“还收获了‘爱人’呢,真有趣。”
他轻轻一挥手,只见陈念安又坠入无尽的黑暗中。
“既然是你自己的意愿,”他好像真的很无奈,又好像高兴极了,“那便去继续做梦吧,反正这里也没有美梦。”
一切不过是一场幻梦。
你不是救世主,你是这人间罪恶的化身,杀死自己弟弟的刽子手。
……
“昨天,我还以为我们马上可以开始新生活了。”
林柯坐在瞭望台上的靠椅上,他身旁落了一地的烟头,他也没心思去打扫。
“今天,我居然感觉世界挺不过今天了。”
他像念诗一般,又觉得十分好笑,心里说假如今天世界就毁灭的话,真是对不起他一身粗人的文艺细胞。
那溶解已经超越安全屋组织的兵力,变成了眼下更刻不容缓的危机。
不止是高塔前的这片区域,据裴寂派出去的无人机传来的影像来看,他们所生活的区域都开始出现了不同程度的溶解现象——
这所谓溶解,像是有它自己的脾气,不止是开始自我溶解的器物,甚至人类,也会在灼烧的痛感中慢慢化作一捧尘土,或是连尘土都不留下。
没有任何办法让这溶解停下来,它是比食罪灵更无解的危机,更急迫,像是悬在他们头上的一把利剑。
“现在我们只能猜测这溶解的来源。”裴寂的声音在通讯频道里听着有些卡顿,断断续续,但林柯知道她的意思。
陈念安。几乎不用猜测。
这场危机的源头,溶解能力的源头,是陈念安。
裴寂接着说:“高层联系了我,说有和我们和平谈判的想法。”
林柯一时非常疑惑,虽然那溶解给安全屋方也带来了巨大的损失,但这会儿高层找过来,到底是什么意思?
“你同意的话,我会构建一个全息投影会议,以供我们和他们交涉。”裴寂垂下眼睛,低声道,“我倒是很想知道他们能提供什么信息。”
不久会议便构建完毕,林柯暗暗咂舌安全屋组织方的技术的确十分先进,他眼见着面前数据体构成的老人慈眉善目,像个真人。
许砚之。安全屋组织高层的代表者,最高执行官。
他倒是真的长了一张看起来和蔼可亲的脸。
“林先生,裴寂同志,早上好。”许砚之向他们静静地微笑,他仍然称呼裴寂为同志,好像他们还是上下级关系一样。
裴寂却不领这个情,冷冷道:“客气话就不用多说了,你想和我们交换什么?”
“各位不用如此拘谨,”许砚之语气温和,“我知道各位对于我们的组织有许多误会,但如今我们的利益是一致的。”
“谁和你利益一致?”林柯烦躁不已,忍不住又点了支烟。
许砚之微微一笑,解释道:“我想你们也注意到了现在真正的危机吧……可惜那人过去还被我们认为是救世主的好苗子,如今却成了我们人类共同的敌人。”
“这不是他的第一次暴走,也不会是他的最后一次暴走。”
“我们现在没法评估他这次暴走会给世界带来多大的灾难……不过你们也已经看到了。”
“裴寂,你和许晨恩都是聪明的孩子……”老人叹息道,“应该知道你们带走的不是全部的真相。”
“早在几个月前,灾难刚刚开始之时,陈念安就曾暴走过一次。”
“也就是在那次暴走的过程中,他杀死了他的亲生弟弟,陈遇安。我想你们都看到了那份报告。”
空气中安静了一秒,林柯和裴寂都觉得有些窒息,喘不过气来。
“但不知道陈念安是采用了什么方法……他把那一切忘得一干二净,摇身一变,成了我们的救世主。”许砚之说,“而当初即使是我们,也没有发现他的真实身份。”
“用龙去屠龙本就是不明智的下下策。”
“所以我们这次决定结束这一切……”
“我的提议,就是我们幸存的人类一起联合起来,消灭掉这个不稳定的怪物。”说到这里,许砚之微微眯起眼睛,“我们会尽我们所能帮助你们,希望这一战之后我们能不计前嫌,井水不犯河水。”
“战后我们将不再追究你们的叛变行为。”许砚之的眼神称得上慈爱,“裴寂,你随时可以带着晨恩回到我们这里,这里永远是你们的家。”
裴寂实在有些想吐,她没想到许砚之的长篇大论,收尾竟是这种屁话。
“或许如你所说,陈念安很不稳定。”裴寂凝视着投影中眉目和善的老人,简直想把他的面具撕下来,她一字一句地说,“但他过去是我们的救世主,将来……”
“也与你们无关。”
“骗子。”
她冲动了些,直接关闭了会议。
裴寂不禁想,同意这个会议的自己是不是有些天真到愚蠢的程度?她想起许砚之所说的话,又觉得字字惊心,一时平复不下心情。
……
七号简单收拾了下东西,他那把特制的匕首擦了又擦,和随身的手/枪绑在一起。带重武器没有任何意义,他还怕伤到人。
这次连外骨骼装备都没有。七号叹气,又觉得那东西有时候也显得累赘,比如说扎穿他的胸膛的那一次,是真的痛的,但他在安哥面前从来不会说痛。
他只和许晨恩告了别,裴寂和林柯不一定会同意他的独行,何况这两人这会儿该是焦头烂额。七号不懂政治,不懂争端,甚至对所谓拯救世界也没有什么眉目。
他只是单纯地想要把安哥带回来,带回他们的家。安哥不是还承诺了他“要试试”么?
我们小狗,是没法不去相信所谓永远,所谓承诺的。
“你这次得给我保密啊。”离开时,他嘱咐许晨恩。
许晨恩眼皮都没抬,说你不见了鬼都能猜到去哪了,他又问你知道你要去哪里找你安哥么?
我知道。我知道他会去哪。七号对许晨恩一笑。
如果说现在这个世界上最了解陈念安的人不是他,那也不会是另外一个别的人。小狗骄傲地想。
“安哥还答应我了呢。”
安哥答应我的事情,那就是一定会实现。就算他跑到天涯海角,也一样会实现。
七号转过身,向许晨恩挥了挥手。
他要去救陈念安。
救他于万劫不复的深渊中,救他于绝望悲痛的梦境中。
我们小狗,一向说到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