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等待
一顿饭,楚天自己忙活了差不多有一个时辰。
勉强算是在晚饭之前赶了出来。
白父去了趟楚府,见到了楚老爷。两人为了楚天的事情,谈了许久。
回来的时候,白父对白先生很是感慨的说道:“爹,楚老爷他或许不是个好父亲,但他真是个好人啊。”
随后,便把楚老爷的计划和盘托出。
白先生一听,也是不胜唏嘘。
怪不得楚老爷要想办法维护张氏,合着她的身体里竟然有了楚老爷的骨血。
还真如自己儿子所说,要是自己贸然行动的话,到时候拉拉扯扯的保不齐张氏肚子里的孩子就没了。
想到这儿,白先生还有些庆幸,得亏自己让儿子去处理这件事。要是自己去的话,这条人命多半是得闹出来了。
众人就坐在平日吃饭的大堂里面,围在桌边对楚天的事情议论纷纷。
目前来看楚天是个好孩子,就是她那个小妈,太不是块好饼。这孩子带着个丫鬟独居在外,虽说平日生活有丫鬟照顾,可总归不是那么个事儿。
长此以往,孩子说不定会出现啥心理问题。
更何况,他住那个地方,穷人不少,而穷人多的地方往往也秩序混乱。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万一他叫人给惦记上了,那可就不好办了。
“要不,让楚天上咱们家来住吧,咱们家这么大的宅子,本来就没住满,空空荡荡的,都没什么人气儿。
让楚天和他那个丫鬟过来,不是正好么?”
师母提出了这个建议。
看上去不错,但白先生给出了反对意见:“这办法不行,你太想当然了。”
“你就是要跟我对着干是吧?”
“不是,夫人,你别急着生气啊,你听我给你讲嘛!你看你这个火爆脾气,真是的”
“怎么!我是个火爆脾气还真是对不起哦!娶了我算是委屈你了是吧!”
“没有啊夫人,我没有这个意思啊。”
“没有这个意思?那你是什么意思!你有话直说,别在这跟我阴阳怪气!”
“我的意思是,哎呀!”
白先生大呼不好,他本身是没什么意思,可顺着妻子的话往下那么一说,没有也成有了。
果不其然,师母怪叫一声:“你还敢有意见了?!”
然后抓着白先生又是一通暴打。
儿媳妇在旁边看得是担惊受怕,一只手按在自己的心口,满脸的忧愁。
儿子倒是相当的冷静,他呵呵笑着对妻子说道:“夫人你不用担心,你自打嫁过来之后就没怎么见过父亲和母亲在一起,所以可能不太习惯。
但对于我来说,这样的场面我真是见了无数次了。
你不必担心,当作寻常之事就好。
反正我娘她下手也有分寸,你再看父亲,他一边挨打还一边乐呢。”
白母一听,定睛一瞧。果不其然,这老头真是一边转圈一边乐一边告饶。
白母无语,这是什么癖好,还真是有够奇怪的。
折腾过一番后,这对老夫妻才总算是消停下来。各回各的座位上坐好,白先生接着说道:“夫人,我真没什么意见,我只是就事论事而已。
你想啊,楚天带的那个丫鬟,不是家里面硬塞给他的,而是那丫鬟主动跟着他过来的。他赶人也没赶走,没办法只好留在身边。
你让楚天住进咱们家是没什么问题,可那丫鬟要怎么办?
你把人家接到家里来,她来了之后,伺候谁?难道要伺候咱们全家吗?
咱们家一来也没有用仆役的习惯,二来,你觉得那个丫鬟对于楚天来说,还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丫鬟吗?
就算她自己愿意伺候咱们,楚天心里会愿意吗?
所以啊夫人,这不是楚天一个人的事情,这是两个人的事情啊。”
师母一听,略一思索后便说道:“嗯,确实是这么个道理。既然这样的话,你觉得该怎么办才好呢?”
白先生叹了口气道:“唉,这也是个头疼的问题。老夫一时半会儿的也没想出什么主意来,就先走一步看一步吧。”
白父闻言笑道:“咱们家隔壁的房子不是在卖吗?既然这样的话,把隔壁的房子买下来送给他不就好了?”
“哎呀你个败家子,你可知道隔壁那个破院子要价多少?”师母一瞪眼睛:“二十两银子啊!地都能买三亩了,谁脑子抽了才会给隔壁那个好吃懒做的去送钱。”
白父吃惊的道:“啥?!二十两?他怎么不去抢去?一个破院子卖二十两?他疯了吧!”
“谁叫你这个爹住在这儿呢,人家是效仿孟母择邻,卖的不是院子,卖的是你爹这个邻居。
不过这卖了好几年了也不见有人买,看来你爹这个邻居也的确是不值这个价。”
“夫人你这说的什么话你看看”
“怎么,我还说错了?我哪里说错了?”
正当两人眼看着又要打起来的时候,楚天已经端着菜过来了。
“啊哈哈哈哈,冬瓜汤来喽。”
楚天虽然有着三十多年的人生经验,可目前为止他的身体也就只是十三岁小孩的水平而已。
那盛放着冬瓜汤的大碗足足有一个成年人脑袋大小,甚至比这还要更大一点,楚天端着,只觉得吃力无比。
白父见状赶紧上前接过,帮楚天端到了桌上去。
而跟在楚天后面,白婴左右手也各端着一盘菜走了过来。
白母也上前从她手里接过,放在桌上。
楚天把冬瓜汤交给白父,转头又回了厨房。
所有的菜他都已经准备完毕,最耗时间的冬瓜汤做完了,接下来他就可以两个灶台火力全开的炒菜了。
一共也就剩下六道菜,更何况白母也来厨房帮忙,楚天不一会儿就把剩下的六道菜炒好,跟白母一块分了几趟端到了厅里去。
八菜一汤,一顿丰盛的饭菜就这样做好,众人无不惊叹于楚天的厨艺。
俗话说看一道菜做得好坏,要从色香味这三方面去判断。
楚天用猪油炒菜,菜香自不必说,那肯定差不了。
菜色这方面,楚天做得倒是差一些。
毕竟他以前也不是专业的厨子,做饭的时候从来都没讲究过还要看好不好看。
能吃就得呗,还要啥自行车呢。
不过即便如此,对于白家人来说也是眼前一亮了。
毕竟在这个时代,炒菜也不是很普及,只有洛阳那种大城市的名厨,才会把菜炒的十分好吃。
出图刚刚就发现了,这家里的锅根本就不是炒菜的锅,拿来炖菜倒是没什么问题,可嵌入灶台里面的大锅拎起来都费劲,更别提翻炒了,只能不停的拿铲子翻个。
冬瓜汤、拍黄瓜、烧茄子、芹菜炒肉、韭菜炒鸡蛋、凉拌黄花菜、水煮生菜、菠菜拌豆腐、茭白炒肉。
这八菜一汤,楚天可是下了不少的功夫。
而且带来的味精,也足足用得只剩下一小把了。
虽然楚天觉得有些菜放的太久导致不怎么新鲜而影响了自己的发挥,但能成功的把这一桌做出来,说明自己的水平还是没有退步。
他不免有些得意,毕竟他也没什么大能耐,做菜这件事,算是他为数不多的长处。
“哎呀,这花样可真多,真不错。”
师母情不自禁的说道:“哪怕是在洛阳的时候,都从来没吃过这么丰盛的一餐啊。”
“嘿嘿,夫人,我跟你说什么来着。
我就说,当时我看到这孩子在那切菜,我一眼就看出来,他不是头一次,而且还十分熟练。
你看那切菜时候那刀,就唰唰唰几下,把那菜都切的整整齐齐,丝是丝,片是片的。
你说就这个手法,这个刀工,他能是初学者吗?那我说的时候你还不信呢,还是人家自己坚持你才答应的。”
白先生说到这儿,很自觉的闭上了嘴。
不过令他意外的是,妻子竟然没有如他料想中一般揍他。
“今天楚天这顿饭是孝敬你的,我们也算是跟着你沾了点光。
俗话说吃人嘴短,拿人手软。这顿饭一吃,我今天就放过你一马。”
师母哼了一声,引来众人齐声哄笑。
白先生十分高兴,大手一挥道:“今天是个好日子,老夫要破戒饮酒!”
说完,自己站起来,在众人的目光中,吭哧吭哧的跑到墙角,跪在地上挪开一块地砖,费劲巴力的从里面拎出两个拳头大小的坛子来。
手掌扣着袖子,掸去坛子上的灰土,用脚将地砖归位,白先生捧着坛子十分唏嘘的走了回来。
“自打老夫下定决心从事教书育人的工作后,就觉得既然为人师表,就要以身作则。
因此,从此之后戒了酒,再没喝过一次。
而今天,老夫的好徒弟,坐了这么一桌子的美味来孝敬老夫,老夫实在是心绪激荡。倘若不饮酒,那便是白白浪费了这桌好菜。”
说罢,把坛子放在桌上,用手指抠掉封盖。
顿时,一股浓郁的酒香扑面而来。
白父的眼睛,亮的像黑夜里的狼,都冒着绿光。
他也有些激动的说道:“爹!您这酒怎么也得放了十年往上了吧?这可是不安全啊!快给儿子倒一杯,让儿子替您尝尝有没有毒!”
白先生瞪了他一眼道:“兔崽子你净说点不中听的话!你急什么!
老夫今天把它拿出来就没打算把它放回去,人人有份,少不了你的。”
说完,白先生又伸手点了点楚天白婴白鹿三人接着道:“当然,你们三个小的除外。”
“啊?”白鹿不大乐意:“爷爷,我也想喝。”
“你个小孩子喝什么酒,好赖都喝不出来,给你喝太浪费了。”
白父摆摆手:“去去去,别凑热闹,吃菜,吃菜,这一桌好菜你不吃呢。”
“是呀,大家快动筷啊。”
从饭菜端上来到现在还没人动筷,眼瞅着一道道菜冒出来的热气不见了,楚天赶紧催促道:“吃呀,怎么不吃呀。”
“好,那咱们就开吃。”
白先生给几个大人一人倒了一杯酒,然后举起杯子道:“今天虽然是老夫的徒弟孝敬老夫,才来做得这一桌美味。但老夫也要感谢他。
若不是他,老夫恐怕这辈子都吃不上这么丰盛的一桌。”
说完,白先生一仰头就把杯中酒喝了个精光。
另一边的白父喝的就比他节省的多,嘬一小口,然后一脸享受的咂巴嘴,然后再嘬一小口,如此循环往复。
师母还有白母二人虽是女子,酒量却也不见得差到哪儿去。
不过俩人也不是那种嗜酒如命的人,喝上一口意思意思,等口干了再喝就是。
众人是一边喝,一边吃,一边大呼好吃。
尤其是白母,喝了口冬瓜汤之后,就忍不住向楚天问道:“楚天你这冬瓜汤是怎么做的?怎么味道如此鲜美?你放了什么了?”
“啊?有吗?”楚天揣着明白装糊涂:“我也没特别放什么啊,可能是您家里食材比较新鲜?”
白母摇了摇头道:“成品的味道跟食材的关系应该不大吧,我也是做饭的人,我很清楚。”
“那我就不知道了。”楚天摇了摇头,自己也盛了一碗喝了一口,装模作样的道:“我觉得和我平日里做的没什么区别。”
哦,白母拖着长音看了眼楚天,随后笑了笑,便也不再多问。
她觉得楚天是把这冬瓜汤的做法视为秘方,不肯告诉自己。既然这样,那她也就不强求了。
可她不知道的是,这人面兽心的家伙是因为惦记她闺女,才不肯把味道的秘密告诉她。
假如让她知道了,也不知道她会作何感想。
除了冬瓜汤,其余的菜也很受欢迎。
楚天的拍黄瓜做得不多,这玩意又下酒。因此很快,黄瓜的痕迹就从盘子里彻底消失了。
就连楚天放进去的碎蒜都被白先生用筷子夹着一起吃到肚里去了。
整个盘子比狗舔过的都干净。
“师弟啊,你这手艺真是没得说。全洛阳城所有的厨子我不敢说,但十个里头肯定是有十个手艺比不上你的。
一百个里头说不定才能挑出来一个能跟你掰掰手腕的。”
白父喝的脸颊微红,开始对楚天进行吹捧。
楚天相当受用了,整个人笑得见牙不见眼,嘴上还说道:“哪有哪有,伯父您过奖啦!”
“哎!叫什么伯父!你是我父亲的徒弟,我是我父亲的儿子。你就是我的师弟,我就是你的师哥。
你要是不嫌弃,以后你叫我大哥都没问题!”
“那怎么行呢伯父,虽然辈分如此,可您的年纪摆在这里。小侄虽然书读得不精,但礼数还是知道的。叫您大哥,叫您师哥,那才是乱了辈分呢!万万不可。”
“你客气什么!”白父大手一挥:“以后你就叫我大哥!我的儿子就是你侄子,我的女儿就是你侄女!”
楚天一听这话真急了:“不行啊!伯父!唯有此事万万不可啊!”
白鹿一听这个也急了,这小子腮帮子塞得满满的,用含糊不清的声音说道:“对啊!爹!这怎么能行呢!他跟我还是同窗呢!要是这么论的话,我以后见了他岂不是要叫他叔父了!
虽然他这饭菜做得好吃,但也不至于因此叫我在他面前矮上一辈啊。
爹啊,您快别喝了,您这是喝醉了。”
“儿啊,爹没喝醉,爹现在反而相当的清醒啊。”
白父意味深长的说道。
“行了,你们有什么好争的,各论各的不就成了吗?
你乐意管人家叫师弟就叫,他乐意管你叫伯父也让他叫。至于你们几个小的之间,也是乐意怎么叫就怎么叫,不就行了嘛!”
师母听他们吵吵嚷嚷的,翻了个白眼,没好气的说道。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面对这个女人,在这家里的人基本都没什么反驳的勇气。
平日里话不少的白先生,喝了酒之后反而沉默寡言起来。
倒是师母一直在说个不停,她的儿子儿媳妇就一边吃,一边应和着。
楚天身边就坐着白婴,方才忙着应付其他人,都没时间跟白婴说话。
这时候,楚天才凑过去,对白婴问道:“怎么样,喜欢吃么?”
白婴的小嘴上吃的都是油,她平日里可吃不着这么美味的饭菜。
刚才没人管她,她也乐得大快朵颐,但现在楚天来了,她急忙红着脸用手帕擦了下嘴。
然后把嘴里的菜咽下去,才很淑女的说道:“嗯,我喜欢吃!谢谢你把菜做得这么好吃哦!我奶奶和我娘就没有这个手艺。”
“呵呵,喜欢吃我以后就天天做给你吃好了。”
白婴脸更红了,她放在大腿上的手攥着手帕,垂着头说道:“这这这,这怎么好意思天天麻烦楚公子呢”
“哎!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楚天一摆手道:“我是先生的弟子,先生的家人那就是我的家人啊。给家人做饭吃,怎么能算麻烦呢!”
“哦”白婴回应了一声,但听上去似乎不是那么有兴致。
随后楚天便开始给白婴夹菜,白婴推辞不成,只好吃了起来。
更何况楚天烧的菜确实好吃,她推辞的态度,也不是那么坚决。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饭桌上的菜肴已经都见了空。
楚天没吃什么,只是喝了点冬瓜汤,吃了几粒肉丸子。
剩下的时间,他都在忙着给白婴夹菜,和跟其他人说话。
他这态度,放在桌上的大人眼里,多少是有点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的意思。
不过,白先生本着的是不干预原则。只要自己的孙女高兴,她就是下嫁给一个乞丐,白先生都只有捏着鼻子认了。
而师母则是越看楚天越顺眼。
出身富庶,却没什么纨绔子弟的恶习,反而谦逊有礼,还很接地气,这让师母觉得,楚天是个能过日子的人。
只是两人现在年纪还小,楚天家庭情况又稍微有些复杂,所以她也不想过多干预,顺其自然就是。
至于白婴的父母么,从白父方才要求楚天喊他大哥的话里就听看出他的态度,而白母对此则是无所谓。
她巴不得这死丫头赶紧嫁出去,免得成天在自己耳边聒噪,烦自己。
总得来说,楚天这一次白家之行,是大获成功。
不仅让白家人十分满意,同时也达到了他不可告人的目的。
看着白婴揉着肚子的娇憨模样,楚天便知道,她估计这辈子都忘不了自己了。
天真的小绵羊不知道自己已经被邪恶的大灰狼盯上了,她只是觉得自己好久都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饭菜了。
这让她不禁想到,要是楚天每天都来做饭的话,自己岂不是天天都能吃到美味的饭菜?
不过想也知道不太可能,所以她又有点难过。
一坛子酒喝光了,白先生喝的有点多。忽然来了兴致,在众人闲聊之时,突然站起身来,高声吟诵道:
“白酒新熟山中归,黄鸡啄黍秋正肥。
呼童烹鸡酌白酒,儿女嬉笑牵人衣。
高歌取醉欲自慰,起舞落日争光辉。
游说万乘苦不早,著鞭跨马涉远道。
会稽愚妇轻买臣,余亦辞家西入秦。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发什么酒疯,坐下!”
见他这样,师母翻了个白眼,拉着他就坐了下来。
师母没读过书,没什么文化,不知道这首诗的含义。
可当这首诗落在楚天和白父的耳朵里面,两人都不由心中酸涩。
白先生是一个很典型的读书人,他自幼勤奋读书,长大后做了官,便想要造福一方百姓,青史留名。
然而现实却又给白先生狠狠的上了一课,告诉他想要做清官,并不是一件那么容易的事情。
后来进了刑部,偶尔也抓过几个贪官污吏。抄家时看着那车载斗量的赃款,白先生只觉得手脚冰凉。
而且京城官员,官官相护,结党营私。早上抓紧来的贪官,中午说不定就要放出去。
逐渐对体制感到失望的白先生愤而辞官,但他内心,又何尝不想把这个官做到底呢?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空有满腹经纶,却无明君相事,或许这就是自古以来,读书人最大的遗憾之一吧。
也正因如此,借着酒劲,白先生用这首诗发泄了心中的愤懑之情。
楚天和白父,都对白先生空有一身好武艺却无处施展的境遇感到痛惜不已
仙佛茫茫两未成,只知独夜不平鸣。
风蓬飘尽悲歌气,泥絮沾来薄幸名。
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
莫因诗卷愁成谶,春鸟秋虫自作声。
白先生空有抱负无处施展,恰是应了这首诗。
以他的才能,若是放到盛世,不说位及人臣,至少也能混得个保一方百姓平安的封疆大吏。
然而如今这个世道,乱世之象仅限。
皇帝昏聩,朝堂混乱,民间的百姓,更是吃了上顿没下顿。
起义造反的风浪,正在边远之处涌动。所谓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要不了多久,没有了活路的百姓就会被逼着举起武器,融入这场掀翻王朝的惊涛骇浪之中。
楚天虽然没有多么长远的大局观,但结合目前的情况来看,稍微对历史有些了解的人就能够分析出来。
从他曾经的狱友胡万里的背景上来看,石山县那么个穷困潦倒的地方,县令上任还是可劲的搜刮民脂民膏。
当百姓成了穷鬼,再没半点油水可榨的时候,他们便开始对人下手。
而这样的情况足足持续到胡万里挥刀屠戮了县令一家才算结束。
放在任何一个正常的世道,这种事根本就不可能发生。
即便发生,官府也不会因为镇压而得到百姓的声讨。
当百姓们觉得杀人是一个解决问题的办法时,那离乱世的确是不远了。
白先生跟陆游是一类人,位卑未敢忘忧国。
即便是辞官当起了教书先生,他也依旧为这个天下,这个国家操碎了心。
平日里,白先生虽然掩饰的很好,只露出一点点的难以捉摸的蛛丝马迹。
可今天喝多了酒,白先生就彻底掩饰不住了。
师母拽着他坐下,白先生却忽然嚎啕大哭起来。
这一幕搞得众人都十分错愕,一时间都愣在了原处。
还是师母反应最快,她一巴掌拍在白先生的后背上,怒道:“哭什么!你真是喝多了耍酒疯!
当着这么多的小辈,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真是丢死个人了。
不就是想继续做官吗?又没人不让你做!当时我还劝你,最后不是你铁了心要走?
孩子死了你来奶了,现在知道哭了,你可真够一说的了!
去去去!要哭找个没人的地方哭去!省的在这坏我们大家的好心情!”
白先生用袖子抹了把眼泪道:“夫人啊,你误会老夫了。
老夫并非是为自己而哭,而是为大郑国,为这天下的百姓而哭啊。
天子如今已经听不进任何劝阻了,敢于直言劝谏的忠臣义士,死的死,退的退。
如今朝堂上的衮衮诸公,没有一个是干净的。一个个结党营私,沆瀣一气,可劲的往自家搂银子,全然不顾这天下老百姓的死活。
再这样下去,最多五年,国家各地便会烽烟四起,起义的百姓将会从全国各地杀向洛阳,与天子不死不休。
大郑国要完啦!天下的百姓又不知道要死多少人啦!
夫人啊,你说我能不哭吗?”
他不解释倒还好,一解释,师母登时是倒吸一口凉气,抬手就狠狠地在丈夫的后背上捶了一拳,用力之猛,叫白先生直咳嗽。
师母怒骂道:“老东西!你不想活了还是怎的!你要是活够了,你就出去找个没人的地方死去!这家里没人拦着你!
你说这些话,万一叫人听了去,那就是全家都陪着你一起死的罪!你知不知道!”
好好的一顿饭,变成了这样的状况,根本就是出乎所有人预料的。
在场众人全部噤若寒蝉,唯有师母指着白先生一顿痛骂。
其实师母说的也没错,白先生这番话确实太吓人了。
这是咒一个国家灭亡啊,上一个这么干的人叫伍子胥。
然后他的主公吴王夫差气的暴跳如雷,特地在端午节这天让人把伍子胥的尸首放在马皮制成的筏子上,扔到了钱塘江里头。
这还能有个好?那天上飞的秃鹫吃了顿美餐,打翻了筏子,剩下点残渣碎末也都喂了鱼,是彻彻底底的尸骨无存了。
所以这种行为历来就是大忌,别说抓现行,就是捕风捉影听到点传闻,朝廷也不可能放过说这种话的人。
如果说楚天觉得之前师母对白先生的打骂,多少是有点过分的话,那这一次一点都不过分。
他说的这番话若是被人听去,那他全家被官府抓去斩首示众也是必然会发生的事情。
性命攸关的大事,师母跟夫差一样暴跳如雷,也是情有可原。
没人敢上去劝,一个个都生怕在人家发火的时候撞枪口。
但又不能眼睁睁的看着父亲挨揍,所以白父找了个借口溜之大吉。
有他作为先例,众人也都纷纷找了点乱七八糟的借口匆匆离开了,连桌上的碗碟都不敢收拾,万一弄出点动静叫人家抓住了怎么办?
楚天今天算是见识到了白先生的另一面,也见识到了师母的厉害。心有余悸的楚天意识到此地不宜久留,便决定打道回府。
白父见他要离开,特地赶走要送他的白鹿,亲自送行。
“师弟啊,今天叫你看笑话了,实在抱歉,还望师弟你多多包涵啊。”
“哪里的话,老两口有点磕磕绊绊,再正常不过了,这算什么笑话呢。”
白父微微颔首道:“不过,还希望师弟你务必不要将今日之事外传,否则我白家就要有大难临头了!”
“伯父您放一万个心,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小侄心中有数。”
白父呵呵一笑道:“既然如此,那愚兄就把心放到肚子里面了。不过你记好,他日若是有官人来我白家府上捉人,罪名就是今日之事的话,那我白贺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楚天有点不知道这话该怎么接,看着白贺严肃的表情,楚天心中苦笑。
虽然白先生没拿他当外人,可他老人家的儿子,对自己可没那么宽容。
他这番话听着有些无理取闹,那话明明是你爹说的,我只不过是听到了而已。
我能保证我外传,你能保证你家隔墙没有耳朵吗?
要是你家发生的事情叫旁人听了去,然后到官府告密,这个责任难道还要由我来承担不成?
不过楚天也能理解白贺为什么能不假思索的就说出这番话来。
毕竟是刚刚从官场上退下来,当官的都这么讲话。
逻辑、事实,他们一般都要抛开不谈,就是一门心思的让你知道问题的严重性。
等你怕的跟小鸡崽子似的恨不得找个深山老林就此隐居的时候,他们忽然话锋一转,来上一句:“这事儿也不是不能办,就是有点难度。”
楚天对这些可太了解了。
也没生气,也没发火。楚天不卑不亢的道:“小侄知道。”白贺见楚天这般态度,有些意外,这下倒把他给整没词了。
楚天见他不说话了,便接着说道:“伯父,您还有什么其他事情要吩咐吗?没有的话,小侄就先走了。
天不早了,再磨蹭一会儿,马车该没有了。”
“哦”白贺这才反应过来,摆摆手道:“没有了,没有其他的事情了,你走吧。
哦对了,你有没有路费?若是没有的话”
“多谢伯父关心,不过小侄备了钱在身上。”
楚天拱拱手道:“伯父请回吧,小侄先走了。”
“好,师弟你慢走啊,愚兄就不送你了。”
站在白家门口,那块写着浩然轩三个大字的牌匾底下,白贺目送楚天远去。
楚天的身影在一个拐角处消失之后,白贺才慢慢敛去脸上的笑容。
四处看了看,这才退回院里,关上了大门。
不知道爹娘那边战况如何了,算算时间应该也差不多了。自己最好还是过去看一眼,免得娘真动了大怒,再把爹打出什么好歹来。
想到此,白贺顿时觉得头疼无比。大踏步的便朝着厅堂的方向走去。
却说楚天,离开白府之后径直奔着芦泽书院的方向而去。
因为芦泽书院这里常年都有学生,且大部分学生都是富家子弟,这附近便自然而然的形成了一个小聚落。
各种简陋的商铺开设在此,最气派的地方是一家客栈,足足有三层之高。
来往行脚的路人极少有人住在这里,因为再往前走个一里地就能到村子里。
在村子里找个借宿的地方凑合一宿,总比在这客栈花钱住一晚好得多。
而这地方一般都是住着一些离家较远,回一趟家要一个月半个月,甚至半年的学生。
考虑到有些学生家境并不是那么富裕,客栈掌柜在这方面也提供了些许的优惠。
家庭条件不怎么好的学生可以选择在客栈里帮忙干活来免去住宿费用。
所以在这个大部分客栈都是脏乱差代名词的时代,这件客栈却整洁干净的跟新盖起来的一样。
因为有了聚落,所以也有马车停靠在此等待生意上门。
楚天本想找辆马车赶紧回家,没想到却在这里遇到了一个书院的学生。
他正跟一辆马车的车夫争论,然而那车夫嘴里的污言秽语好比滔滔江水绵绵不绝,又如黄河泛滥一发而不可收拾。
那个学生脸涨的通红,想要说话,嗓门又不如人家,吭哧了半天,愣是一句话没说出来,净挨骂了。
这个学生楚天认得,自己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次在楚老爷的带领下前来书院,那时就是他在白先生的房间里。
他听到他在询问白先生,关于百姓成为贼寇这件事有没有什么更好的解决办法。
白先生当时的回答是他也在寻找答案。
这事儿楚天印象比较深刻,所以他对这个学生的印象也挺深。
虽说楚天现在还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但是楚天在那之后也观察了他一段时间。
这人很低调,话也不多。属于是有问必答,但只要不跟他搭话,就八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那类人。
平时看他不是在看书,就是在看书,即便是现在,他怀里也仍然抱着一本书。
此时因为那车夫又嗓门大,又骂人,已经引起了周围不少人的围观。
那间客栈里住着的学生,也都打开了窗户,一扇扇窗户里,三四个脑袋凑成一坨往下看。
不过谁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儿,所以即便同窗挨骂挨得甚是惨烈,也没人帮他说话。
这年头,帮人说话也不是什么没风险的事情。虽然只是动动嘴皮子的活,但要是帮错了边,那可就糗大了。
楚天也站在一旁听了一会儿,光听到那车夫骂人,也没听到那学生反驳。
听了半天也还是一头的雾水,搞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不过楚天觉得,这小子在白先生的面前能提出那样的问题,人应该也坏不到哪儿去。
更何况平时就跟个闷葫芦似的,也不像是能主动惹事的人。
所以楚天想了想,还是走了出去。
“别以为你个小兔崽子读了点书就跟俺们这些大老粗不一样了,都是两只眼睛两条胳膊,你比俺多甚?
俺说了这么半天,说的口都干了,嗓子都冒火,你是半个屁都没放出来。你不是读书吗?你读了书,你不得能说会道吗?
你这半天都不放一个响屁,这书难道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不成?”
车夫真是给那学生好一顿臭骂。
那学生气的啊,脑门子上都往外冒青烟啊,就差背过气去了。
楚天挺心疼他,他倒不如背过气去了。
“哎哎,劳驾这位兄台,不要再骂了。这跟前都是岁数不大的小孩子,影响不好,影响不好。”
车夫说他骂了半天,骂的口干舌燥不是假的。
他心里有火啊。
这火不仅是冲那个学生的,还是冲附近这帮围观群众了。
自己唾沫横飞的骂了半天,竟然一个上来劝的人都没有。
气氛到这了,自己不骂还不行。一直骂吧,总得有个台阶啊。
自己对面这小子还是个孬货,这么半天也没憋出个屁来,本来自己还想着,只要他说一句话,自己就立马接他的话说他说的对,然后就趁着这个台阶下来。
可半天他都没说一句话,车夫心里这个窝火啊。
可恶啊!人与人之间怎么可以这么冷漠!
这个国家到底怎么了!我陷入了深深的思考当中,这一定是体制的问题!
楚天的到来,可以说让车夫见到了人性温暖。
他这么一说,车夫便立刻接道:“对对对,这位公子,你说的太对啦!是俺太粗鄙,俺不对,俺这就走。”
说完朝楚天比了个大拇指道:“公子,你是这个!”
楚天呆在了原地,这是怎么个事儿啊?
本来他是硬着头皮来的,他甚至都打好了草稿,准备见势不妙就开喷。
没想到这人竟然痛痛快快的认了怂,这是否有点。
“你等等,你等会”
楚天挠着头,看着车夫道:“你跟他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我还不知道呢”
“公子,你甭管怎么回事。俺是个大老粗,这事儿是俺的不对,你就当俺是个屁,把俺放了吧。”
楚天哭笑不得的道:“把你放了,我怎么走啊?这附近就剩你一辆马车了,我还想回城里去呢。”
“哦!那感情好啊,来吧公子,上车吧,俺拉您回去。”
“哎,那么着急做什么。走之前,我想问问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值得你把他这般痛骂一顿啊?”
面对生意,车夫还是很在意的。
他不想失去楚天这个客户,尤其是回家前的最后一趟。
想到此,车夫苦笑一声。
不过还没等他说话,那学生倒是拉了拉楚天的衣袖。
“算了,楚师兄,这事说起来也有我的不对。”
“你认得我?”比起他的话,楚天倒是更惊讶于他对自己的称呼。
那学生一脸认真的说道:“书院里大部分人应该都认得你吧。”
楚天的好奇心被他挑逗了起来:“那你说说,你们怎么认得我的。”
“这个。还是不要说了,反正不是什么好事就是了。”
随后,在车夫和那个学生的解释之下,楚天了解了事情的起因经过。
原来是因为那学生走在马车后面,恰好就是马车的盲区。不小心被碰了一下,手里的书掉在了地上。
而车夫没注意到把书压了半边才被叫停。
大概是因为今天生意不太好,车夫的心情很差。
当那学生气势汹汹的拿着书找他的时候,他就不分青红皂白的破口大骂。
说着,车夫还郑重其事的给那学生道了个歉。
那学生也是有些意外,不过也没蹬鼻子上脸。
也向车夫表达了歉意,这件事就算是翻篇了。
雷声大,雨点小,让一部分看热闹的观众很是失望。
啐了一口之后便各自离开,客栈上看热闹的学生也都各自回到房间内,窗户一扇扇的关上,发出砰砰的声响。
楚天接下来还要回城里,所以自然而然的上了马车。
不过,在他上去之后,那学生又在下面说道:“楚师兄,多谢你出手相助。不过在下还有一事相求,不知楚师兄能否应允。”
“啊,你说吧,能帮的我就帮你。”
“其实在下也有事要进城,不知能否与楚师兄顺路同乘呢?”
楚天乐道:“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原来是这个啊,自然可以,上来吧。
不过你那份的钱可要自己掏。”
楚天这话算是戳中了那学生的痛处。
他脸一红,低声道:“楚师兄,在下囊中羞涩。”
“好啦!我跟你开玩笑的,我差你这点钱么?上来吧你!”
楚天这么说,不仅那学生松了口气,就连车夫也松了口气。
本来车夫琢磨着要是楚天因为多了个人只肯付一半的钱,那自己就把那学生的车费免去,也算是方才事件的赔礼。
不过看现在楚天既然没那个意思,这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当下便是驱动马车,载着两人一路直奔昌平县城而去。
车上,楚天对那学生问道:“说起来,你知道我的名字,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要不要告诉我一下你尊姓大名啊?”
“免尊姓齐,我叫齐飞豹。”
“齐飞豹?”楚天眨了眨眼:“人家都说人如其名,我看你跟你这个名字也不算很搭嘛。”
齐飞豹尴尬的笑了笑,说道:“没办法,当初我爹给我们家兄弟起名的时候,靠的是抓阄,轮到我的时候就抓到了豹这个字。”
“哦,那你其他的兄弟都叫什么呢?”
“我大哥叫齐飞虎,我二哥叫齐飞彪,我还有个弟弟叫齐飞羊。”
“好么,你家在这凑动物园呢是吧。”
“呵呵”
看来楚天不是第一个调笑他的人,对于楚天的吐槽,他只是挠了挠头,用尴尬的笑容来做回应。
之后的一路,两人的话题也没什么进展,更谈不上有营养。
基本上就是一问一答,楚天不问,车里就半点动静都没有。
楚天很不适应跟这种人交往,因为他的习惯是做一个倾听者。而当对方不说话的时候,他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即便他用爱好来找话题,齐飞豹也只是简单的说了个读书俩字,就再没了下文。
煎熬着,煎熬着,马车总算是进了城。
齐飞豹在这里下,对楚天再三道谢后,便径直离开了城门口。
楚天结清了车费,便也掉头往回走,回去自己的小破院子。
天色已经彻底的黑了,楚天身后的那座城里,万家灯火缓缓亮起。
而他的面前,则是一片漆黑。
住在城外的百姓实在是没那个闲钱,一到晚上就点灯。
蜡烛也是要钱的,如果没有特殊需要的话,他们可舍不得浪费蜡烛。
不过,走着走着,一团暖黄色的灯光,遥远的撕裂了黑夜,出现在了楚天面前。
他看向灯光的方向,那正是自己的宅子所在的方向。
楚天快步朝家的方向走去,那团光芒也越来越耀眼,它周围的环境,也越来越清晰可见。
楚天看到阿秋蹲在家门口,逗弄着一只脏兮兮的流浪猫。
时不时她还抬起头,四处观瞧一番。
前几次她都没有看到楚天,这一次她看到了楚天远远走来,便兴奋的站起来,冲着楚天使劲的挥手。
曾几何时,楚天多希望自己每天下班回家,家里的那盏灯亮着,亮着灯的家里,有人在等着。
这在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是楚天最大的梦想。
可是直到他上吊自杀的那一天为止,他的梦想都不曾实现过。
而如今,那个在钢铁与混凝土构筑的华丽牢房中,楚天不曾实现的梦想,在这灰砖土瓦的破院里实现了。
看着对自己招手的阿秋,楚天觉得自己内心最柔软的地方,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的抚摸了一下。
一滴眼泪,顺着他的眼角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