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拾光
傍晚七点，派出所几盏清冷的灯与外面风雨交加相辉映。黎倾鑫的眸子漆黑无比，只不过里面没有了亮光。
“从我记忆开始讲起吧，我的妈妈很美，说话像是山里的黄鹂在歌唱，所以每当我仰望她的时候，就像是看见了我的全世界。我的爸爸他有高高的脊背，挺拔的身姿，说话就像洪钟响亮，是一座伟岸的大山。”黎倾鑫说完嘴角挂着笑意，姜旭没有接口，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一般人在陷入回忆的时候，几乎都是先想到美好，然后再陷入绝境。
“三岁左右，我很是喜欢调皮任性，总是想获得一些关注，所以我会做些讨人嫌的事，比如捡地上别人扔掉的烟头，把别人地里的麦桔杆拔了。如我所愿，我依旧被他们捧在手心，直到我上幼儿园。”黎倾鑫说完沉默了下来。
“幼儿园发生了什么？”姜旭还是忍不住问了起来。
“那一年，我五岁。那一天，妈妈去外公家有事，把我留在家里。我的爸爸带了一个女人回来，那女人没有我的妈妈美，她给我带了很多好吃的……”黎倾鑫的眼神此刻有些空洞，手也紧了紧。
“你吃了？”姜旭表情也严肃了起来，他知道很多事情应该就会从此时开始了。
“没有，我把那些东西丢了。她让我觉得没安全感，我不喜欢有妈妈以外的女人，我骂了她，让她离开我的家。我的爸爸第一次动手打我，一巴掌打在我的脸上，我瞬间被拍打在地，一根竹竿再次降临在背上，我当时叫着妈妈，幸好那个女人拦了下来，我捡了一条命，随即他们进到妈妈的房间，把我关在外面……”黎倾鑫的眼神敛了下来，话语声也停了下来。对一个小孩子来说，他并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成年人都能想到。
唐屹悦的手颤抖无比，他的眼神看向隔壁的房间，有些像恶魔。
“妈妈回来后，看着我的脸，我告诉她是摔倒的。从那次后，我的爸爸就会带各种女人，直到有一次，我的妈妈发现了，那个家就已经不再是家了。我的爸爸变了，妈妈也变了。而我成了他们发泄的玩具，爸爸回来的越来越少，只不过每回来一次，我就会被打一次，妈妈起初护着我，最后她也被打，邻居远远听到过来阻止，再后来我爸爸差点打了邻居，从此再也无人敢来劝阻。尝到了甜头的爸爸，最后肆无忌惮地对我和妈妈下手，可能妈妈觉得我与她同病相怜，不再把自己的恶气发到我的身上，只是我上学开始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同学开始与我走得远了，而我和妈妈成了别人眼中的“疯子一家”。就这样我们一起走过了冬季和春季，我期盼着自己快些长大，这样可以保护妈妈，尽管她有时对我不冷不热。”黎倾鑫吐了一口气，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讲自己，还是讲别人，但他松了一口气。
所有人都知道，接下来才是真正到了关键。唐屹悦的拳头握的嘎吱作响，他此刻好想把那个人搂在怀里。
姜旭听着眼前这个年轻人的一语带过，面上的毫无表情，内心深处到底掀起了怎样的波浪。他的双眼通红，但接下来才是让他难以接受的事。
“尽管我不受待见，但我成绩很好，就算打鱼，也能成绩名列前茅，所以老师不会因为我的背景而放掉我这个令他骄傲的树苗。”黎倾鑫嘴角哼了一声，带着轻蔑地嘲笑，这里更多是嘲笑自己。
以前的幼儿园顶多是学前班，上一年就可以读小学了，按着虚岁他应该六岁了，可农村都是按农历来算生日，所以是接近六岁的年龄，实际年龄五岁多。
“夏季八月的风吹过来，带着热气。那天的太阳热辣无比，连夕阳都像鲜血一样红艳。落日余晖久久不散，那是我最喜欢的一天，因为从来没见过这么美的晚霞，可也是我离生命最近的一天。”黎倾鑫嘴角微扬，随即隐了下去。
“我知道，迎接我的虽不是一顿可口的饭菜，至少手里的那张奖状能换她一秒的微笑。可是当我从墙角的小路拐进来时，迎接我的是门框上一根绳索挂着我的妈妈随风飘荡，那双恐怖凸起的眼球就这样盯着我，而我早已忘了接下来该干什么，就那样静静站着，夕阳洒在她的脸上，折射在我的眼球里。我没有去找邻居，也没有去学校，同样也没有人来找我们。我与妈妈相伴着，她挂在门框上，而我搬了个小板凳坐在她的下面，我们不分日夜守护着，很快几只野狗出现在我的家门口，为了赶走它们，我拿了很长的竹竿，这样它们不敢近身，只能远远的日日夜夜，时时刻刻盯着我们。直到第五天太阳落山之际，我的外公出现在我家门口，我看着他，那是我第一次从外公脸上看到如此恐怖的表情。我也懂了，我的妈妈再也没有了……我的外公没有惊动任何人。他把妈妈放了下来，烧了一盆热水，想替我妈妈把身上蠕动的蛆虫摘个干净。他哪里知道，那种肮脏恶心的东西早已泛滥妈妈的全身，那也是我第一次见他发怒和骂人，他一边痛骂，一边双手颤抖着摘掉那些蠕动的虫子，还要赶走那些讨人厌的苍蝇。最后的最后，他妥协了，只得给妈妈换了身干净的衣服。然后又在枇杷树下挖了个坑，把穿戴整齐干净的妈妈放了进去，随即抓了一把土，带着我的手撒了上去，最后他一个人把那里填平了，还种上了一棵白色的鸢尾花。这一切完后，我外公借着黑夜，把我们家里收拾妥当，背着我回到了他们的家。”
黎倾鑫语气平淡，让听的人生寒，他至始至终都没讲过那一幕他到底哭没哭。
“……”
整个房间安静了许久，连那边叫喳喳的黎钟，也安静了下来，只不过他接下来的话让所有人都想把他这个人渣撕烂。
“那小子不是我的亲儿子，是一个杂碎的种，当年我和她刚在一起时，她真的很美，单纯善良。可是她后面被我认识的赌坊的老大给搞了，你明白我说的什么，后面我就再也没有碰过她。”黎钟笑得阴森。
伍武使劲柔了一把脸。
“你怎么知道那不是你亲儿子，你之前没碰过她？”
“我只碰过她一次，而且做了保护措施，我一般不会允许这种错误发生。”黎钟很是得意。
“那你为何还要与她结婚，成了法律上的合法夫妻？”伍武控制自己的身体，以防自己冲动，会给他这身衣服带来不好的影响。
“因为她的妈妈，冯秀，是她求着我娶她，当时给了我一万块钱，因为我得还赌坊钱，所以答应了。”
“那意思就是你先欠赌坊钱，然后赌坊老板拿她身体抵债？”
“还是你们这种办案人员，说话总是那么直接。至少也是这么个意思，倒差不差。”黎钟显得无所谓，原来一个女人在他眼里这么不值钱。
伍武看着他的态度差点大骂出来。他觉得自己应该休息一会，有些喘不上气。
姜旭这边终于开口了，“你回到你外公家，难道你外婆就不会问你妈妈的去向？”
“当然是问了。但我被接过去，当晚就发了一场高烧，所有人都以为我活不下去的时候，我奇迹般好了。”黎倾鑫低笑了起来。
“这样你的外婆根本没时间问清楚情况，所有心思都在你这个外孙上来了。”姜旭点了点头，分析道。
“是，等我好了，外公开始试探我的记忆。他告诉我的外婆，妈妈跟人跑了，后面所有人都知道了，这一切都是我的外公故意的，因为把一个活着的人说死了容易，可要把一个死了的人说活着，那就得有个让万人唾骂的理由。”黎倾鑫语气又淡了下来，眼里有光了，但有些哀伤。
“是因为你的外公以为你忘了，所以才会撒了一个善意的谎言，让你外婆不至于活在内疚自责里面。”姜旭全身无力瘫软在椅子上，他盯着对面的年轻人，他也是个做父亲的人，这个孩子的内心到底有多强大，才会没有走上“弯路”。
“是，所以我把这个秘密埋在地下。我希望你们也能帮我这个忙，我的外公外婆身体已经没有从前那么硬朗了，我希望这件事就此结束，不希望有任何人打扰他们的唯一净土。而至于他，不管他是不是我的父亲，也不重要了，我的这次案件我撤销，给你们添麻烦了。他的其他事，我也不想参与。”黎倾鑫说完转头看了看监控，露出了两颗小虎牙，那笑容直达心底，让每个看客都为之动容。
“我虽做不了主，但是我会尽最大的力量帮你申请，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姜旭定了定心神说道。
“请说？”黎倾鑫点了点头说道。
“我知道你后面应该也发生了很多事，你难道从来没有恨过一些人，或者厌烦这个世界？”姜旭的这个观念太大了，任何一个普通的平凡人，心里多少都会有怨恨，何况经历了那么多的一个孩子，怎么可能一点心理问题都没有。
“姜旭，您这名字与您很相配，旭日东升，永远美好。”黎倾鑫礼貌笑着对姜旭说道。后者身体一愣，毕竟一般不会有人去注意你叫什么名字，或者你是谁。
“要说我一点没有怨恨，我想没人会相信，小时候的我不懂，可等我大些了，我的外公外婆疼我爱我入骨，虽有的时候不能感同身受，但我已感激不尽。而真正改变我的，是他。那个从我黑暗里路过的太阳，他向我伸了手，而我也抓住了他。还有，此刻正在外面等待着我的朋友们。所以，不是我没有了恨，只是我学会了爱。”黎倾鑫说完对着姜旭鞠了一躬，随即转身对着监控笑了起来，比刚才露出的小虎牙更好看了。
监控外面的余洋看了朱磊一眼，朱磊发了一条信息出去。盛达也如约而至，最后一句“清官难断家务事”终结了这一场急火攻心吐血案。
黎倾鑫在唐屹悦的身边站定，看着盛达带着黎钟离开大厅。
下着雨的夜晚总是有些寒凉凄冷，尤其是快十二月的雨夜。时针已经指向深夜十点五十六了。散场的拥抱，是大家对黎倾鑫的最好表达方式。
朱磊叫了司机，接送他们三人回宿舍。张莫带着羊堇他们还有白良他们刚好一车，他们没有进去旁听，只是一直呆着大厅等着，因为准备去医院，结果说来了派出所，又只得赶紧奔过来。
待所有人散尽，黎倾鑫主动靠在唐屹悦的怀里，把头靠在他的肩颈处，嗅着青柠味的沐浴香味。唐屹悦的手紧紧地拥着黎倾鑫。
“悦哥，我们一起回家。”
“悦哥和糖梨一起回家。”
轿车行驶在黑夜里，毛云云把头放在赵光景的肩上，这是他唯一一次没有把那颗头推开。朱磊一直撑着手臂，看着黑夜里的景色向着后退。
另一辆车上，张莫握着方向盘，看着前车的距离，羊堇和贾诩打着瞌睡，白良看着闵南打着哈欠，大家都无比默契地没有讲话。
唐屹悦和黎倾鑫最先到家，这一次他们没有做饭，只是彼此窝在沙发上，静静地听着雨声，风声。唐屹悦把头放在黎倾鑫的臂弯里，这是他第一次以这样示弱的姿态。
“悦哥，真的好谢谢你！好喜欢你！”黎倾鑫的手抚上唐屹悦的头说道。软软的头发暖了黎倾鑫的心窝子，他忍不住低头亲了亲，谁知唐屹悦此刻来了个大转头。
“悦哥！”黎倾鑫离开那个冰凉温润的唇，有些害羞地喊道。
“糖梨，想吃炒粉了，我们一起去做吧！”唐屹悦其实并不太饿，但他想和黎倾鑫一起做些事，这样他们就不会因为过去的事而悲伤。
“好，家里有粉吗？”黎倾鑫知道唐屹悦想的是什么。
“有河粉，我昨天夹带买了些。”唐屹悦起身说道。
黎倾鑫像个小孩子，拖着唐屹悦的手臂向着厨房走去。
“河粉里面，我想放豆芽，蒜苗，青菜，鸡蛋，辣椒。”黎倾鑫扳着手指头数着，唐屹悦也跟着一模一样从冰箱拿出。
“悦哥，你什么时候把这些全部备齐了？”黎倾鑫惊奇唐屹悦现在能从冰箱拿出那么多食材。
“为了满足贤妻的胃，夫怎可有失职之责！”唐屹悦现在的肉麻话信口占来，还毫不脸红。
“我来清洗豆芽，青菜，蒜苗，你起锅烧油，煎蛋老一些。”黎倾鑫对唐屹悦可没抵抗力，尤其是已经有了那层关系，所以唐屹悦一说，黎倾鑫的耳根子就红。
唐屹悦看着黎倾鑫笑了起来，他的内心是感动的，尤其是那个时候，他想的是他。所以他不怕了，他会因他更勇敢。
唐屹悦起锅烧油，搅拌好的鸡蛋下锅，待金黄翻炒，少盐装盘。七成热油，蒜苗辣椒粒爆香，下豆芽青菜，河粉，鸡蛋，盐，半匙生抽老抽上色，耗油可加少许，加白糖少量提鲜，翻炒三十秒装盘。
“悦哥，越做越好吃了。”黎倾鑫边吃了一口边比着大拇指夸赞道。
唐屹悦没有立即吃，而是从辣椒油里面又舀了一汤匙辣椒油放进自己的盘中搅拌了两下，才开始吃起来。
河粉比面条更柔软，虽没有那种劲道感，软软糯糯的，但加上青菜豆芽鸡蛋的配菜，让河粉本身白色看起来更有食欲，吃起来很解压。
“明天上午有安排吗？”唐屹悦嘴角粘着辣椒油，黎倾鑫抽了一张纸替他擦了干净。
“没有，我晚上才去兼职，今天下午旷工了，要是想哥抓包，可得罚我多做几杯咖啡了。”黎倾鑫又夹了一筷子塞进嘴里。
“你们想哥整天神龙不见神尾的，是个大忙人。”唐屹悦笑着说道。
“但我的工资他从没克扣过，刚工资到账了，我这个月都在晒鱼网了，想哥还给我发了4085元整。国庆回家他还悄悄给我外婆他们拿了钱。也不知他多久回来？”黎倾鑫看着手机信息说道。
“你们想哥可不差你这点钱，不过这也算是你应得的报酬，平时只要在店，你那可是当自己的事业了。”唐屹悦这样说黎倾鑫，也不是说为了满足他的优越感，而是确实如此。
“我只是觉得想哥信任我，愿意帮助我，提携我，我在工作上就应该更努力，只有让整个覓九麓的口碑和服务做到极致，那也算是能做个想哥所说的有缘人。”黎倾鑫认真地说道。他觉得为人就要真诚，不能辜负别人对你的恩情和信任。
“是，我的糖梨已经做得很好了。能遇到想哥这样的老板，是你自己的福报换来的。谁叫我的糖梨那么善良又勇敢，看来我要更勇敢了！”唐屹悦放下筷子，去摸了摸坐在旁边的黎倾鑫。
“哎呀！你的手有油啊！”黎倾鑫偏头躲避，一脸嫌弃地看着唐屹悦那只修长柔嫩的手。
“这么快就被嫌弃了，还没到七年之痒呢！”唐屹悦假装有些难过地说道。
“好了，你刚说明天去哪里？”黎倾鑫转移了话题。
“秘密，明天你就知道了！赶紧吃了去洗漱。谁后吃完谁洗碗。”唐屹悦赶紧快速吃了起来，黎倾鑫一听，也不甘于落后。不过，他更多是好奇明天唐屹悦带他去哪里。
黑夜真的不可怕，只要有那么个人陪着你，一起窝沙发，然后一起做饭，一起吃饭，一起聊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