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回乡
“水清、水清,快醒醒,我们到了。”说话的是个面带倦色的妇人,看上去四十几岁,头发干枯杂有白丝,脸上有着长年太阳暴晒的暗黑。此刻她正用双手轻拍着旁边座位上的少年,不停地摇晃。
“嗯~,干嘛呀妈,唔,好难闻啊。”少年迷糊中回应了两声,马上捂着鼻子,钻进了旁边妇人的怀里,使劲把脑袋贴着。
这是一辆从浙省到贵省安县的大巴,开了整整两天两夜,主要是进贵省以来,道路蜿蜒盘旋,基本没有高速,全程走国道省道,中途道路上还有积雪,只能低速行驶。
这时天刚蒙蒙亮,车厢里亮着昏黄的灯,座位坐满了人,大都在位置上或低头或蜷缩着打盹,过道上还有几个七八岁的小孩儿,裹得厚厚的,躺在毡子上。
一眼望去,没有一个人穿着光鲜亮丽,这是一辆满载外出务工农民工返乡的车。
车厢地面上到处都是垃圾,充斥着各种味道,脚臭汗臭味、衣服很久没洗的酸臭味、小孩带来的尿骚味,还混杂着水果、泡面等食物散发的气息,很让人上头。
“好了好了,我们到了,准备下车。”妇人抓着少年的后衣领,把少年从怀里拉出来。随着客车缓缓停下,车门打开,少年逃也似地跑下去。
“水清,走慢点,小心摔倒”身后传来妇人急切地呼喊。
“嗯嗯,晓得了,我先下去等你们”。少年边疾步下车边回应。
随后妇人连忙跟着走出车门,口中还不住地埋怨着什么。他身后随后走出一个汉子,肩上背着一个鼓囊囊的包,手里还提着一个麻袋。
“师傅,开一下车门,拿东西。”汉子回头对司机喊了一声。
“来了来了,慢到点,不要急瑟。”
“师傅你看到点,不要拿错东西了哈”车上有其他乘客的声音传出。
“晓得呢晓得呢,我看到起呢。”司机边回应边下车,打开放行李的货箱,提出两个麻袋,麻袋上用粗笔写着汉子的名字。
“好呢哈,你们慢点回去,过个好年。”司机关上箱门回头上车。
“好呢师傅,你开慢点,出去的时候联系你,留两个位子。”汉子回应着。
“好呢好呢,到时候联系。”
“妈,爸,你们好慢啊,快点,冷死了。”少年在远处呼喊着,车上的味道让他对这辆车都敬而远之。
“来了来了,你急啷个。”汉子和妇人提着麻袋走过去。
这是一家三口,汉子叫马忠智,三十八岁,不到一米七的个头,很是壮实,面容很黑,显得很是坚毅;妇人叫张世梅,三十六岁,比汉子矮半个头,只是因为长年在工地干活,风吹日晒,都比实际年龄显得老几岁。
少年叫马水清,不到十三岁,是两人唯一的儿子,一米四,一张脸很是清秀,只有容貌轮廓随母亲,要是不知道的人,很难把父母和他联系到一起,但非常瘦弱。
因为刚生下来十几天,就一直拉肚子,在医院住院,怎么都治不好,张世梅的父亲突然打了个电话,说把外孙带回来看看,两口子像是明白了什么,才赶忙带回来。
回来后带去爷爷奶奶的坟上烧钱烧纸,做了到场(外面称法事),抽出了两块竹片,后面不知道外公给吃了什么,才好转过来,但落下了点病根,看上去营养不良的样子。
两口子十五年前结婚,刚结婚那年,汉子的父母就生了打病,那时候家里穷,哪里有钱去医院检查医治,只能变卖家里的家具粮食,找一些土医生,用各种土方,拖了两个月,最终还是双双在同一天撒手人寰。
两口子操持安葬了父母,真真是家徒四壁,田里的水稻还没抽穗,除了一个破瓦房,一张床,空空荡荡的,连下锅的米也没有了,只能用没有收的粮食做抵,和寨子里的人家换了点钱,离家去外面讨生活。
要说他们运气还不错,寨子里的人看他们可怜,就多置抵了些,娘家父亲也拿出些积蓄,凑够了车费还能剩几十块钱。
车上又在老乡的介绍下,跟着老乡去了工地,这一干就是十几年。汉子勉勉强强也混成了工头,全家有了一万多的积蓄,这要是放在这当地,妥妥的万元户,大富之家了。
他们出去的第二年,就生下个儿子,因为五行缺水,取名叫马水清,这还是带回来给后,妇人娘家父亲取的名字。
孩子回来就给算了八字,在外面叫算命,这是当地的风俗,孩子出生后都会算一张,并一生都会好好保存着,死的时候才烧掉,叫做定根八字,根据人的出生年、月、日、时间,来进行推算。
当时这孩子的八字,可是传遍十里八乡,为天干三朋格之贵命格,命中遇贵人,一生大富大贵。为了给算命先生讨个彩头,两口子拿出了当时身上带的全部钱财。
马水清就那时被老妈抱着,回过家乡一次,在外公家住了十几天,全家又去了浙省,期间父母单独回来看过几次外公,但都没带着他。
按说农家的孩子,父母也没有文化,不懂怎么教育,但这孩子自小便聪明懂事,上学起学习便一直是全年级前三,放学回家也不乱跑,乖乖在家等着父母回来。
长大一点,还会主动帮着做家务,到慢慢煮饭洗碗洗衣服,后来家里有了些钱,看别人家的孩子有零食玩具,也不叫着让父母买,很让两口子欣慰,累死累活的也值了。
唯一让父母不理解的是,他有点洁癖,特别爱干净,受不了脏乱臭味。穷人家的孩子哟,也不知道哪来的洁癖。
本来就想着努力赚钱,把孩子一直带在身边,外面的教育也要更好。可初中需要本地户口才能上,花钱也不行,俩口子商量了没办法,只能把孩子送回老家,让外公照看着,去镇里上学。
下车这个地方叫马安村,是全县面积最大的一个村,据说最开始只有姓马的一个家族人居住,后来清末年间慢慢迁来了一些人,才有了各种姓。
全村分为十几个组,大多以姓氏命名,他们要去的那个组叫张家湾,也就是马水清外公的家。这一路回去得走十好几里,前小半程还有能过板车的路,有一米多宽,后面就全是山路。
好在当地人观念里就是故土难离,外出务工的人很少,山里人砍柴放牛赶集什么的,来来往往走的人很多,是连接集镇的主干道,除了陡峭一些还不算难走。
一家三口慢慢往家的方向赶着,虽然天还没有大亮,已经有不少人或背着背篓拿着锄头、或牵着牛,开始上山干活了,农家人地里刨食,赶的就是一个早。
“大哥你这么早就上坡去了啊”
“欸,欸,已经不早了,你们是哪家呢,没见过啊”
“我们是上面马家山呢,马忠智家”
“哦,原来是马忠智哦,你们在外面发财了哟,这是去张家湾啊?”
“是啊,去张家湾,哪里发财哟,在外面讨生活,哪里像你们,在家才安逸哦。”
“哪呢哦,都晓得你们在外面发了财,这是你们儿子水清,都这么大了哟。”
“…………”
“大姐楞个早就去砍柴啊。”
“…………”
这一路上,马水清父母见到谁都会先打招呼问候,这也是这一带的风俗,同居住了一两百年,都是乡里乡亲的,遇见不管认不认识,都会打个招呼。
特别是外出打工的人,不先打招呼,会被别人认为你出去了几年,赚了钱,看不起乡亲,那可是臭名声,会被传出去很远的地界,议论好几年。
不仅父母打招呼,马水清也会被要求一路问好,这个叫叔叔,那个叫伯伯,那个叫嬢嬢,有的叫爷爷,这也是回来的时候就被交代好的,马水清只能一路问候。
走过平坦的一段路,因为天色还很早,人就比较少了,马水清算是松了一口气。这一路上叫叔叔伯伯的,不知道多少声,弄得他口都有些干了。
但这也不是休息的时候,才走了一小段呢,要到外公家,还得跨过两道山梁,一般都在梁杠(山脊)上休息,那里是大家默认的一个休息聚集地,被慢慢打造成一个大平台,十几米见方,还有石凳可以坐。又走了差不多半个小时,才到了第一道梁杠。
“水清,停了,在这里休息一哈。”张世梅叫住了他。
“好呢,妈,总算可以休息了,累死我了。”马水清回应着,把背包放在石头上,半趴着坐在一个石凳上,喘着粗气。
“都说了我们背就行了,那么大一个包,娃儿那么小,又没有干过重活,哪里背得住嘛。”张世梅一边放下东西,还数落着旁边马忠智。
“这是我的东西,我说了自己要背的,你不要说爸爸了。”马水清不等爸爸开口,在旁边对老妈不满地回应。父母露出憨厚的笑,汉子甚至还得意的嘿嘿两声。
“行行,水清最乖了,来喝点水。”张世梅回头瞪了汉子一眼,扭开水瓶,给马水清递了过去。
“好嘞妈妈,妈妈你们也喝水。”马水清喝了两口,又把水瓶递过去。
喝了两口水,马水清感觉浑身舒泰,忍不住站起身来到平台边,向远处眺望。大山里的风光很好,一直生活在外面,没有见过大山,第一次回家,感觉很是震撼。
那山峦一层一层的,连绵不断,看不到头,山的那边还是山。山峰之间,就是水沟,山峦之间,就是河流。
房屋都是依山而建,村落在山峰之间,几十户组成一个寨子,能看着一道道炊烟从各处生起,还有鸟鸣声,偶尔的吆喝声,显得十分祥和美好。
马水清突然爱上了这个地方,这可能就是所谓的乡土气息吧。
“水清,不要去边上啊,小心滚下坡去。”看着马水清站得靠边,妈妈在身后喊道。
“晓得呢妈妈,我就这边看看。”马水清被妈妈的话打断思绪,回应了一声,往平台里走着,往里面张望,感觉一切都是那么新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