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白夜之行【2】
盛夏的第一次场大雨,来势凶猛,去势也快。大雨下了几个钟头,逐渐转成藕断丝连小雨。小雨淅沥沥的声音在归于平寂的夜里像是跳落在盘中的玉珠,好听得像是一曲谱子,于忘然觉得自己会永远的记住这种声音。他躺在床上听了一会儿雨落的声音,然后赤脚踩在凉丝丝的地板上走到窗前打开了窗户,他的房间正对着院子里的大杨树,树木繁盛的伞盖伸到窗前,还可见枝叶上不断滑落的雨水。
“不冷吗?”
骆浔忆洗完澡回来,看到他穿着一套干净的家居服光着脚站在窗户前吹风,夜晚的凉风把窗帘吹得摇摆不定。
于忘然打了个冷颤,揉了揉被风吹得潮湿冰凉的面颊,一步一跳蹦回了床上,由衷叹了一声:“冷啊。”
骆浔忆要去关窗户,被他制止:“别关,换换空气。你快过来吃东西,一会儿凉了。”
十几分钟前于忘然在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肯德基点了一堆快餐,他把餐盘放在床上,整整齐齐摆满了汉堡鸡块和薯条。他饿狠了,在骆浔忆洗澡的时候把自己那份全都吃光了。
骆浔忆只套了一条棉质长裤,用搭在脖子里的浴巾边擦头发边朝他走过去,看了看他点的餐,有点不知说什么好:“肯德基?”
于忘然盘腿坐在床上,撕开一包番茄酱挤在盘子上,末了又舔了舔拇指上蘸到的一点,邋遢随意的简直像换了一个人。“大半夜你还想吃什么?”
骆浔忆踢掉拖鞋上了床和他面对面盘腿坐着,挑三拣四拿起一个汉堡:“你那么自律,我还以为你不吃这种东西。”
于忘然是很自律,但是今天晚上他一点也不想自律,只想随心所欲,把之前没尝试过的全尝试一遍,结果发现,还挺好吃的。他的电话忽然响了,方才脱衣服的时候跟着衣服一起被扔到了角落里,他用脚碰碰骆浔忆的膝盖,朝地上凌乱的一堆衣服里抬了抬下巴。
骆浔忆下了床在自己的短袖下面找到他的裤子,拿出手机递给他,又在他对面坐下。
于想蓉还没睡,电话接通后开门见山地问他在哪儿。
于忘然早和林淑尔串过供,称自己在林淑尔家,林淑尔妈妈有事去了外省,他去给林淑尔作伴,然后问她有什么事。
于想蓉沉默了一下,欲言又止道:“今天中午刘雪莹到艺高找我了。”
于忘然第一反应就是去看骆浔忆,骆浔忆正咬着一根薯条往盘子上挤番茄酱。
于忘然:“她有什么事?”刘雪莹貌似已经成了一个隐秘见不得光的人物,于忘然不想让骆浔忆参与到他们之间错综复杂千丝万缕的关系当中,佯装出轻松自然的语气问道。
于想蓉说:“她说想跟你解释之前的纵火案。”
于忘然轻轻皱着眉头,听妹妹说刘雪莹想跟他解释,他第一个反应竟是心烦。
他的生活已经归于平静了,而且刘雪莹已经是他快遗忘到尘埃里的人,她的过去,她的经历,她的幸与不幸,善与不善,他都可以袖手旁观不予参与。无论刘雪莹保留的真相是何种面目,于忘然都没有去知晓的兴趣,和自己无关的事,参与起来只能惹一身烦病。
骆浔忆忽然碰了碰他的膝盖,于忘然回过神儿去看骆浔忆,只见骆浔忆笑呵呵地把餐盘转了个面。于忘然看到白瓷盘里被骆浔忆用番茄酱画了一颗爱心,骆浔忆本人也抬起双臂比了个大大的爱心。
于忘然抿着唇角笑了起来,对于想蓉说了句:“我没时间。”然后把手机扔到一边,用食指蘸了一点爱心番茄酱放进嘴里尝了尝,摇头叹道:“纯度欠佳,浓度不够,这酱得接着熬。”
骆浔忆把餐盘拿了下去,双手按在床铺上朝他爬过去,笑说:“我怎么觉得这酱赤胆忠心痴心一片,已经可以出锅了呢。”
于忘然勾着他的脖子躺了下去,笑眯眯地主动把唇送了上去。
俩人又胡天胡地闹了一通,然后扯开被子盖到身上抱在一起,纯聊天。话题天南地北没个方圆,聊着聊着就说到了对方的名字。
于忘然说:“我的名字是我妈取的,取自古诗锦瑟最后一句:已惘然,我妈妈说惘字太痴,没有福分消受深情厚意,只能迷惘其中不得而终,就把惘,改成了忘,希望我能豁达一些,不畏浮云遮眼,永远向往最高层,学会忘记。人么,都是念旧情的动物,她希望我能拿得起放得下,得不到的不痴惘,得到了的不痴念。我名字里有个忘,我妹妹名字就有个想,含义和我差不多,只“忘”不“念”,这个人不就被掏空了吗?她希望我不痴惘,想蓉不痴念,人生都洒脱无畏一些。”
于忘然说着笑了笑;“你肯定觉得我们两个人的名字有些无情吧?不是的,你看,我们两个加起来,就是‘念念不忘’,我妈还是希望我们做一个深情温柔的人”
骆浔忆说:“阿姨成功了,你已经是一个温柔而且深情的人。”
于忘然问他的名字怎么来的,听起来怪异的很。
骆浔忆认真回想了一下,最终发现无迹可寻,笑说:“我家里人没什么文化,可能是拿一本新华字典,翻到哪个字就用哪个字了吧。”
不知不觉过去了两个多小时,骆浔忆还在他枕边低低耳语,于忘然渐渐困得睁不开眼,像是被灌了催眠曲一样悄悄睡了过去。他睡的并不熟,尚在源源不断接收着骆浔忆的喋喋耳语,只是骆浔忆的声音低缓温柔,没把他吵醒罢了。
忽然跌入深层梦境,于忘然被一阵失重感惊醒的时候房间里已经全暗了下来,他撑着昏沉的脑袋往身边空空的床铺看了看,发现卧室门虚掩着,暖光的光线从门缝里挤进来落在了地板上,门外传来隐隐约约的悉索响声。
“骆浔忆?”他把困倦的双眼睁开一点,看着卧室门叫了一声。
骆浔忆应了他一声,很快推开门走了进来,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柔声道:“吵醒你了吗?”
于忘然躺回床上看着他问:“你怎么不睡觉?”
骆浔忆替他把被子盖好,说:“我有点事,你先睡。”
于忘然困的要死,稀里糊涂道:“快点回来睡觉”说完又把眼阖上了。
他这一夜睡的并不太平,才闭上眼睛不久,门外隐隐约约的细碎声又响了起来,还伴着骆浔忆说话的声音,分不清骆浔忆是在和人讲电话,还是自言自语
于忘然忽然睡不安稳,因为外面的说话声忽然消失,房间里静悄悄的,似乎除了他就没人了。 他睁开眼睛看了一眼虚掩的卧室房门,坐起来缓了缓,然后起身走向门口,拉开房门问道:“你在跟谁讲电话?”
客厅里空无一人,骆浔忆的手机摆在显眼的位置,大敞的房门还在微微晃动。院子里忽然传来大门响动的声音,他走到餐厅透过窗户往外一看,恰好看到骆浔忆穿着一条长裤,赤着脚蹲在院墙上,转瞬便跳了下去。
于忘然愣了愣,一股莫名的恐慌从脚底涌上头顶,眼前晕眩了一瞬,拔腿往跑向门口,但是从房间里冲出来后却一脚踏入了黑暗。霏霏阴雨,夜晚的天空,都在瞬间消失,他闯入了一个混沌而黑暗的世界,并且这个世界正在不断坍塌、下沉。他再次看到了骆浔忆的背影,骆浔忆背对着他,在一束追光之中越走越远——
“骆浔忆!”
他自己的惊叫声把他从从沉睡中惊醒,猛然睁开双眼,发现自己还躺在床上,手脚冰凉,脊背一片冷汗。
他的心跳快得几乎要冲出喉咙,脸色煞白一身虚热,坐起身喘着粗气,分不清自己是在梦里还是梦外。他把被子掀开,发现骆浔忆躺过的地方早就空了,床铺冰凉,卧室房门依旧是虚掩着的。
他拉开卧室门看到了空无一人的客厅和开了一半的房门,骆浔忆的手机就摆在梦里所在的位置。
于忘然惶急无措了片刻,然后拔腿冲出房门。
沈少游接到娄小能的电话的时候已经是半夜四点多,娄小能说有个男生到酒吧,指名道姓要找沈少游,说是骆浔忆不见了。不到十五分钟,沈少游就赶到了酒吧,娄小能预感到今夜不大太平,把客人都撵走了关上大门,现在酒吧里只剩下几个上夜班的服务生和于忘然。
沈少游一进门就看到了坐在吧台台阶上,穿着短袖长裤,光着脚的于忘然。于忘然把头埋在胳膊里,赤裸的双脚从泥水里趟过一样沾满泥尘和污水,像一个在深夜里走丢找不到回家的路,彷徨无助的孩子。
“小朋友,骆浔忆呢?”沈少游问。
于忘然站起来,看着他的眼神无助且疲惫:“我不知道他在哪儿,他没带手机,我联系不到他。”
沈少游看着于忘然露出毫不掩饰的轻蔑和讥笑:“别紧张,是他老毛病又犯了。你来的挺及时,不然他是死是活我还真不敢保证。放心吧,两三天就找回来了”
于忘然:“他到底怎么了?”
沈少游讪笑一声:“他有病,你知道吗?”
“什么病?”
“抑郁症,躁郁症,双向情感障碍,他的心肝脾肺肾没一个是正常的,你觉得他跟你在一起是喜欢你?别逗了,他连行为自主意识都没有,他不是喜欢你,是他以为自己喜欢你。”
沈少游见于忘然用充满敌意的眼神看着自己,貌似在无声的反驳。
沈少游道:“你不信?那好,我举个例子,他有条狗,你知道吗?”
于忘然浑身像是生锈了,与其说他此时很冷静,不如说他变的很迟钝,“我知道他养狗。”
沈少游说:“那条狗是他发病的时候在救助站偷出来的,他非说那条狗是他自己小时候,被关在牢房里出不来了。他把那条狗偷出来,养了几个月,后来他把狗赶走了,因为他梦醒了,他不再把那条狗当成他自己,就把它赶走了。他还吃吗啡片,你知道吗?”
于忘然:“知道”
沈少游:“去年秋天,他在我的厂子里试车,刹车没装好,撞到墙上,傻逼晕了一会儿,醒来以后非说他全身被车碾断了,不吃吗啡就疼地要命,一个月后就成瘾了。他断断续续戒过几次,都是犯病的时候吃,清醒过来就想戒,要么说傻人有傻福呢,一个月前还真给戒了,我以为他终于好点,原来是找到你了。”
“我怎么了?”
“你分散了他的注意力,就像那条狗,那些吗啡片一样,把他的注意力从这些东西上移开,转到你身上。他的这种状态就像做梦,在梦里他怎么说服自己,哄骗自己都可以,但梦都是会醒的。现在他醒了,所以他走了,你干嘛这样看着我?还不信?那好,我问你,他和你聊天的时候有没有说过他是那里的人?”
看到于忘然点头,沈少游接着说:“新疆人?草原人?他的确是新疆人,但是如果他告诉你他从小在草原长大,可就大错特错了,从小在草原长大的是他妹妹,不是他。他精神错乱,把思华的经历嫁接到自己身上,他从小就生活在城里,去过鬼的草原,这下你明白了吗,骆浔忆精神有问题,他连自己是谁都搞不清楚,你凭什么认为他喜欢你呢?”
沈少游这番话说的很直白很无情,一点也没有顾及听的人作何感想,用自以为是的事实刺穿少年心里不堪一击的盔甲,毫不留情把他推到他从未料想过的悬崖尽头,切断他身后所有的每一条有逢生希望的退路,逼着他往下跳,告诉他:你被一把鬼火勾引进了蒲松龄笔下的狐妖森林,那里没有善意和真情,只是一个画地为牢的怪物不堪忍受寂寞和孤独,用他病态的真心引诱你献出自己的热情和真心;你为他派遣寂寞与孤独,他陪你在障目的森林里走一遭。
于忘然觉得自己就像被送出森林的游客,回头一看,全是谎言和欺骗。
他闭上眼睛,感到从所未有的绝望,就像他搭建了一座城市,其中高楼万丈鳞次栉比,忽然有一天,那些高楼无风自摧,从根基处开始坍塌,顷刻间变成一地废墟,他坐在废墟中,一身的无助与悲伤。
徐旭之打来电话,说在中心公园湖边找到了骆浔忆,骆浔忆发了高烧,正在送往医院。
沈少游挂了电话去问于忘然:“他在医院,去看看吗?”
于忘然双手撑着膝盖慢慢站起来,脸色难看得像纸扎的人,说:“不了,谢谢。”
沈少游担心他这幅鬼样子出门会被车撞死,于是让娄小能开车送他回去,但是被于忘然拒绝。沈少游也没有坚持,在他离开之前对他说:“骆浔忆是一个精神病人,他做任何事都没有理由和逻辑。这两个月你帮他度过的很快乐,我替他谢谢你,但是这不是真相,真相是他有消沉、暴躁、自杀倾向的一面,我告诉你这些不是为了打击你,我是在帮你。”
于忘然说:“谢谢。”
离开酒吧,于忘然独自一个人走在夜间的人行道上,迷失了方向,不知道该回哪儿去。雨水流进地面里的坑洼,形成一滩滩积水,夜里的路灯被地面的雨水照出明亮的影子。他踩在水坑里,像是走在海底,那些路灯像是掉进海里的月亮,他正从一个月亮走向另一个月亮,踩碎了一个又一个的泡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