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6章 第章第章
武人的心可真坚定啊!
为了逆天改命,二郎竟然愿意从一个最低微的兵士做起。
年逾五十却依旧很有“上进心”的费习只暗暗感慨了一瞬,便不再劝二郎。
及至到了李会的班房,费习拼出老脸,几乎要带着费雍等三人给他跪下,一意求去。
李会明白再留不美,而且他们已经连交接都做完了,便在费习四人的辞官文书上用印,放他们离开并州军。
终于卸任的四人心下都松了一口气,带着八车行李和近侍走出并州大营的辕门。二郎一直送他们到大营左近的介休县城门下,才与他们分别,回屯田去了。
杨梓岭看着他和十几个兵士的背影,问道:“真就这么放他走啊?”
这么多年,李氏几乎是拿出养分宗郎君的心力养大他,还大价钱的雇老兵教他武艺,就他那杆铁枪,在军中也得是牙门将军级别的才用得起。结果李小娘子一问他是否想留在军中,他几乎没有犹豫就决定了。
把他抬为军户的文书,还是杨梓岭经手的呢。
若是大吴没有战事,他这出身,一辈子顶多混成个小校。便是如今并州民乱丛生,难道二郎还能凭屠杀乱民的战功入将军的眼吗?
就算以后大吴有了战事,二郎想从大头兵迅速积累战功爬上去,也得先活过一次又一次的冲锋……
杨梓岭虽然觉得二郎的前途渺茫,却不担心他忘恩负义。
二郎已被抬平。可他没有恢复旧姓高,而是冠了李氏的姓。如今二郎大名叫做李二郎,费习托大给他起了个字,叫仲骐,以期有上将可以发现他这匹千里驹。
既然二郎姓了巴西宕渠的李,万一他真能在军中混出头,李氏家主甚至可以把他写入族谱,收做分宗!
费雍一叹,“他有凌云志,强留有何益?”
在这方面,因为三次屯田失败的费雍也很佩服二郎。
异地处之,费雍宁愿回李氏做个一生安稳的护院,也不愿一次又一次的把长枪刺进灾民那毫无阻碍的身体里……
天色不早,二郎轻夹马腹,胯下青駹(máng)马便小跑起来,他身后十几个骑兵也迅速以他为首形成长蛇阵疾行起来。
他们胯下的战马,都是当初顾禺给丈人李清的亲兵配的,俱是顾氏给自家亲兵养出的好马。
行至半途,果然有数十衣衫褴褛的乱民,拉起用破草搓成的绳索,拦在路上。
二郎闭了闭眼,俯身把挂在德胜勾上的铁枪抓在手里,朗声喊道:“变冲阵!”
身后已经抄起各自的武器的战友闻言,加快马速,有四个也拿着长枪的奔至与二郎齐平,向乱民冲去……
费习一行离并州的这一路也不够顺遂,他们在物价高昂的介休县住了三天,才等到一队汇集了七八家行商的队伍,往并州上党郡去。
可到了没有民乱的上党,物价比介休县还高。他们不得不就地变卖一些行李,又等了两天,才跟着送完赈济粮往回走的一队民夫往冀州魏郡去。
穿过冀州魏郡到达兖州山阳郡的时候,八车行李已经只剩四车——四个文士一人一车。
倒不是李氏苛待他们,只是李氏门风清正且经常超额提供他们各种物资,李氏雇佣他们的高昂薪资也都是直接送到各人在费县的家中,所以这么多年他们在军中只拿该拿的俸禄,离任时带走的钱财看起来便有些微薄。
山阳郡因为小,且离并州远,郡守没发那要命的财的机会,阖郡的物价只因其他郡的飙升略微升高了一些。离目的地越来越近,四人也有了点闲情,在邸店的大堂喝了一顿离别酒。
从明天开始,费习父子和杨梓岭就要往青州广固城去找李小娘子再续官途,而王素却只想回费县老家安稳一生。
这一路,王素的病一直不见起色,杨梓岭跟他关系好,真怕他病故在回费县路上,苦劝道:“白缯(zēng王素的字)兄这样孤身行路,实在令人担心。还是先跟我们去都城养好病再回去吧。”
费习也道:“很是,从此到都城也比到费县路近许多。早一日安心养病,也能少耗费许多健康。”他关心王素身体是一方面,更想把他带去广固让李小娘子与他好好聊聊,哪怕留他继续给李氏南地做个管事门客也行啊。
王素其实对自己一人回费也心里没底,不过他更怕自己病死在异乡,执意不去广固。
三人便也不再苦劝,转天分别时,两家都把自己所剩不多的钱粮分给王素一些,让他一路不要急行,千万保重身体。
继续往都城走的费习三人都以为,此后路上的物价会越来越低,可实际上,青州的粮食不比冀州便宜多少。
他们又卖了一辆牛车才走到广固。
因广固太守严令市面上平价出售粮食,以至于诸多粮店以没有存粮为由关店,最后导致所有物价都在飙升。许多贫民活不下去,连以前畏惧如虎的徭役都争相报名,以期跟着小吏去附近其他各县轮转,混口饭吃。由此,原本熙熙攘攘的一国都城多了几分萧条之意。
大概是觉得广固太守这一招儿挺妙,朝中光禄大夫、中散大夫举一反三,联名奏请太子殿下:将并州三郡乱民收编为奴兵,分送于五州军下看管。
大司马觉得此举不妥,因为东吴近几年没有兴兵的计划,没有可以消耗奴兵的战事,增加奴兵不过扬汤止沸,平添军耗。
倒是远在徐州的刺史郑参心系国事,主动上奏,提议强行让其他四州年年缴纳粮税的中、低等世家和家资丰厚的商户,按照名下地产大小,收容几十到上千不等人数的三郡灾民,开垦荒地。这样一来,既能将并州乱民分而化之,还能让吴国明年多收许多粮税,以弥补各地常仓的“意外损耗”。
为了让朝中人清楚的看到此举的可行性,郑参还用大量的篇幅,把当年费县李氏一下子收购了近千的并州奴后,家业如何迅速中兴的过程写得清清楚楚。
甚至,郑参在奏疏中总结道:
或收以为奴或编为佃户,不过三两年,接收灾民的富户垦就能收回垦荒的成本。只要朝中着地方官仔细安排,便能彻底化解民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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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中搁置了对立立场的两派,终于开始一心为国,却又因各自支持的政见不同,争吵了三天。
两个办法优缺点都很明显。
尤其是郑参提出的办法。以什么标准裁定一家收容多少乱民?谁也不知道手上有许多荒地的是不是家中钱粮已经周转不灵,万一官府强行让存粮不丰的人家收了许多乱民后,见过血的乱民到了新地后依旧吃不饱,继续作乱怎么办?
反对这一提案的,都觉得操作难度太大,一个弄不好,容易让还算稳定的四州也纷乱丛生。
可大司马说的也不无道理。东吴五军加在一起号称百万雄兵,实际满打满算也有五十万了。五军年年靡费各地三层粮税尤不嫌够,再养许多奴兵既不能增添战力,又削弱国家民力,根本就是头痛医脚。
一个是治标不治本的快法,一个是标本兼治的慢招儿;
一个是只要陛下下军令就能进行的简法,一个是需要全东吴上通下达的难方;
一个靡费国帑,一个消耗民财……
因为前事,孙钊让手下仔细探查过费县李氏,他比徐州刺史郑参还清楚李氏是如何发家的。倘无那卖到四国的鲜味盐产生的高额红利,李氏当年绝无养活千余并州奴的可能。
但是,如果只为了将并州民乱分而化之,便是让他们一如当年在徐州走一来回,最后十不存一二,父皇怕是也能接受……
可如今国情不同,其他几州正因常仓之事群情粥粥,只有徐州还算跟当年并州初旱时一样平稳,难道还要再让徐州一州接纳灾民吗……
其实若真不在意这些乱民的性命,直接让并州军把他们都屠戮了,抛费最少。
可孙钊远不如他父皇心硬,看着父皇做抛却并州平民的决策和自己下这样的决策,是完全不同的感触……
还未真正接手父皇的帝位,孙钊就真切的体会到作为一国之君裁定国策时的取舍之难。
孙钊在朝中找不到准确答案,便去找全塘问计。
全塘一生未涉足地方实政,能给的建议有限。他思量几息道:“不如先问问小徒当年细情吧。”
虽然李氏的成功不太典型,但问问实际操作过的人总比臆想靠谱很多。以小徒弟那瞻前顾后的性子,当年肯定也是多方思虑后才决定出手的。
萦芯在家中,正在接待来投奔的费习三人。
一郎脚步漂浮,声音不甚稳当的来禀报:“小娘子,太子殿下仪驾到门口了。”
费雍和杨梓岭对视一眼,两人虽然来前就都知道李小娘子拜了全中庶子为师,已经上了太子殿下的船,可也没想到太子殿下会不顾忌讳,亲自登一个热孝未过的未亡人独居之处的门啊!
费习鼻孔翕动,面色瞬间因兴奋泛起一片潮红。他利落起身道:“夫人不便出门相迎,容某代劳。”
萦芯知道孙钊为防被人诟病,只在萦芯最初拜师时去全府见过她两次。
如今连下拜帖的提前量都没有就突然亲自登门,肯定没好事!
她道:“未亡人身份多有不吉,不便见客。还请三位替未亡人接待太子殿下吧。”
说着站起身就回自己的院子了。
杨梓岭吞吞口水,他才来广固半天,就要面见太子殿下了吗!这也太快了!
他……他没有心里准备啊!
还是费雍问了一郎一句:“太子殿下以前可曾来过?”
一郎摇摇头。
费雍与阿耶对视一眼,觉得事情不太对。难道是太子殿下对李小娘子起了“神女之思”?李小娘子恪守妇道才避之不及?
萦芯眉头紧皱,一路快步往自己房里走,阿蜜小碎步跟着,低声问:“不如让阿蜜先去听一听太子来意?万一太子殿下执意要见小娘子,让阿蜜听几句也好让小娘子有个大概的准备。”
还未等萦芯考虑一二,司鹿便匆匆过来,颤声道:“小娘子……费师说,太子殿下为国事而来,且全师也在。请小娘子去前厅。”
“国事?”什么国事能跟她扯上关系?就连那伙人也该归察事司负责,与她全然无涉了啊。
萦芯踟蹰两息,最后还是回前厅了。
“未亡人见过太子殿下。因身不吉,多有怠慢。见过师父。”萦芯回到前厅,分别对着站在主位的孙钊和主客位的全塘敛衽一礼。
孙钊一听,也知道诸多事端害她这个孝守得七零八落,小回一礼道:“是本宫失礼在先,还请师妹勿怪。”
太子殿下一声师妹,真是让门外廊下的费习三人头昏目眩。
“呵呵。实是此事只有徒儿知道详情,某便直接带殿下来拜访。”全塘略微解释了下,指着对面的席位让萦芯坐下详谈。
孙钊和全塘坐下后,萦芯也大大方方的坐了。
全塘便将郑参的奏疏内容大致与小徒弟说了。
萦芯越听,越没法抑制嘴角的抽搐。
当年郑参来费县考察李氏是否在东吴暗中积蓄复国之力时,提及李氏收容千余并州奴事,她说万一以后再出类似事端,李氏愿倾阖族之力为东吴效力,真的只是说说而已啊!
堂堂一个州牧,怎么能把一个小姑娘的话当真呢!
不过倘朝中真要选这个办法施行,她必然不会敝帚自珍,让制度尽快的多完善一分,也能少枉死许多灾民。
于是,萦芯便道:“当年之事历历在目。彼时李氏有县中全力支持,不仅让铁匠铺优先供应李氏半年,还强压一应售卖物资的商户至多市价上浮两层卖与李氏。且徒儿钱权宽裕,可以一次性满足他们衣、食、住、医、用的需求。只需半年时间,他们就能安居乐业了。”
孙钊沉吟几息问道:“靡费多少?”
“以完全新置一村,每村成人五十计算,半年期间平价每人花费彼时市价两千七百四十钱。”萦芯说着,让阿甜取来笔墨,主仆二人互相提醒着把当年给并州奴置办的东西和单价都写了下来。
“若只以最低限度来算,其中有厚衣、每餐耗粮等用度可徐徐布置,每人最开始只要八百钱就能建房、开荒。”
把最低限度的必需品画出来,萦芯让阿甜把单子呈给全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