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带蛋上门
上午十点,京衢市城中村。
商筠磨破了嘴皮哄走追债的债主,拖着个掉了半边轮子的行李箱,一瘸一拐地往自己新租的出租屋走。
——钱是破产前欠的,不多不少,正好两百万;行李箱是新买的,轮子也是刚刚磕掉的;腿是平地踩到香蕉皮摔断的,头两天刚拆了石膏。
至于出租屋……
房东说水电全免,月租八百。商筠涉世未深,在网上看了图片就草率地签了一年合约。到了地才发现,所谓水电全免,指用水全靠井,用电全靠偷。被偷电表的邻居估计出了远门,门窗紧闭院内长草,至今未露面,也不知他看着每月的电费账单作何感想。
新买的电线、插排和零零散散的生活用品在行李箱里发出稀里哗啦的碰撞声,短暂地拉回了商筠飘忽的思路。
他小心翼翼地绕开路边一潭积水,走过泥泞的小巷,兜兜转转来到自家门前。
门是旧木门,房是旧平房。
进门有一条水泥过道,过道尽头摆着两盆半死不活的多肉,叶子萎得差不多了,也不知道能不能挺过这个秋天……
嗯?
商筠吃惊地看向坐在多肉旁边的陌生男人,脑子一懵,下意识将迈出半步的脚又收了回来,尴尬地露出个笑脸:“不好意思我开错门了。”
他飞快拎起行李箱,“砰”得一声关上了大门。
不到五分钟,商筠重新折了回来。老旧的木门被他推的咯吱乱响,连带着惊飞了两三只在电线上打瞌睡的麻雀。
好你个不要脸的,闯空门闯我头上来了。
商筠气势汹汹,拖着行李箱往男人跟前一站,正琢磨着怎么兴师问罪。却见那人鸡窝头旧外套破板鞋,打扮落魄可怜,面前还煞有其事地摆一铝盆。
商筠打小就霉运当头,平地摔跤喝水呛鼻意外不断。算命先生说他命犯太岁,嘱咐他务必行善积德保平安。因此,商筠此刻虽然满腔怒火,手却比脑快,顺手就掏出兜里仅剩的二十块钱投进了铝盆。
纸币晃晃荡荡晃进了盆里,轻飘飘盖住盆中小半片刚剥好的核桃。
气氛一时间变得尴尬。
那人停下动作,抬起头看向商筠。
鸡窝发型下竟然是一张出乎意料的、年轻冷白的脸。
俊眼修眉,五官线条柔韧出挑,看着还很年轻,约莫只有二十岁。一双眼睛漆黑如墨,仿佛透不进光;眼睫浓密如扇,像是天生的眼线。
这人先沉默地盯着商筠看了半响,才捡起盆里的纸币还给商筠,再抓了一把核桃出来,淡淡地说:“给。”
嗓音清润如泉,格外好听。
商筠板着脸,冷酷地拒绝了对方的核桃。他抬起半只脚踩在台阶上,踩碎了几片核桃壳。商筠弯下腰端详着这位不速之客,不客气地问:“小子,打哪进来的?知道这是谁家吗?”
那年轻人充耳不闻,既不回答,也不辩解,反而抓着商筠的手把核桃扣在了商筠手里:“给你。”
强塞的核桃颗粒饱满,清香诱人。
商筠心道不吃白不吃,我难道怕你下毒吗?
他于是梗着脖子捏了块丢进嘴里嚼吧两下,随口问:“我家连个锤子都没有,你拿什么剥的核桃?”
那人没说话,只是伸出手,好让商筠能看清他的动作。只见他中指弯曲抵住核桃,拇指和食指捏住核桃中间,轻轻一捏,坚硬的外壳应声破碎,核桃壳碎了一地,核桃肉却完整无缺。
这一手直接把商筠镇住了。
商筠大为震撼。
到底是他太土了不懂现在的行情,还是这人手劲有点问题?核桃也能用手捏碎的?
嘴里的核桃忽然不香了。
商筠沉默着、沉默着把核桃咽了下去,默默地掏出一串钥匙递到年轻男人面前。商筠怀着沉痛的惋惜,壮士扼腕的坚决,缓缓地说:“那个……其实我,我马路边上捡了串钥匙。我过来还钥匙的。我看你挺忙的,我先走了哈!”
话音未落,商筠抛下行李箱,拔腿就跑!
可怜商筠刚拆了石膏,上哪跑得过四肢健全的年轻男性。连大门都没跑到,年轻人就追了上来。对方呼吸平稳发型不乱,稳稳地堵住了商筠的去路。只是,他眉头微蹙,看着有些困惑:“你去哪?”
商筠:“……”
你猜。
年轻人把钥匙还给商筠,认真地说:“你把钥匙给我,你还怎么进来?”
商筠一脸的高深莫测:“你是怎么进来的,我就怎么进来。”
“你可能学不了我,”年轻人面露迟疑,抬手指了指高达两米半的院墙,答得毫无波澜,“我翻墙进来的。”
商筠:“……”
这光明正大的口吻,这淡定自若的语气……
你是真不觉得翻墙进别人家,还在别人家里捏核桃这事有问题啊?
商筠气笑了,心里直翻白眼:“……是学不来。”
那人似乎一点没有意识到商筠的阴阳怪气,居然面不改色地“嗯”了一声。他往前半步,淡淡地对商筠说:“跟我来。”
你谁啊你,你说让我跟着你我就跟着你啊。
商筠这辈子没这么无语过。
他眼瞅着这人跟进自己家一样进了屋,原地忍了忍,没忍住,最后还是悄悄跟了上去,想看看这小子搞什么名堂。
秋日的阳光照亮了屋内简陋的陈设。
不足二十平米的小屋兼具了卧室和客厅两个功能。正对着门的是一张木头圆桌,旁边摆一板凳。凳子后面就是床。
那位不请自来的年轻人此刻正坐在这张床上,背对着商筠,怀里抱着个什么东西,慢悠悠、慢悠悠地哼一首童谣。腔调俏皮可爱,歌词却很陌生,不是时下流行的儿歌。
商筠心道这不会是个人贩子吧,怀里抱着的就是偷来拐来骗来的小孩。不过这小孩怎么没声呢……
商筠一边琢磨一边摸进屋内,看清了他怀里的东西——
是颗蛋。
蛋壳乌漆嘛黑,足足有巴掌那么大,看不出什么品种。
“人贩子”神色温和,哄小孩睡觉一样接连唱了两首童谣,这才慢慢将黑蛋放在枕头处,又扯了扯枕巾盖在黑蛋身上。
全程旁观的商筠简直目瞪口呆,他对此不能理解不敢苟同,并且凭着最朴素的价值观做出了最真实的猜测——
这臭小子怕不是有那个大病。
这让商筠瞬间提高了警惕:精神病牛就牛在,你跟他打一架,事后你进局子,他无罪释放。
当然,精神病不精神病的,也不能妄下论断。万一这枚蛋对人家有什么特殊意义呢?
商筠决定试探下。他小心翼翼地走到桌边,从暖水壶里倒出一杯滚烫的热水,递给对方:“润润喉咙。”
这小子果然脑子不好使,沸水拿在手里眼都不眨,仰头就喝光了,表情都没变一下。
末了他把水杯放到一旁,蹑手蹑脚地翻身下床,又冷不丁攥住商筠的手腕,压低声音:“别出声,它会听见。跟我出来。”
?
谁会听见?那颗蛋?
商筠深深地迷惑了。
迷惑归迷惑,他是不会尝试跟精神病人讲道理的。讲赢了,没啥成就感;讲输了,还丢面儿。商筠很配合地跟在这人身后,悄无声息地出了房间。
两人在生着杂草的井边站定,不等商筠问话,年轻人已经语出惊人:“我是专程来找你的,商筠。只是因为你不在家,我才会翻墙进来。”
商筠吓了一跳,心想我又不认识你,你找我干什么?
——他倒不奇怪对方能叫出自己名字。毕竟他商筠,在没落魄之前,高低也是风靡全网的超级富二代,正儿八经的网络顶流。因为古道热肠热衷八卦,俗称“国民雷锋”。
问题是他家半年前就破产了,这人找他有什么目的?
他不会是某位要债的债主吧?
欠钱太多,实在记不清每个债主的长相,到底有没有长这样的来着?
就在商筠心里七上八下,净琢磨些有的没的之时,年轻人又开口了:“我知道我的到来给你带来很多困扰。我也无意打扰你的生活。只是,凭我个人的能量,确实无法独自抚养孩子破壳。所以我不得不来找你。”
商筠觉得自己可能有点幻听。
本着严谨的科学精神和求证态度,商筠摆出洗耳恭听的姿势,诚恳地露出笑脸:“不好意思昨晚通宵看八卦导致耳朵不好使,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年轻人垂下眼睫,露出几分落寞神色,低声向商筠解释:“我不会干涉你什么。我可以向你承诺,孩子破壳之后,我会带他离开。”
商筠隐约抓住了重点:“破壳?”
他想起屋里那颗蛋,突然有了个不好的猜测:“你说的这个孩子,不会是指你带来的那颗蛋吧?”
墨菲定律讲,越是不想发生的事情,越会发生。
果然,对方在商筠匪夷所思的目光中轻轻点了点头:“不会太久的。他很顽强。如果你愿意陪伴他,我想他很快就能破壳。”
商筠:“……”
这他妈是顽强不顽强的问题吗?
商筠大惑不解,指着自己问:“听你这意思,怎么好像,我对那颗黑蛋……,哦不,是那个孩子来说,还很重要似的?”
年轻人沉默地抿起了嘴唇,似乎在思考能让商筠接受的措辞。
屋檐上的麻雀飞了又来,草丛里的蝈蝈引吭高歌。他在喧嚣中下定决心,一字一句地告诉商筠:“因为你是他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