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羊（十六）
那头没有声音。
维亚离开了房间。
已经入秋了。院中叶子落了满地，金黄色的，棕褐色的，踩在上面沙沙作响。
凉风起，慕小陡然睁眼。
床头立了一个人。
慕小费劲地翻身，看清了面前的人。
只见她缓缓弯腰，看着面前的人艰难翻身，连喘口气似乎都会夺走他生命的样子忍不住发出了一声轻笑。
慕小出乎意料地平静。
他喊不出她的名字。联想到伊利贝尔的那些术法倒不觉得有什么奇怪了。每次他要喊出她名字的时候，都会被消音。
微凉的指尖划过他的脸颊，即使脸色苍白地，脸颊因为消瘦而显出一点颧骨，但是伊利贝尔还是不得不承认，如今慕小这副样子不是丑陋的，相反，像是给往常的他添了几分悲天悯人的色彩，像是……
跌落尘埃的神明一时间忘了自己现在的身份，依旧怜悯着他的子民。
笑话！他这是什么眼神现在处在下风的人是他！凭什么他还可以这样高高在上！
伊利贝尔一把掐住了他的下巴。
“小小……落到这种让人喊打喊杀的境地很不好受吧……你常说，容貌一点都不重要，但是你可知道，就是因为我的丑陋所以我在精灵族过了整整二十年的过街老鼠的生活啊！！！
你不身临其境，怎么配来关心我！
你如今这样，才只是开始啊……你怎么看起来就快不行了呢？”
慕小静静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伊利贝尔看着他这双无怨无怒的眼睛，像是被烫到一般，突然松了手。
为什么……他……没有恨我……
她这么想，越发觉得不可思议。她已经害他到这种地步了，她让他成为了黑暗元素的容器，每日每夜遭受着黑暗浸染，必定痛不欲生。她让他在这片光明大陆被万人唾弃辱骂，她给维亚下了咒，让他的爱人与他反目成仇怎么，怎么他还是没有恨她
慕小像是很累很累，所以顺着她刚刚抽手的力气倒在了枕头上，闭上了眼睛，也让伊利贝尔无法从他脸上看出更多神情。
“我告诉你，就算你不出去又怎么样，你以为这样就可以当个缩头乌龟躲避一切了吗？黑暗会席卷整片大陆，会毁掉所有光明，精灵族那些恶心的人会一同消弭，和我一起为这虚伪的世界殉葬。”
慕小睫毛微颤，他微微侧头，像是不想再听了一般，把耳朵堵住了。
伊利贝尔突然不知道说什么。她原先准备的讽刺的让人恶心的让人愤怒的话此刻一点也说不出来。
她看着他轻蹙眉头的样子，突然有了想低头亲吻他额头的想法。
她猛地睁大了眼睛，落荒而逃。
恰在此时，她一出门便遇见了维亚，维亚看见她从慕小的房间里出来眼神一厉，伸手就攥住了她的脖颈。
“你怎么进去的！你对他做了什么？！”
伊利贝尔快要窒息，下一秒只见她食指在半空中画了什么，维亚立刻放松了力道。
“维亚……你是光明神。你的任务就是让光明长驻大陆，如今黑暗肆虐，你也该把慕小放出去接受世人审判了，你说是吗？”
……
伊利贝尔走到墙根吐出几口鲜血，容貌一下子衰老了十几岁。
在警惕状态下欺骗他遭到的反噬确实差点让她葬命。若不是最开始给慕小的那瓶药水，这事情确实还挺难办。
她抬头，看着环绕在大陆上空的黑雾，缓缓露出一个笑容。
而房间里的慕小突然睁开了眼睛，他起身，在房间里翻找什么，突然找到了一个已经空了的瓶子，然后他突然握紧了手上的瓶子，许久颤抖着身子跪在地上，闭上了眼睛。
许久他睁眼，眼中只剩了坚定。
你说，如果他真的是黑暗元素最好的载体，最好的容器，那他把这片大陆的黑暗元素都带走，光明是不是就会永驻了？
——
“喂，走快点！磨磨蹭蹭地做什么！”
“啪”的一声，鞭子落下，一位老人被打倒在地。
“赶快起来赶路！妈的，真是晦气！居然选中我来押送你们，草！”
周围立刻有人把老人扶起来，彼此看了一眼，除了愤怒只剩下无奈。
他们这些如今被铐压起来的人都有个共同点特点——黑发黑眸。
因为一个人的牵连，他们被这样莫名其妙地针对，排斥以至于现在这片大陆的人民再也忍受不了他们这样的人，要把他们处死，认为这样才能消除罪孽，还大陆清净。
那他们到底做错了什么？！不过是因为一个人而被牵连罢了！
他们被迫立在悬崖上，背后站着行刑的人。时间一到，他们就会被推下去，成为底下深渊的养料。
不少人哀嚎着，流着泪，有大声咒骂慕小的，也有跪下来求饶的。
终于，时刻到了，行刑的人毫不犹豫地把人一一推下。
有的甚至来不及发出惊叫就被推下。
就在他们以为自己要死的那一刻，突然一张黑色巨网凭空出现在半空中，所有人落在巨网上，毫发无损。
而原本充斥黑暗的黑暗深渊所有的黑暗元素像是被提前清理过一般只留下淡淡一层附在深渊上方，让人看不起底下的情形。
在巨网前，一个瘦削至极的身影正伸出手，还在不断扩大着巨网。
紧接着巨网缓缓下落，所有人安然落地都还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中，没有人注意到那个身影咳出一摊又一摊的血，只是穿着黑袍不太明显。
他转身就要离开，被人拉住，他低头一看，是个小女孩。
“哥哥，你还好吗？我刚刚看见你吐血了。肯定很痛吧。谢谢哥哥救了我们，这是奶奶要我给你的。”
是一串淡紫色的佛珠。
慕小抬头，看向一个角落里的老人。老人眉目慈祥，朝他微笑。
慕小压低了帽檐，把佛珠收进了衣服里，随即忍住了咳嗽，揉了揉女孩的头就在原地消失了。
“欸刚刚那人呢？是不是他救了我们我们还没说感谢呢！恩人呢？”
“好像……走了……”
“走了！有没有人看到他长什么样？”
“……”
女孩蹦蹦跳跳地走到奶奶旁边。奶奶看着阴沉沉的天空笑道“不是救世主的命却想当救世主——唉，真是为难死我这个老人家咯。”
女孩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说道“可是我不反感那个哥哥，我好喜欢他。明明以前我一靠近黑暗的东西都会想吐的。”
奶奶笑了笑，随即在小女孩的搀扶下渐渐远去，而周围竟然无一人知晓！
“从来，便是如此，黑暗里混杂光明，光明里混杂黑暗，若是哪天二者分地干干净净了，我老婆子才感觉奇怪哩。就像是那两人……”
生于黑暗，只欲光明，止于光明。
生于光明，忠于黑暗，终于黑暗。
两者干干净净，永不相见，才是最大的笑话。所以，才会有人说——他们命中注定，天生一对，却注定历经挫折，最后不得善终。
这句话是谁说的来着。
奶奶揉了揉女孩儿的头，在久远到不知道属于哪个世界的记忆里回过神来，隐约还可以想起那身肆意妖扬的红衣，满脸的漫不经心的男人坐在桃林下，轻笑一声。
“绥念姑娘，听说你很会算命，这旁人总喜欢把我们两人进行作比，不如你来算算我的命，我来算算你的命或者他们二人我们一人算一个”
——
这一天黑雾从地底钻出，迅速吞噬了巨龙，兽人两族。
慕小复配了那瓶药水，成为了黑暗元素最好的容器。用仅剩的光明之力为精灵族造了一个光罩，把所有的族人送了进去。
他变得丑陋，黑暗元素侵染后，暗纹一步步爬满他的全脸，曾被誉为精灵族三大盛景的翅膀也从翅根处开始染黑，所有人避之不及。
维亚赶到。
身为在场所有人中光明元素最充沛的人，黑暗元素对他的攻击尤为明显，甚至是慕小也无法控制。
于是他只能费尽全力最后一次张开了自己的翅膀，巨大的黑色翅膀张大到极致，像是每一根连着的脊骨都在用力对抗着外面的黑暗，他把人严严实实裹了起来，却迎来了自己爱人毫不留情的一剑。
他倒在血泊中，黑暗元素疯狂涌入，像是要将他的身体占为己有。
“黑暗神伪装成精灵族长，隐瞒身份，欺骗世人，欺骗……我，罪无可恕。”
鲜血从他口中疯狂涌出。
“啊——！！！”
这一声仿佛凤凰涅槃时的长啸，所有黑暗元素被强行逼进翅膀里，翅膀“嘣”地一声硬生生从脊骨中完整脱离！
维亚原本浑浊的双眼缓缓变得清晰，一点点刺痛的感觉从眼球出一路向上传到大脑，向下传到心脏。不是陡然的刺痛，像是有所预警一般，连痛都像是姗姗来迟一般，悬在头顶，叫嚣着。
他看着面前浸在血液浸在汗水浸在泪水里的小小，不知不觉间，肉体和灵魂错了位，明明灵魂感觉到还没到最痛的时候，肉体却先一步泪流满面。
他透过模糊的视线，看到那人乌溜溜的眼睛被血糊上了，那人乌黑的头发被血黏成一片一片的，他嗫嚅着说——
他在说什么？
维亚感觉自己快失聪了，快瞎了，他想让他再说一遍，可是他却笑着没了呼吸。
你要说什么！快说啊！说啊！我听着，我听着呢！
快说……我在这里听着呢……
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为什么会这样？我明明最爱你了，怎么会走到这步田地
别睡了，笨蛋。别睡了。你好脏。身上都是血。
大陆几乎所有的黑暗元素都承载在了那一对翅膀里，只有黑暗深渊那里尚存黑暗元素。黑暗要和光明势当力敌，才会平衡，相安无事。
而大陆的人们都太避讳黑暗，认识不到一味地消灭只会引起黑暗元素的反扑。
所以，他们欢呼着，普天同庆着黑暗神卡俄斯的死亡，庆祝这片大陆黑暗长逝，光明永驻，光明普照整片大陆，他们死里逃生，便各个脸上洋溢着笑容唱着《光明赞歌》。
我亲爱的人，愿光明永驻你的身旁。驱散所有黑暗。
我亲爱的人，愿光明伴随你的身旁，随着我清早送的蔷薇，轻轻亲吻你圣洁的脸庞。
从光罩中走出的精灵一族不解惊疑地看着面前抱着过去精灵族族长的救世主，完全不能理解他为什么难过。为什么哭的那样凄厉。为什么那么撕心裂肺。
光明踩碎了黑暗，不是好事吗？
有人要把他们分开。
“大人，您为何要抱着他这样黑暗的人还是交给我们处理吧，我们把他丢到净湖里，保证就干净了。”
维亚猛地一颤。
刚刚小小嗫嚅的那三个字，他突然就意识到了是什么。
慕小没有问为什么。
他只是……他只是……笑着对他说了一句——
干净了……
为什么这么说呢？
因为这片大陆没了黑暗元素，所以干净了。
因为他身上没有黑暗元素所以干净了。
还是说……这片大陆没有他……便干净了……
“啊啊啊啊！不要走！说了不会离开我的！你说了的！！！”
面前的男人突然像发疯一般仰着头怒吼，两行血泪落下，一道道金光从他身边亮起，一双巨大洁白的翅膀从他背后唰地张开，是天神降临人间，光明神拯救人类。
这一天，黑暗神陨落，光明神归位。
人类都在欢呼雀跃，歌颂着光明神至高无上的法力与消灭黑暗的功绩，并把这一天叫做——新生节。
精灵一族选择了沉默。
他们对光明神带走慕小尸体的行为选择了隐瞒，精灵巨树恢复了正常，却也仅仅只是正常，他再也不复慕小在位时的生机勃勃，对精灵族的祷告也再没有任何反应。
那对翅膀被伊利贝尔趁无人注意利用自己敏捷的速度悄悄捡起，投入净湖。
净湖起了一点波澜随即很快平静，倒影里，那张圆脸紧绷着，不肯丝毫松懈，许久，她露出一个扭曲狰狞至极的笑，笑到最后竟成了哭。
她欺骗了约书亚，翅膀当然不是她折的。约书亚也是，一遇到慕小的事情就蠢得要死，冲动地要死。恢复清醒的维亚怎么会让任何人接近他呢？实在可笑。明明自己是爱慕着维亚，到头来，却觉得他很可笑。
她看着净湖里的人，一时间，也突然忘了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好像，也没那么开心。
洗洗睡吧。等自己拥有这双翅膀怎么会还不开心呢？现在就是多想了。
后来，九天神殿里，光明神抱着一具已经只剩骨头的尸体突然想不起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了。自己抱着的人是谁，自己为什么要抱着他。
于是他怔怔地盯着那具尸骨，盯了很久，也没想通，只是觉得心里空空的。然后他轻轻描摹着尸骨，想用指尖的光明之力修复一下，没想到，光明之力一下就让这座尸骨成了飞灰。
一串紫色佛珠掉落，从神殿掉落到人间，他也只是怔怔地盯着，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告诉他要做什么了。
很多人向他祷告，不过是有所求而已，他想要个最忠实的，只忠于他只忠于维亚的信徒，而非只忠于欲望只忠于光明神的信徒。
如今，不知为何，心里开始雀跃起来，像是……有什么他等了很久很久的东西要回来了。
他想了许久，决定还是得下去看看，于是他分裂了一半灵魂，替他到人间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