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第七十三章
我並不是因为被抛弃了而感到难过, 那孩子毕竟和我生活了这么久,对于他的本性我还是有些许熟悉的。他雖然行事风格上有些问题,看上去挺没心没肺, 但其实并不是冷漠无情的类型, 和表现出来的形象不一样,内心十分纤细柔软,该有的担当和责任心还是有的。
在这方面我很了解他, 这孩子的生性是敏感的, 因此反而很多时候更容易被外界影响, 情绪起伏就比普通人更大了。
而我无法插足他的世界。
我蹲在房门旁, 本来离房间也很近,但里面的声音一直时不时地漏出些许出来, 一股脑钻进我的脑子里。哥哥的语气比弟弟要来得沉稳一点,那个年纪偏小的少年的声调就有些懒洋洋的, 透露出一种倦怠的味道。我也不太想听到他们亲热的谈话声, 于是没过一会儿就重新站了起来, 重新抱着膝盖往角落里面挪了点位置。
墙壁粗粝的砖石摩擦在背部, 那无机质的物体特有的冰凉隔着布料逐渐渗了进来,窜入我的衣服。
院子里原来有这么安静吗?离那扇门稍远一些后, 兄弟间的交谈就再也听不到了, 我又觉得这种寂静有些难捱,隐约听到了虫叫, 那是蟋蟀和蝉鸣的声音, 吱吱吱吱的,吵个不停。
不……那想必都是错觉吧。
蟋蟀和蝉都不应当是现在会出现的东西,它们一个在夜晚现身,一个则在夏天活跃, 怎么说现在也应当是不可能出现的。况且这对母子现在还在房子里,怎么会有小昆虫敢进来呢?我真是心烦意乱得脑袋都糊涂了……
这种留不住的感觉很不好,让我开始深深吸气,但胸口依旧沉甸甸地,就像拴着一块大石,无法再自主地搏动跳跃,只是不住地向下坠去,带着我缓缓向下滑,一直到那深不见底的地方去。
我还没得及再发呆,那边传来了嘎吱的响声。
门开了。
因为这个院子里没什么人,房间里就他们三个,红霸估计也不会主动帮他们打开门,因此那位兄长很是纡尊降贵地撩着袖子,替他的两个弟弟先行将门推开,红霸没什么表情,最先走出来,红明紧排第二,最后走过去的是哥哥,他一直等弟弟们全部从房子走出去之后才将房门掩上,脸上也同样还是淡淡的,血已经擦掉了,现在倒是显得很白净。
我还没来得及起身,保持着抱膝蹲下的姿势和红霸对视,他看了我一眼,刚想张嘴,那边突然响起了声音。
“虽然我也觉得说这些没必要……”
红霸的注意力很快就被转移了,转过头去重新“哈?”了一声。
“不过总的来看,你沸点真低。”
哥哥这样点评道。
那少年身后的红明突然惊讶地抬起头看了他这位亲爱的哥哥一眼,满脸都写着欲言又止。
“你怎么好意思……咳,算了,没事。”
我已经能自动补全这段话了,按照他的表情和未尽的话语来推导,这句话的下半部分很明显就是:“你怎么好意思说别人!”
哎,这哥俩真的如果不是在这个时机过来,我还是很喜欢看他们这种耍宝剧场的。
两兄弟肩膀舒展,背部挺直,气度和姿态都充满着浑然天成的贵气,和我们、和这个小小的破旧院落实在是有差别,不可同日而语,真正像是贫民窟的百万富翁的剧照现场了。
而显然,哥哥也是这样想的。
他环视了一圈院落,开始点评道:“这里确实装潢不太好,有些地方也旧了,灰尘太多不适合你健康长大,刚刚来的匆忙,没仔细看,现在倒是能打量清楚了,下次再送两个人进来吧。”
这……
确实刚来的时候没来得及仔细打量啊,你不是没说几句就被红霸提着刀开门杀了么……
我觉得他这个话就讲得有些规避重心,忍不住在心里嘀咕了一下。但不得不说,他说的的确有道理。
这房子比起东京市区的公寓来说确实是很大的,独立厨房、独立洗澡间、独立浴室、独立厕所,还有一个(对我来说)超大的院落,甚至可以在晴天的时候直接每件间隔一米地晒衣服,可以豪奢地各种浪费空间。但对于这帮从小养尊处优的少年来说还是不够看,在他们的生活水平下来客观评价,还是很寒酸的。
即便是在他们眼中的“小”,我一个人也依旧忙不过来,畢竟真正在做家务清洁的只有我一个,哪怕天天都记得扫地洗衣,但因为地方实在很难一次性覆盖,单单一天处理完一片区域已经很辛苦了,所以我一般很少同时进行整个院子的大扫除,边边角角和很顽固的污垢也因为精力不足,很难一一祛净。
“不要乱插手!”
红霸骨子里还是有逆反心理,刚开始那种排斥和怒火虽然已经消了,但这个情绪的点还是在的,现在一点就又着了起来,“刚刚进来就要伸手来扰乱我的生活吗?”
“在这地方工作累吗?需不需要帮手?”红明暂且没有回答他,转头问起我来。
我没想到自己还会被扯进这个话题,这对兄弟俩一开始都没正眼看我,现在冷不丁对我说话,害得我还花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对话的对象此刻变成了我。
“没、没事的。还好……”
我干巴巴地回答道,然后摇了摇头,再点点头。倒不是我突然变得笨嘴拙舌,只不过现在情绪有些不太对,我不太能够保持平常心和他们说话,现在就想躲得越远越好,希望他们就这么把我当成一张默默无闻的壁画。
“红霸啊,你要换住所地方的话也可以,”大哥打量了一下周围的环境,有我昨天晚上没来得及放回去的扫把,以及一桶污水,很不出所料地发现这少年的视线明显地在那里停留了一会儿,他继续说道:“这里位置偏僻,又没什么人,出了什么事也找不到仆役,连周边的地方也很简陋,散步的地方我也粗粗看过了,实在是很不开阔,要是搬到离我们兄弟近一些的地方的话,不说有多优渥,很多时候还是要比这里生活方便的。”
“无所谓,这就不要了。没什么人的地方我过得自在。”
红霸面无表情,大哥微微笑了一下,没了鲜血糊脸,现在五官露了出来,看上去比原先刚进来的时候和善了很多:“就猜到你会这么说,改主意了随时说一声,会有人帮你处理好相关事宜的。”
“……”
“对了,是你吧?”他没有等红霸再说话将脸转了过来,视线投向我,“姑且在来之前看了一眼资料,你在红霸的母亲分娩之后将他抚养至现在,在这种艰恶的条件下还一直没抛弃主人,这点衷心值得夸奖,辛苦了。”
红霸愣了两下,似乎现在才明白他在讲些什么,脸色阴沉了起来:“再说滚出去。”
哥哥不为所动,这点攻击的言语对他似乎造不成太多的伤害,我回味了一下他的话,总算明白了耳熟的点究竟在哪里,这位少年明显在一开始就有点对我产生了不满,现在倒是能神色如常地对我说些很官方的称赞和恰到好处的鼓励。在我给他拿药和热水时,红霸有直接大叫着让我不要去拿,不过我没听他的,看上去大概有些不够服从命令,兄弟俩当时的表情是对此有意见吧?
这套“辛苦了”、“理解你的不容易”、“值得更高的赞美”简直是日本上司对下属的标准三发连环打法,这套军体拳游刃有余地打下来,大部分新入职场的社畜大概都会对此感到与有荣焉和心底油然而生的感激了。没想到他小小年纪,这点手段倒是耍得很溜,不过我到底还是在成人社会浸淫了许久的老社畜,要对付我还得拿出这套的变种和进化版才行,普通的基本操作是没办法轻易打动我的。
照顾不照顾……
这些只不过是因为我的共情心态和怜悯而已,和外物没有关系,做到这份上是我自主意愿下的行为,不管是他夸赞也好,批评也罢,其实本质上对我没有影响。
红霸声音大了起来:“她才不是……!”
大哥也没有继续说那么多,随后嘱咐道:“如果要人的话就来找我,你要是物色到了人选自己带回来也行。走了。”
他似乎还有事情要忙,说完这个就打算抬腿离开,红明似乎发现自己遗漏了什么,随即补充道:“說起來、你也不知道如何找我吧?”
红明突然转过身,看着这个孩子道,“中心那边有父亲的三间主殿,横着有三列,总共……”
红霸脑子转得快,还没等他说完,现在就直接接到:“一共九间?”
“……唔。”
他沉吟了一下,“不错,去横着数的第五至七间,那里都是我的人,随便找一个都能直接找到我,方便简单。”
哥哥是长子,看样子地位崇高,十有八九是个继承人的身份,不过即便如此,这个势力范围也很了不起了,看着他偶尔展示出的风范,我倒是不觉得奇怪。
“你倒是不错,消息打听得很齐全啊。”
大哥这样说道。
“谁知道啊那种东西。”
红霸不耐烦地皱眉,抱着臂撇过了头。
“……嗯……”
他停下了离去的脚步,开始思索起来。
“哦?”
连跟在少年身后的弟弟也抬起了头,袖子遮住了半边脸,似乎在开始沉思。
“对了。”他冷不丁开始问道:“红霸啊。如果……”
“……红明!”
哥哥不知是察觉到了什么,这样提高了一些声调,那弟弟头也不抬,“只是问问而已,哥,你放心吧。”
他看上去大概是智力型的选手,现在神色变得不再慵懒怠惰,认真了一些,连身体都站直了一些,捏着袖子开始问道:“红霸,你有系统地上过课吗?”
没有。
我在心里回答道,这孩子被迫关在这种鬼地方,就连出去也是短暂的片刻时光,身份也很低微,又没钱又没权没势,怎么可能有心思去找专门的老师,就算找了,人家也肯定是不肯教的。
红霸疑惑地摇摇头,红明轻轻“啊”了一声,很快有了想法:“我知道了,考你一点问题吧。”
他这样说道:“今有田广五步,从六步。问为田几何?”
长五宽六,算面积的话就是三十平方步,两两相成是很基础的算法,红霸刚刚已经自己自己算了三乘三,现在算五乘六也不成问题,毕竟只是简单地99内的运算。红明得到了答案,好像已经确定了方才的不是巧合,将遮着嘴巴的袖子放下去了一些,“对了,今有田广十五步,从十六步。问为田几何?”
二百四十平方步……
虽然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单位,但这个逻辑倒是很清楚,先前也说过了,红霸脑子转得很快,是灵活的聪颖小孩,百位数的相乘也不成问题。
“是一亩。不过也算你对了……”那孩子现在已经将袖子彻底放下,双手背在身后,缓声说道:“今有十八分之十二,问约之得几何”
“三分之二。”
兄弟二人彼此回望一眼,对视了一下眼神,好像有些话尽在不言中。我瞧着这一幅场面,也不知道究竟该说些什么。只能攥着衣角,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角落围观,这俩兄弟都没有闲情逸致回头看我一眼,因此我成功地变成了一张真正的没有存在感的壁画。
基本上,我将小学大概会教的内容都差不多一股脑塞给了他,那孩子其实对做题没什么太大的兴趣,他不是喜爱埋在书卷里苦读的类型,所以每每完成作业的时候,我总会以做完就能去玩这件事来激励他,但是出错率不能太高,他有了东西在眼前吊着,就会变得很容易兴奋起来,速度也是那个时候练出来的,比我小时候的同时期强多了。
不过因为我不是专业的小学老师,不知道到底是该教到什么程度,总之他能学到哪,我就向下接着继续教,至少现在是比普通的五岁小孩要强得多的。
“二分之一,三分之二,四分之三,五分之四。問合之得几何?”
他皱着眉头算了一下,不过到底还是对心算不太熟练,红明以为他回答不上来,刚想点头结束这个问题,他开口了:“不行,我要纸笔。”
“……”
“……”
少年和弟弟都沉默了片刻,脸上传来了一点不可思议,随后大哥看向了我,将手挥了挥,我大概知道这是要使唤我去拿笔的意思,不过刚巧房子里的纸都快用得差不多了,还没来得及采购新的,我也懒得进房间,蹲在地上捡了根树枝,直接走过去塞到了红霸的手里。
“没有纸笔?”
红明将手捂住额头,有些无奈地长舒一口气:“啊……欸……算了,你继续吧。”
红霸蹲下|身子,开始在土地上写写画画,用的还是我教给他的方式打草稿,很快就抬起了头,脸上还是没有什么表情,“得出来了,二又六十分之四十三。”
那位大哥猛地抬脚,向着他走了两步,但不知为何又待在了原地,吐出几口长气,良久道:“红明,你继续问下去。”
“今有大夫、不更、簪裹、上造、公士,凡五人,共猎得五鹿。欲以爵次分之,问各得几何?”
红霸拧起了眉毛,“爵次是什么?”
哥哥在一旁补充道:“别这样问,红明,他不知道这些。”
那孩子了然地点了点头,随后道:“今有甲持钱五百六十,乙持钱三百五十,丙持钱一百八十,凡三人俱出关,关税百钱。欲以钱数多少衰出之,问各几何?”
加减乘除,姑且还是难不倒他的,简单的分配问题在应用题上也做过一段时间,不过我一般没问成这种模式,一般都是“王妈妈想给三个宝宝分果汁,成绩好的小小红能拿五分之三,中等的小小平能拿四分之一,成绩差的没有果汁,每个人能获得多少杯”这种程度,关税啊爵位什么的都太深奥了,这种话题红霸没接触过,于是少年只好重新将这个概念讲了一会儿,他才能够准确地理解其中的意思。
哈啊……我算是明白了,这孩子也完全不是个常识人……
毕竟关在这里也不怎么能够准确地了解外面发生的事情,我也不太明白这些“大家都耳熟能详”的常识到底是什么,年代的差异摆在这里,要我好好像个普通的启蒙老师一样做教育还是有问题啊……
红明的题目越问就越往难度高的地方走,似乎是想明白那孩子究竟学到了哪一步,所以问的很碎,但是很全面,从利率和增长收益,问到除法配比,约分到提取公因式,后面就是面积和体积的运算了,不过平方之后的立方我没来得及教给他,还有什么鸡和兔在同一笼子之类的刁钻问题……那就是方程的范围了,我还想过几年再让他接触这个呢!
这两人一问一答,红霸对答如流,越答越快,他答得很入迷,到后面速度又陡然慢了下来,因为相应的运算很多,他不喜欢出错,所以干脆一直蹲着没有站起来,在地上写写画画,草稿的笔记很潦草,但是力道又很深,字体很大,很快将地面都铺满了字迹。红明似乎这才突然想起来字迹随身带着纸笔,勉强掏出来后也没能用多久,毕竟这应该只是用来应急的时候记事用的小套装,纸的面积也不算太大,不一会儿就被写光了地方,没什么能下笔的余地了。
我在一旁看得一阵肉痛,毛笔刚刚为了出墨而蘸了一点水,红霸没抓过毛笔,一直是按照抓煤块的手势捏着它的,也习惯性地用力向纸面上摁着写字,铺在自己的膝盖上时,腿部的布料被弄脏了,手指上全是黝黑的墨水,随便不经意地在胸前一擦,衣服上上上下下都留下了不可忽视的印子。
我看得心惊肉跳,这少年身上带的也一定是好墨水,不洇墨、干得快、水难溶,上等品就意味着更难洗了——我们本来就没几件好衣服啊!
在他们看来似乎这种旧衣服都是消耗品,所以压根也没出言制止,我看那位叫红明的弟弟还好一点,哥哥完全是两眼放光兴致勃勃地在看啊!简直就在脸上写满了“不要打断他让他继续写”的意思,本来就一塌糊涂的衣服能再脏两个度,和他们的推波助澜有很大的关系……
“那个……”
我还是没人住,小声地说道:“服、”
这种气氛下被打断似乎是一件很扫兴的事,不过不知为什么,大哥好像有心事,原本有些不耐烦的眼神在转到我这边之前就迅速地消减不见了,小院子内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到了我一个人身上,我连忙低头,在很安静的这种氛围中坚持将想说的话讲了出来:“衣服弄脏了、不过没有换洗的衣服……”
“啊、忘了这个。”
红明恍然大悟地扫了一眼红霸身上已经斑斑驳驳的布料,随后不假思索地爽快道:“这衣服本来也旧了,回头叫人给你拿几套新的来。衣服别操心了,反正也洗不干净,直接扔了吧。”
我的神!
本来还因为这个突如其来增长的工作量而感到一丝丝的不满,听到这等豪气的话,现在的我连最后一点负面情绪都消失了呢!
没想到竟然是直接把衣服当消耗品……我终于要过上幸福的生活了么!
在进行到扇形面积的时候,红霸利索地将树枝一扔,“不算了,算不出来,我不会。”
“但接下来的……”
“接下来的会更深奥吧?不用问了,没学过啦。”那孩子拍了拍衣摆上的灰,从地上站直了身体,手指上沾染的墨汁又一次污染了新的区域,不过也无所谓了,反正有新的衣服可以换,我也不怎么心疼。
“是么……我大概明白了。”红明喃喃自语,哥哥没有弟弟那么矜持,他一开始就想走过去了,只是不想打扰这个问答的画面,所以忍耐着没有发出声音,现在总算可以活动身体,他三步两步地走了过去,弯下了腰,盯着这个才到自己腰部的小孩子看来看去。
红霸显然不喜欢这种距离,他似乎从头到脚都抖了一下,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满脸恶寒地叫了起来:“不要离我那么近!走远一点啊!”
“红霸,我的弟弟。”他那双手掌又一次按在了红霸的肩膀上,眼睛灼灼如火,像是要燃烧一样兴奋,有点咄咄逼人的意思,让人看起来心很慌。我大概明白了红明刚刚想吐槽又憋回去的话到底是为什么了,这少年的沸点确实也很低,现在看起来情绪是饱沛且高昂的,有点吓人。“你是个有才能的孩子。”
不远处传来红霸有些受不了的声音:“行了行了知道了!离我远一点啊!很难受好不好!”
这些问题本来也不是个五岁小孩该回答得上来的类型,我本来没打算教他那么深的,院子里天天待下去会把人憋疯,将他每天规定的课时延长其实是我的主意,为了让自己不那么寂寞……
一开始只是觉得简单的启蒙便已经足够,不过红霸自己思维很敏捷,他对数学课其实一直都很有兴趣——没错,红霸是半个小天才。
虽然不喜欢做题,但偶尔探索到新的领域的公式和思路时,也会因为成就感而感到高兴,我就忍不住继续向下讲得更深入了,也亏他能全部吸收这些知识,没有集体授课的压力一对一的话,自然就是想教到哪里到哪里,我们两人在做题和讲解的时候一直也随性得很,因此教授的知识大概还是比现代的小学教育来得复杂一些。
大哥现在很是激动,正在呱啦呱啦说着话,我没办法制止这一幕,红霸被他纠缠得有点半恼了,很快就要彻底炸毛,我盯着他们两个人,身旁冷不丁响起了一声轻笑。
“……?!”
我赶紧回头,那个有些斯文的弟弟站在了我的身旁,也在凝望着这两人的打闹,他嘴角噙笑,看上去有些愉快。
“你将他教得很好。”
我心中耸然一惊,不知道要如何回复这句话,此刻成了锯嘴的葫芦,连忙将头深深地埋了起来,恭敬地行礼,只想等着他们快点离开。那边的哥哥似乎想起了什么,在越贴越近的追逐战中率先退了出来,“我一会儿还有事,不能再耽搁了。”
“明日再来见你!”
“……不要了!离我再远一点!”
他一步三回头,似乎对此意外地留恋,依依不舍地看着自己快要炸毛的弟弟,红明在我身旁没有出声,很快也跟了上去:“快走吧,不然一会就来不及了。”
这之后,直到他们俩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门外,红明都没有回头再说一点话、亦或是再回头看我一眼。
我紧绷的脑神经总算是松了下来,打算先把昨晚还没倒掉的污水先倒掉。
这事就这样揭过了吗?
我呆在原地发呆,红霸正面对着那对兄弟离开的方向站在我的前方,他听到我走路的动静,随即一回头,“唔?妈妈?”
“……嗯……”
“怎么了呀?”
他轻快地走过来,伸手抚上了我的脸:“脸色不好看哦。”
“……嗯。”
我看着地面,有一下没一下地应和着他。
“啊、墨水……”他似乎现在才发现自己的手上沾了黑乎乎的污渍,后知后觉地皱起了眉毛:“还没干透呢……”
那孩子的视线从自己的手转移到我的脸上,又变得笑嘻嘻起来:“真有趣——妈妈,你的脸上像猫的胡子一样有印记哦。”
你有注意到自己也脏了吗?
他摸得很到位,整个脸颊之前都有被他抚摸的印记,所以哪怕不照镜子我也大概能想象出自己的脸究竟成了什么样子,见我没有怎么说话,他抱着膝蹲在我身边,亮莹莹的眼睛由下方向上瞟着我。
这个角度往脚边看的话,就更加显得他那双眼睛又无辜、又水润了。我应付不了这种类型的视线,也很难抵挡那孩子的撒娇,头痛地叹了一口气,明明想别过头,但是被他强硬地拉住了。
他总是这样,这孩子一直都是这样的。我不该用他和小羊羔君比较,红霸是如火一样的个性,他十足地感性、激情充沛,精力昂扬,心思敏感又细腻,最要紧的是,他一直是直率坦白的性格,一旦有问题,他是一定要揪着我解决的。
和之前的那孩子截然不同,小羊羔君心里很能藏事,外界若是与自己无关的事物很难引起内心的波澜,同样是一样的细腻敏感,但是它本身给人的感觉就更加内敛和深沉一些,正因如此,才会像沉默的雪山深处藏着的滚烫熔岩,要很小心地才能贴近那种温暖,若不小心便有崩毁的可能,伤害自己也伤害旁人,故而我总是对他放不下心来。
两个孩子各有各的性格,他们本来就是不一样的人,我对他们都抱有几乎等量的情感,为什么还要因为被冷落了就去追忆旧人呢?那种就像是替代品一样的行径,同时伤害了两个人在我回忆中的分量。
我沉默了,因为这种油然而生的愧疚。
“妈妈不高兴吗?可以告诉我吗?”
红霸握住了我的手,脑袋微微一歪,靠在手臂上之后便整个人缠了上来。他的身体很柔软也很轻盈,但我被我搂住胳膊的时候,感觉整个身体都挣脱不开,完全被束缚住了。
我习惯性地闭紧了嘴,默不作声地就想躲开。就像过往的习惯一样,将不想说的话憋起来,不太愿意就这么告知给他,红霸并没有简单地放过我,他直直地压过来,收紧了身体的力道,我能感觉到这孩子压在我胳膊上的重量,将一个劲想退走的我擒住了,连半点逃开的机会也不给我。
“好冷淡啊。”红霸秀气的眉毛重新拧了起来,他看上去实在是很伤心的样子,露出了泫然欲泣的表情:“为什么要这样呢?不能说?我好伤心呀,妈妈不要这样对我好吗?”
“……”
我、我也无话可说。
就这样沉默地凝视着他片刻,红霸并没有半点松开的意思,我只好小声地道:“我要去做点东西吃了。”
“不——要——”
他拖长了声音说完,这样说道:“你又要跑掉了吧?我把手放开的话,你就要跑掉了,然后就这样含糊地敷衍我,最后就说着‘什么事都没有’,其实一直都很有事,就这样什么都不说……我会担心的嘛!妈妈讨厌我了吗?生我的气了吗?说出来就好了,我们不是相爱着的嘛?”
“以后说话含蓄一点啊。”
我喃喃道:“可是你怎么会懂呢?”
“你又要说这种话来伤害我。”
红霸对着我说话的时候很喜欢将自己的情绪直白地说出来,有时候不知道是他在撒娇,还是单纯地在陈诉事实,我感觉浑身不自在,僵硬地回道:“真没出息……我明明是个大人。”
是啊,我明明是个大人,却如此地没出息。明明这孩子重新获得了亲情,有了别的怀抱,我却觉得比起让他过上更自由更好的生活,其实在院子里呆着的生活也未必不好,至少从前的时候只有我们三人、也只有我们三人在一起。
或许刚来到这里的时候,我不过是因为移情,才会将离开了小羊羔君、失去孩子之后的彷徨全部转移到他身上,但红霸已经在我身边过了这么久的时间,不知不觉,现在已经五岁了。
从刚出生的时候的脆弱,到现在敏捷而矫健的身躯,乍一眼看变化很大,但因为我每一时每一刻都和他呆在一起,所以他的一切生长的轨迹和变化都是我这双眼睛亲眼见识过的,并不是突然睡一觉醒来之后他突然又长大了一点,而是他一直都在以缓慢而持续的速度不停地变化着。我曾经见过他因为没有足够的乳汁而饿得哇哇大叫的模样,也因为他尿床而哭笑不得地自制塑料膜床垫,还因为他不小心摔下床而胆战心惊,他会爬行、会走路、会奔跑,这一切都是我经历过的、他的变化。
而这样的他,就这么要即将离开了吗?
我梗着脑袋,眼睛也不敢眨,但依旧感受到了眼前开始模糊了起来,然后缓慢地在鼻尖有了酸意,或许是因为这份压在我身边的重量是货真价实的,我被那种没出息的、见不得人的感情所打倒,脸上突然湿了。
“哇啊!”
我听到了他小声的惊呼,红霸有些手忙脚乱,但是并没有松开我的手,反而是再往下扯了扯,我顺着这个力道一块蹲下,也不想反抗,他换了个姿势跪直身体,伸出手将我的脑袋搂在怀里。
骨头依旧还是瘦弱的,他毕竟还是很矮,我只能缩着脖子窝在他的怀抱中,明明知道这具躯体依旧纤细孱弱,但不知为何,还是因为它的温暖和可靠而感到了一点点的安心。
“不要这样,我……我会……寂寞……”
我想让这样只有彼此的生活延续得再久一点……
我掉着眼泪,感觉脑袋蒙蒙的,现在空空一片,什么都想不到了。这种只能徒劳地从鼻子反复吸气的感觉很糟糕,喉头像是哽着什么东西,让我又痛又堵,非常难受。但既然已经没有颜面地变成了这幅样子,我便破罐破摔地继续将头埋得深了一点,继续开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真丢脸……呜呜……呜。”
“我也会寂寞。”他搂着我的脑袋,就好像怀揣着一颗篮球,轻轻地道:“不要再那样看着我了,我很害怕的。”
我伸出手来也抱着他的肩膀,一股脑地将眼泪全部糊到了他的衣服上,原本就没怎么干透的墨被我的眼泪全部冲开了,估计此刻沾到了我的脸上。
“我不懂啊,你一直都在心里想着这个事情吗?”
红霸小声地问道。
说得更过分一点,我想让他们的生活只有我而已,吃穿住都要依靠我,这种怜悯和施舍一样的感情会让我感到没有那么焦躁,若是这样的地位,便好似会被全身心地依靠和信赖,我真的觉得这样的感受很好,不想再有另外的人涉足这样的生活。
但明明生活会变得更加舒适……红霸的地位得到了承认,他以后必然会有更广阔的天地,我已经习惯这种安逸的、一成不变的生活了,但是那孩子的天性就是充满好奇和探索欲的,他只会越来越不满现在这样的视野,到那时,我是否会被远远抛在身后,只能遥望他的一点衣角?
在他那稚嫩的怀抱里,我听着他稳重的心跳,突然泪眼朦胧之间明白了一个道理。
啊。
原来不安和焦虑的情绪是真实存在的,真正离不开他们的……
是软弱的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