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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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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滴滴答答、

    淅淅沥沥。

    天上丛聚的乌云开始涌动不安, 翻流出阴沉黯淡的浪潮,面上浮现出像蛇一样崎岖的凹痕。滂泊大雨倾泄成了水帘,把视野遮得看也看不清, 像是蒙上了一层毛玻璃。天幕是那样昏黑无光, 因为而显得像是要整个压下来一般,宛若沉默的深渊覆在头顶。

    我的心里沉甸甸的。

    雨声号泣,砸在地上的力道那么大, 像是要把地面上的万物都牢牢钉死在地上才肯罢休, 地面上的水排不出去, 积成了一摊又一摊的小洼, 里面埋着早已被逃不出去而被溺弊的昆虫。雨点在水面上甚至溅起了泡沫,细碎得像是肥皂泡, 来不及避开雨势的人仓皇失措地捂住脑袋四下奔逃,我倚靠在墙边, 看着外面狼狈的一幕, 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 我心中的不安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呢?

    我的心中绷着一根弦, 就这么一直在墙边等着那孩子回来。瓢泼的雨水肆意流淌,顺着房檐汇集成一条小溪流坠下来, 一串一串的, 像是透明的珍珠。

    门终于开了。

    雨和风吹打得房顶叮叮咚咚,带进来一股石楠花特有的浑浊气味。他的全身都被淋透了, 右手有无法忽视的红色血迹, 他此时显得格外狼狈,头发披散在肩头,被雨水彻底打湿,自顾自黏成一缕缕, 向下滴着水。垂下来的头发像是浸透了的水草,盖住了他的眼睛,我看不清这个异种的神情。

    “怎么了?你去哪里了呀!”

    “为什么?我以为你会高兴……”

    “你想多了吧,这么脏兮兮的回来不怕感冒吗。”

    我又生气又担心,将他的肩头按住,赶紧带进屋里去,往他身上丢了一块毛巾,首先将他身上的雨水擦干。这孩子的手脚僵冷得像是死人,我摸着他冰凉的手脚,就好像摸到了一块冰坨。他似乎刚从冷窖中出来,被冻得瑟瑟发抖,我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劲,再抱着他的背,向下稍稍一探,摸到了一手殷红的血迹,把他的头发拨开,首先将它们擦干,撩开之后就发现脖子和肩膀有几道骇人的划痕,似乎是被利器伤到了,皮开肉绽,露出了内里粉白的组织,我的眉毛越皱越深,赶紧将他的衣服解开。

    “……”

    他见我动作停下,疑惑地抬起眼,似乎在问:“怎么了?”

    我看到他的样子的第一眼就开始打哆嗦,抖得止也止不住,眼前一阵眩晕,甚至站也站不直,踉踉跄跄地摸着墙才稳住了身子。

    “怎么了?有人打你吗?他们要杀你?还做了什么?你疼吗?”

    他的手从毛巾中挣脱,然后贴住我的脸颊,就好像两块冰块覆了上去。

    “都过去了,别管那些。”他毫不在意地说完,又很担忧地靠了过来,“你不要不开心……”

    我要开心起来吗?

    他的身上有一股浓郁的花香,我头晕目眩地抖着两片唇瓣,勉力将他湿透的衣服解下来,凌乱的身体上有盖不住的痕迹。我最后抱着侥幸的心态顺着他的身子摸到了后背,四处稍微一摸,就能感觉到那些因撕裂的伤口而洇出的血液。这样的伤处完全无法遮掩,我一看就明白了,一下子没法呼吸。外面的雨声更大了,我的眼前发黑,扶着墙慢慢蹲了下来,他顺着我的力气也顺着蹲下来,伸出双臂,将我头痛的要炸开的脑袋拢在了臂弯里。

    再滚烫的喉头热血都变成了令人绝望的凉,我几乎要匍匐在他的脚边了,嗓子吼也吼不出声,只能发出一阵阵喑哑的嘶声,听上去像一只怪异的蛇:“你去做了什么?你去干了什么?!你到底去做了什么?”

    汹涌的眼泪糊住了我的眼睛,他的手掌轻轻把我的脸抬起来,然后动作柔缓地拭去了淌出来的热泪,“我去找到昨天进你房间的人了哦……从此你不用再担心,因为一切都已经解决了。”

    我的喉咙里有股血腥味,心下五味陈杂,悲痛和心碎要把我的心脏都揉碎了,我一把用力推开了他的手,从他那冰凉的怀里退出来,那种恨意像是冰水,从头到脚地将我浇了个透心凉,猛地伸出手,啪地给了他一个耳光。

    “你要去干什么呀?!好好过日子不好吗?你到底去干什么了?我不要你这样、你的……”

    “……唔。”

    “这样一身伤口地回家来,我会、我会……”

    我会很难过。

    他固执又轻柔地重新把我抱起来,声调诡异而漂浮:“你不要哭……我不想见到你不高兴。你别怕,我不觉得这些有什么……你没事就好,我去找到了他们之后……”

    “啪。”

    “ 不要再说了,把衣服换一身干净的吧。”

    我平静地说完,随即又掴了他一耳光,他的衣摆随着走路时的幅度晃晃荡荡,顺着雨水淌下其它的液体,连地面都红了一大片,但他不为所动,继续看着我已经被泪浸湿的脸柔声道:“你知不知道他们怎样看着你?今天晚上一定又会跑来爬进你的窗户里……但是现在已经不会了,我把他的脑子绞碎了,他就再也倒在地上起不来,也升不起歪念头了……我的手还有东西留着,忘记清理就来见你了,真是粗心。这下把你也弄脏了,一会儿你也要去洗脸,不然会很脏,这样不好……”

    我向后退,只会蜷在一团发抖,他越走越近,然后再一次拥住我。我的鼻腔内酸得发痛,在这绝望中感觉身处在梦魇之中,浑浊不清的视野内只能看到他浅淡的发色勾勒出的模糊剪影,我现在已经不再会流泪了,他的发丝坠下冰凉的雨水来,滴进了我的眼睛里。

    “不要这样,我没有事呀。”他轻轻摩挲我的侧脸,“不要哭。”

    我终于伸出手臂也抱住他,情绪像泄了阀的决堤洪水一般涌出,随即开始无法遏制地放声大哭,“为什么那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怎么会这么难啊?救命啊,救命啊。”

    他此刻却笑了起来,然后用力把我揽得更紧了,“我并不是人,那种寻常的折辱对我而言,没有意义。”

    “我做过痰盂、做过便器,我什么也做过,我曾经被焚烧、穿刺、切割、剁烂、溺死、渴死、饿死、病死,我都有过,何必担心呢?现在这些我也都曾经历过。你别慌呀,我真的没有事。你看,我现在还活着,没事的。”

    “骗鬼吧……”我抖着嘴唇,“你都伤成这样了。”

    “何必在意那些无意义的东西。知不知道那几个男人最后在做些什么?他们想要直接把门破坏后躲进院子来……我又怎么可能会让他们如意呢?他们却没有看到我的手里有东西……这些人一定想不到,我竟然还藏着利器在身上……我捣烂了他的脸。”他慢慢说着,毕竟不是人类,他也不曾体会过和他人正常相处的情感,因此这不过是作为异种的一种狩猎与对非同族的侵略,他丝毫不觉得自己说的话有多诡异和残酷,充满了血腥而残暴的冷静:“然后他便倒在了地上,不再能说出冒犯的话语了。知道么?脑浆像豆腐一样,也溅到地上、雨水弄乱了我的鞋子……”

    “这、这不是活不活的事……你怎么永远都听不懂啊?……”我已经不知道究竟要说些什么了,词句在嘴里乱七八糟,甚至根本都不成意思,最后只能喃喃念道:“为什么会这样?我究竟做错了哪一步?”

    他与人类不同,皮囊不过是随时能够销毁破坏的东西,再次重生便可再次焕然一新。

    可我究竟要怎样才能告诉他,除开这些之外,还有比普通的皮肉之苦更令人在意的事呢?他明明那么怕痛,现在浑身是伤地走进来,却好似一点感觉都没有一般?就当真如此不值一提吗?

    他的手上开始发力,之前那浅淡的笑意也终于收了起来,看着我汹涌得止不住的眼泪不再说话了,只是闭上嘴巴安静而认真地帮我擦干净。我就这样流泪流得天昏地暗,最后也不知到底过了多久,竟然就这么坐在地上失去了意识。在闭上眼睛的最后一刻,我看到了他轻轻地用指尖按在我的额头上,将上面的虚汗揩去。

    ……

    我度过了比之前那个破庙里还要冷的一个晚上。

    即便在梦中,我的思绪依旧乱成了一团,梦里忽明忽暗,各种吊诡的记忆片段纷杳而至,我一直都没能安稳地睡下,皱着眉头醒了过来,窗外的天幕才刚亮起一丝熙光。

    “……”

    头像是要裂开两半一样地痛,事情实在是一件接着一件,因为太多了,我真的没有办法及时反应过来。

    被子的另一边被轻轻拍了拍,我才发现那孩子一直在我身边守着我,身上的雨水已经半干了,身体凉得好像没有半点生气,我赶紧爬了起来,打算去厨房烧起热水。

    “你要走了吗?为什么要走?”

    我的脚步只好停下来,现在只感到了疲倦,也没有再说什么的力气了:“……我去给你弄点热水洗澡,不然会生病的。”

    “唔。”

    他点了点头,我不敢回头去望他,像是身后有人追赶一样逃也似地离开了房间。

    这几天我一直在努力处理掉原本在后院的那两具躯体,现在只剩下了零散的一些骨头碎和四肢末梢,就算扔出去也未必会有老鼠愿意啃食,索性就这样埋在了树下。

    热水烧开之后,我将它兑温,慢慢地举着伞推开门,外面还有绵绵细雨,我本想去找找看在他口中的那些男人的身体究竟落在了那里,但是转了一圈都没有找到踪迹,只有后院外的死胡同里留着一通血迹,已经被雨水冲刷得只剩下了浅浅的粉色,想必就算放着不管,没过多久就会全部消失、不留一丝痕迹的吧。

    我将伞收起,回到了房间,他已经洗完了澡,正在盘着腿坐在塌上擦头发。

    “这么快?”

    他小心地看了一眼我的脸色,自以为不引人注意地轻轻舒了一口气,“嗯,洗完了很快就出来了。”

    “是吗……”我想了想,决定直接去问他:“那些人是怎么了?我好像没有找到他们。”

    他和我说,昨天晚上我睡着以后,他想办法把我挪到了被窝里,之后就出去把那些人挪走了。

    “你的力气变大了。”

    他摇了摇头,很认真地对我说道:“不是力气变大,我把被子拉到你那边去了,因为我抬不动你。那些人用拖的就行,拉住脚就能走了,昨天晚上雨很大,晚上一个人也没有,我穿着蓑衣遮住了脸,没有人会知道是我。”

    我的嘴角忍不住抽了抽:“不要说‘抬不动’的话,弄得我好像很重似的。”

    他吐了吐舌头,难得显得有些俏皮,随后不再说话了。

    因为雨还在下,但我毕竟已经这么早就起来了,总要找一些事情干,便将前面的店铺门打开,坐在椅子上发呆。那孩子打算要跟过来,我摇摇头拒绝了,在他脸色变幻之前说道:“你昨天着了凉,赶紧去睡一觉比较好,喝点热水,在被子里暖暖地打个盹,听到了么?病了可是很麻烦、很难受的。”

    他再次小心翼翼地看了我一眼,试探性地问道:“你已经不生气了吗?”

    他唯一只在意这件事。

    “……”

    我只能牵起嘴角勉强笑一笑:“我还有什么气能生呢,我没有生你的气。我只是怨我自己。”

    那孩子垂下眼帘,不再说话了,乖乖地回到了屋子里。我转身叹了一口长气,见半天都没有客人来,正打算考虑今天直接关门休息一天,等雨过天晴了再继续开张的事,从蒙蒙细雨中突然窜进来一个深棕色的庞大人影。

    我不记得对方的脸,但是对他身上那一身魁梧的腱子肉印象很深,看着他脱下斗篷露出的小臂肌肉就想起了他是谁。

    这不是昨天好像对我有意思的男人吗。

    对方似乎是跑着过来的,将淋着水的斗篷放在一旁的凳子上,还在微微喘气,胸口一起一伏。

    “看板娘,你还开门啊。”

    他憨厚的脸上又露出了一丝红晕,可惜我今天实在没有力气应对客人了,提不起兴致来热络地和他交谈。他的目光巡视到我的脸上,楞了一下:“看板娘,你没有睡好?”

    我何止是没有睡好……

    但看到他的反应后,我反而感到了一丝奇怪:“怎么了?是觉得变丑了么?”

    因为今天没有化妆,昨晚眼睛已经肿了,一片红血丝,故而我才有这样的疑问。

    他用力摇头:“你、你虽然没有精神……但是还是很、很美……”

    我不想听这些没营养的话,叹气着将菜板递给他:“你要吃些什么?”

    整个饭馆只有我和他两个人,外面雨声滴滴答答,他和我说道:“因为大家都要出海干活,现在还是雨天,风势还很大,这种天气下海是很危险的,一定要等天气晴了才会去干活,避免不必要的伤亡。滨州已经有了一个习惯,在下雨天时可以不出门干活,因此大家会把它当做休息日,一整天呆在屋里休息或玩乐,一般来讲并不会出门来,饭店没人也很正常,这种日子里,通常店铺都是关门了的。”

    “这样……”我说道:“那你为什么又来呢?”

    “我、我只是猜想你应该会开门……不开也没关系……”他说不下去了,原本宽大的脸已经彻底染上了红云,随即为了掩饰害羞而捧起碗吃了起来,下一秒又伸出了他那油腻而肥大的舌头,将碗底彻底地舔出了咂咂的水声,食物的残渣被他的舌头卷进了嘴巴里,然后吞进了肚。

    “……”

    我的一切还没有起来的心思在看到他的那条舌头的动作后瞬间败退得一干二净。这种过度热情的客人除了帮衬我的生意之外似乎毫无其他的用处啊……

    在这安静的时刻,我隐约听到了门的扣响声,便循着声音转头去看,发现那孩子正神色微妙地穿着睡衣站在门前没有进来。

    “怎么这么快就醒了?你睡了多久?这样会生病的。”我赶紧摸了摸他的手,发现依旧有暖意,稍微放下一点心来。他却一句话也没有说,不动声色地深深看了我一眼。

    气氛实在不太对,我见那男人也吃得差不多了,赶紧使了个眼色,那男人莫名其妙地走出了门,我接过他结账的那些钱,甩下一句‘今日先打样’就很快关上了门,赶紧去追打算回去的小羊羔君。

    “你怎么了?睡得好么?怎么这么早就醒过来了?身体有没有不舒服?”

    他安静地突然靠了过来,然后捏住了我的手。

    “你……”

    他这样开口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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