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是夜,皇宫常乐殿。
自打年初的那次荣恩宴后,嘉回便陷入了一场梦魇的怪圈,这梦断断续续,且没有规律,很是扰人。太医院的人来了一茬又一茬,案几上的药方堆得满桌都是,送进来的汤药也日日不曾断过,喝到她的舌尖都泛着涩味,仍是不见有任何起色。
嘉回偏过身子,半靠在黄梨木雕花纹玫瑰榻上,发起了呆。
旁边的侍女明月眼疾手快,贴心地为其盖上一件披风,虽说已经是快入夏的时节了,可到底是更深露重,晚上的寒气尤甚。
大丫环荷月推门进来,见着这个场景,仍是不自觉地呼吸一簇,眼前的美人半卧在榻,歪头靠于手肘,斜躺之时,更有三千青丝尽落,长长垂于胸前,她眼眸半闭,眉角有些微蹙,尽显弱柳扶风之态。
荷月不敢上前打扰,放下了手中的托盘,正预备去偏殿,把靠近卧床的那两扇支摘窗阖上,刚迈出两步,就听嘉回道:“药可是熬好了?”
荷月转头,如实回答道:“已经好了,厨房刚送来,许是还有点烫,公主缓缓再喝。”
“无碍。”嘉回支起身子,“端过来吧。”
汤药似乎比往日的还要苦些,奈何良药虽苦口,却并不有利于病,这么一碗接着一碗地喝,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她拾起绢帕,擦了擦唇角,对着还立在殿内的两人,柔声道:“你们别一个两个都杵在我这儿,早些下值,我这儿不需要人侍候了。”
“是。”两个人福了个礼,便齐齐退下出去。
这药的后劲来得很快,不过半个时辰,嘉回便已忍不住垂下眼帘,打起了瞌睡。
毫无意外,她又陷进了那个梦境……
故事的开头总是极具美好,一边是郎情,一边是妾意,她看到了身着大红色嫁衣的自己入了公主府。
她的驸马眉目俊朗,满眼都是爱意,他拉着她的手,在堂前许下了一生的承诺,他在所有人的道贺里,把她横抱进了洞房,龙凤浮雕欢喜烛燃到底,他又在她耳边说尽了情话,夜晚的秋风从窗户中窜了进来,吹起喜床两侧的层层纱帘,似朦胧似梦幻,一波一波荡漾起了曼妙的弧度,她握紧身下正红色鸳鸯戏水喜被,伴随着花园里秋蝉的鸣叫,止不住如嘤咛般泣然出声。
梦境是旖旎的,甚至有些荒唐,她以第三者的视角,见证了自己从闺阁少女变成深宅妇人的整个过程,这些画面完完整整,十分清晰,好似真实发生过一般。
他的驸马,那个梦境里对自己百般呵护的男子,正是在荣恩宴上不顾一切,如飞蛾扑火般游向自己的状元郎——魏卿则。
“魏卿则……”嘉回忍不住喃喃出声,但这三个字刚一念出口,她便感受到了一种心脏剧烈收缩的痛感,这感觉愈演愈烈,直至她疼得禁不住蹲在地上,大口喘息。
再度抬头之时,场景突然发生了新的变化。
她看到了一间幽深又昏暗的密室,四周皆是铜墙铁壁,只有头顶留有一扇小窗,午后斜阳而至,阳光穿过云层,爬过外面的大树枝丫,透进室内,在地上投射出一块四四方方的块状光斑,她看到一位身着素衣、长发披肩的女子正站在光束下,迎着日光,仰面沉思。
她正欲伸手,触碰对方,忽听得外面似有脚步声传来,由远及近,已经到了门前。
她本能地收回手,缩在一边,静静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只听见钥匙插入锁芯的声音,接着“咔哒”一响,那人推开门,走了进来。
是驸马!竟然是魏卿则!
他脚步微浮,走得是踉踉跄跄,他的面颊泛着红,眼神满是迷离,衣襟半漏之处,还可以看见底下淡红色的口脂……好一番风流快活之色!
魏卿则堪堪站稳,劈头便是一阵怒喝:“你都看到了什么?你想去告密吗?你是想要我死是不是。”
他双眼血红,手臂青筋暴起,似有滔天怒火欲喷薄而出。
对面的女子骨瘦如柴,身形被他暴力扯动,已然有些站立不住,待勉强稳住了身子,她才缓缓转身。
这一次,嘉回看清了对方的脸,她瞪大了双眼,震惊之余不免还还生出几分厌恶的心思。
这个女子分明是自己,却又不像自己,她面色惨白,双眼无神,整个人看起来老了不止十岁。
嘉回听见她说:“你心虚什么,我不过就是给阿兄传了封信而已,便值得你如此大动干戈,果然,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我要你,不得好死!”
“啪”的一声巨响,她被突如其来的一巴掌打得偏过了头,忍不住一个趔趄摔倒在地,顿时,鲜血自嘴角涌出,她用指腹轻轻碾过,带出脸颊上轮廓清晰的五指印。
“你还以为你是高高在上的平宁公主吗,你不过就是我囚在此的一个禁脔而已,留着你不过是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想着来日两军对峙的时候,你或许还能有点作用,要不然……”他俯下身子,掐住她的脖颈,一字一句,咬牙道:“你早在我手里死过百回了。”
“你们把我阿兄怎么了?”
“哼,一介懦夫,受不了半点打击,现如今已是穷途末路,弹尽粮绝,再过不久,你便能听到国丧的钟声了,好好珍惜现在的日子吧。”
“卑鄙无耻的小人。”她不想再与他争辩,索性偏头不理。
“是,我卑鄙,我无耻,我为了权势一步一步往上爬,可我做这一切有什么错吗?”他的声音越来越急促,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撕扯出来一般,带着无尽的愤怒与不甘,“你们从小便是衣食无忧,一年四季都有丫环仆役随身伺候着,你们享受着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东西,可我呢,我出身寒门,一无所有,我穷到读不起书,上不了学,只能出去打点零工,寒冬腊月之时,你们在屋内烤着银炭,我却要出去替人抄书,手指冻得弯曲不得,还要想着下一年的束脩能不能凑齐。”
“我见惯了你们这些上等人的嘴脸,一个一个,恶心至极,我就是要让你们看清楚,待我位极人臣,我定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再要把你们狠狠踩在脚底下,哈哈哈哈哈!”
“疯子,简直是疯子。”
人对于权利的欲望永远无法估盼,魏卿则也是如此,此时的他早已深陷魔障,无法自拔,他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世界里,变成了一个人人喊打的大奸佞。
他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不仅投靠反军,还大力打压朝中旧臣,甚至到最后,连自己的至亲都不放过。
嘉回站在远处,任凭泪水打湿了脸颊,她不敢想象,当初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那个在她面前会急促不安,紧张到说不出话来的小郎君,会变成这个模样。
直到眼泪越聚越多,她的视线愈发模糊,开始看不清任何东西,她拼命奔跑,可是四周薄雾渐起,前路长得仿佛没有尽头。
这时,她听到有人唤道:“公主,公主,快醒醒,公主……您醒醒……”
嘉回睁开双眼,猛然起身,对上了荷月万分焦急的脸庞。
“吓死奴婢了。”荷月长舒一口气,她握住嘉回的手,道:“公主可是又梦魇了?”
嘉回不语,她似乎还未曾从刚才的场景中缓过神来,只是坐在那里发呆,可是坐着坐着,一种委屈之感便油然而生,等到泪珠瞬间自眼眶滑落,她才忍不住带着哭腔,喃喃道:“荷月,明日随我去一趟东宫。”
嘉回心里慌了,把眼下的处境与梦境中的场景对照着来看,竟然奇迹般的十分吻合。
自己是在年初的荣恩宴上落的水,遇到了恰巧经过的魏卿则,他不顾安危,舍命相救,最终落得个先人后己的美名,而自己衣衫尽湿,被其看了个干干净净,宴席上面又有那么多达官贵人和太监宫女,人多难免嘴杂,圣上思虑过后,不得不做出了一个交代。
于是,新晋状元郎册封为平宁公主驸马的消息很快便传到了长安城的各个角落,司天监估算,把婚礼定在了半年后,算算日子,已是时日不多了。
——
东宫比长安城里的戏园子还要热闹,嘉回还没踏进殿内,就听见里头噼里啪啦一顿乱响,宫女太监们缩在外殿的长廊底下,叽叽喳喳乱作一团。
大太监福禄眼睛拔尖,瞧见嘉回款款而来,忙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前,“公主您来了,不过今日东宫大概有些不太平。”他边说边抬头打量嘉回的脸色,见她没有怪罪之意,才敢接着往下说道:“太子殿下近日来应酬颇多,好几天都歇在外头,太子妃听闻后是大发雷霆,这不,闹着要回娘家呢,咱们拦都拦不住。”
嘉回秒懂,这是又吵架了,东宫三天两头闹动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了,她的阿兄天性放荡不羁,最是喜欢无拘无束,以前便时不时约上长安城里的五陵年少出去打马游街,就连阿耶都管束不了,后来好不容易肯纳妃成亲,本指望着他可以成家立业,好好跟着老太傅们学习学习政务,将来能替阿耶分忧解难,学会做一个为民为国的好储君。但这状况来看,也不怪太子妃要跟着闹了。
“既然如此,我也不去凑这个霉头了,你待会进去通报一声,我在后花园等着便是。”她转身迈出两步,忽得又想到什么,回头吩咐道:“记得多帮衬点太子妃,莫要让她受了委屈。”
福禄点头哈腰应下了,招了个小宫女正打算送送公主。
忽得从里飞出一个青瓷花瓶,“啪嗒”一声,砸在殿前台阶上。
嘉回:“……”
——
后花园是仿照的江南庭院的样式建造的,亭台楼阁,假山叠水,远处还养着一池子锦鲤,有宫女拿了鱼食正往水里投。
嘉回品了半晌的茶水,又喂了两趟鱼,才见着元漾匆匆而来的身影,还没走近,就对着她大吐苦水,嘉回听得烦了,忍不住打断道:“阿兄,我有一事要与你商议。”
“怎么了?”元漾几乎是小跑着上前,他攥紧嘉回的双肩,急切道:“可是出了什么大事?”
嘉回点头,迎上兄长满是关切的目光,像是下了莫大的决心,坚定道:“我要退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