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七九年的春节就这么平和地过去了, 初二一过、工厂上班,整个家属院又恢复了往日的氛围。
唯一不太一样的就是……张组长的威信在家属院里悄悄地下降了一点。
还不都怪那电视机!
全家属院的孩子都被家长勒令不准去看电视,给张组长愁得脸上冒出好几个大燎泡。
直到大年初五, 报纸上终于刊登了辟谣, 张组长抓着报纸在院里见人就说。
“那是穿的肉色的衣裳!你瞅瞅!你仔细看看!你别乐,赶紧给我看!”
报纸上既然刊登了,那就是真的了, 大家半信半疑地取消了孩子的禁令。张组长家重新又开始有小孩子蹭电视了。
唯一的问题就是, 张组长的形象除了八级工、老组长、厂长师父之外,还多了那么一点瑕疵, 叫大院里的年轻人看见他都忍不住悄悄乐两声。
张组长嘴边上的燎泡久久没有下去。
赵音音一提也乐:“张大哥这可是倒霉了,不过我看齐姐挺乐呵,她说这回她在家里头更有威严了。”
“那可不是?夫妻在家里头也是较着劲儿的,不是东风压倒了西风,那就是西风压倒了东风。”
钱老太太说完这句,对赵音音道:“我说音音呐,你跟许云海这事儿, 你是咋寻思的?”
老太太可琢磨了有段时间了。趁着今天许云海难得外出,赶紧问问侄孙女。
一开始知道许云海腿废了的时候, 钱老太太是想过让赵音音将来尽量离婚, 再重新找一个的。不过, 如果这小伙子腿能好, 那赵音音跟他还是个挺不错的选择。
老人思考得总是多一点,在她看来,女高男低也有点好处,将来这家里头不还是赵音音说得算?
她虽然早年寡居,可看得还不多吗?现在都说男女平等, 男人女人都上班,可是养孩子做家务还不都是女的做!这小许,现在坐着轮椅还能刷碗,将来也错不了。
“啥咋寻思的……”赵音音还以为老太太又要说什么搁上边之类的话,双颊绯红,“姑姥,我不说了吗,就算是那啥……也得等他腿好了。”
钱老太太眼睛一瞪:“你个小家雀儿搁我面前装什么大老赵1!你一翘尾巴我就知道你要拉几个粑粑蛋儿!”
莎莎正好回屋找东西,听见这句话扑哧乐出来了。
赵音音不好意思:“姑姥跟婶婶说话呢,你该玩玩去。”
莎莎道:“婶婶,我们堆雪人呢!想给它安个鼻子。”
“这个……行吧?”赵音音在屋里头转悠了一圈,找了个白菜屁股削尖了给她,赶紧把小孩儿撵出去玩,“自己注意点!要是裤腿子鞋帮子湿了就赶紧回来,别冻着!”
“我知道啦小家雀儿婶婶!”
赵音音也乐出来了,嘴上嗔了她一句:“没大没小的!”
她转回屋里,钱老太太还搁那瞅她呢!
赵音音一琢磨就知道,钱老太太肯定是知道自己和许云海协议婚姻这点事儿了。
“姑姥,许云海是不是都告诉你了?”
“是呗,”钱老太太搬了个板凳,把收音机音量调小,坐到缝纫机旁边,看着赵音音做活,“你看看,人家就知道跟我说,咋你还瞒着我呢?”
她叹口气:“你啊,看着像是挺精明的,其实是个实心种子!换个别人,整什么假结婚?他个残废还能怎么着你?里子面子都得了那才是真的。”
这话赵音音前世也听过,是哪个爬上去的姐妹口里说的?横竖都一样罢。她们都觉着赵音音不够狠、性子绵,不然怎么那么得妃子喜欢,还只是在尚衣局做工。
可到头来,出得那宫墙去的,不还只是她一个?
赵音音道:“姑姥,我这人觉着就一条,我不心歪去占别人便宜,就吃不了大亏上不了大当。”
耍心思耍狠的角色,她在宫里头还见少了?可有一个得了善终的?
“不跟你说这些,你跟姑姥说说,你究竟是咋看许云海的?”
赵音音手上的动作停了一停……她还真没仔细琢磨过这件事。
她这人针线活利索,记忆力又好,这都不是凭空来的,前世妃子就夸过她只一个心眼、耐得住性子。说好了三年之后婚丧嫁娶各不相干,她就一门心思地好好干活,准备到时候拿了嫁妆走人。
“是个好人,”这点没什么说的,整个阳机二厂都道许技术员是个好人,“不像别的读书人那么好面子,对他几个侄子侄女也挺好的。为人不抠搜,说话也很注意。”
赵音音想了想:“别的一时间也想不起来……”
钱老太太恨不得进侄孙女脑袋看看她想些什么,她问的是这个吗?她问的是她对许云海有没有点喜欢!
不过,这么看来,赵音音八成还没开窍呢。
钱老太太索性直接问:“你喜欢他不?”
赵音音手上一顿,差点把针脚缝坏了。
喜欢不喜欢这件事,她可还真是没考虑过。她前世在宫里待了那么久,碰见的除了太监就是太监,什么是喜欢?
像皇上对珍妃那样吗?宫里头都说珍妃把皇上的心都勾走了,可是叫赵音音看来,如果那么痛苦、这喜欢不喜欢的不要也罢。
“行了,榆木脑袋!”
钱老太太一看赵音音神情就知道了,可这事儿也急不来,她这宝贝丫头分明就是还不懂这些事儿呢。
“我出去看看,这三九天的、这帮小孩儿还玩上水了,可别冻个好歹的。”
姑姥出去了,赵音音却觉得心思有些烦乱,一时间缝不下去。
喜欢不喜欢的,她从来没想过,以前在宫里头唯一想过的就是可千万别被哪个大太监看上回去对了食了,那才是苦一辈子没个出头日子呢。
还在宫里的时候,姐妹们也闲来说过,要是出宫了就找个有爵位的旗下人,也做一回当家太太、享受享受叫丫鬟伺候的滋味。可是具体跟男人怎样,却没听有人期盼过,横竖不过是换个地方给人当家、伺候男人伺候孩子伺候一辈子罢了。
这一世,算是一切从头来了,可是……
她索性把手头的活放下,才站起身来,就听见门响。赵音音还以为是钱老太太回来了,扬声道:“姑姥,你可别太惯着她们!直接喊回来就行了,这都玩了好几个钟头了,也该家来!”
外面没应声,响起来的却是轮椅吱嘎吱嘎的声音。
许云海回来了。
赵音音刚还想着他,这会儿看见人回来了,有点发窘。
她赶紧站起来:“去哪了?咋也不说一声就出去这么长时间。”
“没事,”许云海的脸也有些发红,不知道是风吹的还是别个,他把手里头一包东西递给赵音音,“给……给你,你打开看看。”
赵音音带着一丝疑问接过来,是个纸包,里面软软的。
她把纸包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条火焰一样通红的羊绒衫,最上面还放着个小盒子。
“这是……给我的?”
许云海平生第一次给异性送东西,也多少有点手足无措:“一开始是想给你过生辰的……赶不上了,然后过年前刘世宇又说他有路子,又耽搁到现在。”
他带着点期盼:“你把小盒打开看看!”
这是个红缎子的小盒,赵音音把盒子打开,忍不住“呀”了一声。
一对银耳钉和一对银耳环!
这羊毛围巾已经很漂亮了,可是让她尤为惊喜的还是这个。赵音音伸手取出来那银耳钉,又想起来自己现在早没了耳洞,跑去镜子前头对着耳朵比划着。
耳钉是一对音符,跟她绣在褥子上的标志一样,那对银耳环是个绞丝圈,上面有些刻面,灯光下一闪一闪的。
“这……”赵音音比划了两下,恨不得立刻就戴上,又想起许云海还在她身后,转身不好意思道,“这多破费啊!”
看见她喜欢,许云海就觉得自己这些天忙忙活活地都值得了。
赵音音又去摸那条羊绒衫,料子又轻又暖,颜色哪怕在屋子里昏暗的灯泡下看起来,也明亮得刺眼。
“这挺贵的吧?”
“没啥,好看就行!你试试……”
许云海这会儿唇舌倒笨起来了,他想起刘世宇跟他打听赵音音的妹妹如何,分明也是觉得赵音音优秀才起了这样的心思。
“今年沪市那边都流行这样的……也暖和。”
赵音音不好意思这就去换,把羊绒衫拎起来比在身前,转了个圈。莎莎和伊伊被钱老太太领着进来,莎莎大声喊:“婶婶太好看了!”
钱老太太也道:“哎哟,这是那个啥……米的吧?”
赵音音听周群芳说过:“开司米?那可太贵了……这我不能要。”
许云海就怕赵音音不肯收,赶紧描补:“你先收着,要不是你,省城那事儿也不一定能这么顺利。刘世宇那傻小子跟我说了,他差点叫人唬了。”
钱老太太看着舒心。这一件羊绒衫可得大价钱了!不是她老太太为老不尊、专门让侄孙女收别人东西,她老太太这么多年看多了,给男人省钱的最后都省成老妈子了,不给你花钱的、还能给你花啥心思呢?
小许这样,上道!
这会儿一家子都在堂屋,钱老太太赶紧撵人:“你别站在这瞅着了,进屋换上看看!”
她推着赵音音进屋,让她赶紧换上:“咋的,你帮他干这些事儿,一件羊绒衫还收不起了?快,穿上看看!”
赵音音前世在宫里头,也是好体面、爱漂亮的。只不过这一世实在是没什么条件,这会儿摸着轻若云霞的开司米,也有点心动。她解开棉袄,羊绒衫换上。
“好看!”钱老太太笑得嘴都合不拢了,“我们家音音本来就长得好看,皮子也白,最衬这大红色了!”
赵音音不是个小气人,这衣服既然都试了,再硬推回去就伤脸面了。横竖还在一个屋檐下头住着,将来她对几个孩子好些,再给许云海做件衣裳,也就都还回去了。
她出去西厢房,谢过许云海:“谢谢你,真好看。”
“别看薄,这个最保暖了,”许云海其实也微微有些紧张,只能捡着刘世宇跟他说过的话讲,“你穿着好看,比海报上明星穿得都漂亮……正该送给你的。”
莎莎有点羡慕地伸手摸了摸婶婶的羊绒衫,她得什么时候才能像婶婶这么高、这么漂亮啊?
第二天,赵音音穿了新衣裳,有点紧张地去找周群芳。她最惦记的还是那对银耳钉,准备去寻人打个耳朵眼。
周群芳夸她:“这羊绒衫可真漂亮!咱大院里头这些人,也就你穿得起来!”
赵音音的个子挺高,皮肤白,又是浓眉大眼的,穿了这么浓艳的颜色也不会被压下去,反而显得她人多了一丝妩媚。
今天她没编辫子,梳了个高马尾,额前的碎发自然地垂下来,俏丽得不行。李巧羡慕道:“回头烫个头,这比电影明星还好看!”
“就你们嘴甜夸我,”赵音音又问李巧,“上次你说的那个能打耳朵眼的地方在哪来着?”
“就是咱厂子旁边那个温州发廊,据说过一段时间还能烫头发,到时候咱一起去烫去!”
赵音音把地址记下来,要走却又看见周群芳脸上有一丝郁色。她想起来,自己刚进屋的时候李巧似乎在跟周群芳说什么,赶紧问一句:“周姐,这是怎么了?”
李巧叹口气:“还能咋的,这文艺青年病又犯了呗。”
她苦口婆心劝周群芳:“都嫁人了,又生了俩孩子,你别寻思那些了。你男人对你还算不错,日子就这么过呗。有啥共鸣不共鸣的,你看小郑,是挺能看书的,呆头呆脑的净让小徐占便宜,嫁个那样的还不如你男人呢。”
周群芳把一本撕坏了的书扔在桌子上,赵音音认出来,是她平日经常看的一本手抄本:“我昨天把菜做糊了,他就把这撕坏了……”
两人都知道周群芳平时多宝贝这手抄本,李巧强劝道:“他不也是看菜糊了一时着急……”
周群芳的声音一下子高起来了:“他看见菜要糊了,怎么就不能自己端起来?你们都说他为我好,可是不是他为我好,我能嫁给他吗?成天地就知道钱钱钱,还叫我去巴结小徐,看看能不能调到食堂。他怎么不想想我的脸面?”
“对我好什么了?我算是看透了,说是男女平等同工同酬,可是男的下了班就在沙发上一瘫,女的还要做饭打扫带孩子,将来退休了还得带孙子伺候老头子!我只恨我不是个男人!”
“他对我好,不过就是给我吃穿,叫我早点回家罢了。他想过我要什么、我心里头怎么想的吗?”
她女儿哇地一声哭出来了。
赵音音赶紧搂着小姑娘哄,一边又劝周群芳:“你不满意,你就把活分派给他,这些话别憋在心里头,跟他说。”
周群芳不是个有城府的人,叫她忍着,她男人也迟早看出来。倒不如两边说开了。
“我不想说,我看他的脸就生气!”周群芳的怨气积累得不是一天两天了,“我给他读诗,他说什么:‘你看那么多书有啥用,到头不是还得嫁给我这大老粗。’你们听听,这像话吗!”
这或许才是周群芳男人心里头的真实想法罢。大院里虽然都说小周男人对她好,可是说来说去也不过就是对方不嫌弃她成分这件事,可那难道不是应该的吗?都娶到家,不好好过日子还嫌弃什么成分?
三人都沉默,李巧劝她:“你别想这些了,想也没用。现在离婚可不是那么好离的,除非他跟你划清界限……可那你不是更难过下去吗?你可千万别犯傻!”
赵音音又哄了哄小姑娘,两个人陪着周群芳说了会儿话,又帮着收拾了糊掉的锅,这才出来。
李巧道:“唉,小赵啊,虽然小许是个残废身子,可是我还真羡慕你。”
这院子里头有几个娶媳妇不是娶保姆的?也就张组长和小许两个人吧。平时还能看见小许刷碗扫地的,人家坐轮椅都能做到这点,可她男人呢,眼睛里一点活都没有。
“李姐,都会好的,你别想那么多。”
李巧的男人在屋里头喊她回去,声音不耐烦:“你傻啊?这么冷搁当院站着?”
李巧一脸复杂,跟赵音音叹口气:“说到底,这不也是惦记我么。我回去了,你也早点回去吧。”
赵音音自个站在家属院正当中,忍不住想,喜欢……又或者婚姻,到底是什么样的呢?刚刚这样,就算是惦记吗?
许云海在屋里头一抬头,正看见赵音音站在外头发呆,他赶紧推了轮椅出来:“音音?”
这天气看着仿佛还要下雪,阴云仿佛随时都要压下来,风也大了。赵音音呆了一下,就看见许云海膝上放着军大衣转动轮椅出来,关切地抬头问她:“怎么了?在想什么呢?”
她仿佛突然明白了一点什么,可是又飘飘渺渺地说不清楚。就像刚刚李巧她男人直接喊她回屋,并不关心李巧站在这里想什么。
“你怎么不直接喊我进屋呢?”
许云海没看见之前李巧的事儿,也没明白赵音音为什么这么问,只老实道:“你这么大的人了,也有自己的主意。我关心你,就出来问问你,要是有啥事咱就一起解决,再一起屋去呗。成年人之间哪怕关心,也得有尊重。”
天色将夜,赵音音的红色开司米像是会发光一样,可她突然笑起来,这笑容比那件红色开司米还要耀眼,仿佛能把这夜色融化似的。
“走,回屋吧,今儿晚上给你们露一手!”
作者有话要说: 1大老赵意为老鹰,方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