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32章
许云海这话是实心实意说的, 但是听在钱老太太耳朵里,还差着那么点意思。
老人嘛,都实际。
这些漂亮话说着可不花钱, 老一辈都是有经验的,不然怎么有句话叫“门当户对”, 又有一句话叫“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呢?
许云海看着姑姥没啥反应,心里头忐忑了一下。
他觉得自己说得非常诚恳了, 为啥这老太太看着没反应?
这些天他观察下来, 赵音音虽然比他小,可是为人却有些四平八稳的。先把她最敬爱的长辈搞定,阻力会小很多。
“姑姥姥……”
叫了一声姑姥, 许云海突然开窍了!
当初这位姑姥刚来家里头、还以为他真的是侄孙女婿的时候, 都问什么来着?
问了赵音音为什么穿旧衣裳,问了他许云海的工资上交不上交,还问了接下来赵音音过生辰、他准备怎么过。
这位姑姥姥, 可是个实用主义者!
清了清嗓子,许云海调整了一下努力方向。
“姑姥,您听我给您介绍一下自己的情况。”
钱老太太微微点了点头。
还行嘛!这小伙子不算太笨!
“我今年虚岁二十六,家里头父母都不在了, ”提起这个, 许云海不免有点沉重, “我大哥因病去世, 家里头其他亲戚也都不来往了。您知道的吧,因为那场运动,都疏远了。”
钱老太太叹口气:“你也不要想太多,亲戚们疏远了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那么大的事儿, 谁不害怕呢?以后继续不来往就是了。”
许云海点点头:“我爷爷是个将军,打过小日本,打过老蒋,也打过美国鬼子。我现在能在这厂子里头挂个职位,就是因为他有不少老部下帮我。”
“前段时间,我父母也都平反了。我家在京市还有两套房子和不少家具,但是这些不一定都能追讨回来,只能当个想头。”
他一五一十地交代出来,没夸大,也没说什么一定就能都要回来。钱老太太心里头挺满意的,觉得这小伙子不瞎说。
“还有就是这间小屋子了,过段时间厂里分房应该也能有我一套,”许云海多少算是个厂子里的功臣,分房肯定有他一套的,“住处上应该不会太拘束……”
钱老太太这点就不认同了:“你们城里人儿,住的跟个鸽子笼似的,这还有仨孩子,住得肯定挤挤挨挨的。”
她索性直接问:“姑姥这话,你得听,为你好!”
许云海点点头。
“你这腿不行了,是挺可怜的,但是你买菜买衣裳,哪个会因为可怜赊给你!厂子里头当你是功臣,可是这功劳能吃一辈子吗?哪怕你出去支个报摊,干点啥,都比在家待着强!”
钱老太太这句话想说了很久了,但是毕竟不好听,今天看着许云海跟她掏心窝子,她也才掏心窝子说了这话。
“不是姑姥为人现实,我跟你说,你不能老想着等你腿好了再怎么着!这事儿那都是说不准的事儿!就算是你家财万贯,那也是坐吃山空!”
“我知道你小子今儿说这个,是叫我到时候给你敲边鼓。可你这样,我咋给你敲边鼓?”
这话说下来,听得许云海脸上火辣辣的。
他有工资,也有了腿治好的希望,现在确实像钱老太太说的一样,满心等着将来腿好了再去做事情。
可是这腿到底什么时候好呢?至少也得一年半载……
“这人呐,就是苦虫,不干不行,”钱老太太叹口气,“你看我,眼看着七十了,儿孙孝顺给我寄钱,我为啥还种地养鸡养鸭呢?我爱干吗?那都是扯淡!谁不爱往炕上一趴,戏匣子一听呢,你说对不?”
老太太这话是极恳切的,她继续往下唠:“我跟你说,人一待就懒!你再想动起来,那可就难了!我这个干活的都是这样,一冬天不干活,开春种个地就没那么灵巧了,还得恢复恢复。你们这些靠脑子靠手艺的,闲这么久能行?”
钱老太太这话,宛如一道闪电一样,劈开了许云海长久以来套在心里那层麻木外壳。
他自己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呢,不过是自欺欺人,借着双腿受伤的理由给自己一个堕落的借口罢了。
钱老太太摩挲了一把许云海的头:“嗨,我知道你这小伙儿也是个好样的,你也是难啊……小小年纪爹妈都没了,还得养活你大哥留下来的这几个娃。腿又受伤了……”
“老实说,你小伙子现在还能这么认认真真地说话,每天帮音音做做活看看书,已经很了不起了!咱们村有一个没了一只手的,成天就是喝大酒,那才叫人看不起呢!”
“姑姥明白,姑姥这心里头看得清楚呢!那一场大劫难,遭罪的都是好人,都是清清白白的好人呐……叫人揪了去批·斗,好容易熬出来腿又落毛病了,你这心里头委屈,姑姥咋不知道呢?”
“但是人活这一辈子,就是这样,没办法。老天他不公啊!”钱老太太心里头有点波动,她男人那么好的一个人,救人淹死在水库里头,她当时也委屈,“可是老天不公你能咋整呢?你还能天天骂那贼老天,骂它、它就把你丢的东西还给你了?不可能……对不对?”
“对……”
许云海这个“对”字,已经隐约带着一丝哭腔了。
他离开家十年了,他父母也去世五年了,这些年里没有什么长辈掏心掏肺对他这么说话,更没有人摸着他的头对他说委屈他了。
“咱得自己给自己争气。”
钱老太太上次回村后,就想方设法打听了很多许云海的事儿。
这小伙子,是个好娃子。
他下放的那里,村民不懂事拿他当坏分子对待,可他还是救过村子里小娃娃的命,还把自己的口粮分一半给一起下放的可怜老太太吃。后来许云海被人找关系调走了,临走还帮村里头弄了五十袋化肥。
这时候的化肥,对农民来说,是救命的东西啊!
他的腿受伤,也是为了保护国家的财产。而且,如果不是他拿自己当成是跟工人一样的人,他怎么会受伤呢?技术员就算是光站在外面指挥,也没人能指责他什么。
钱老太太相信,越是艰难的环境,越是能考验人品。今天又听到这小伙子哪怕签了协议,也坚持要给音音工钱,就更满意了。
但是,满意归满意,要指点的,她这个当长辈的还是得说到位。
“姑姥说这些,不是觉着你做得不好,不是!”钱老太太从怀里头掏出一块手帕给许云海擦眼泪,“咱是顶天立地的大小伙子,应该做得更好,你说对不?不能浪费这时光啊……等你到姑姥这把年纪,天天待在屋里看书都没人说你,小的巴不得你不出屋呢!”
钱老太太的手帕用了很久了,但是也正因为这样,这方手帕柔软得不像话,跟钱老太太今天的话一样。
她有劝说有责怪,可是不管哪一样,都带着母亲的怜爱。
许云海哽咽着:“不好意思……姑姥,叫你看笑话了……”
“嗨,这有啥看笑话的?你才多大个小玩意儿,我孙子都有比你大的了!”
钱老太太走过去给许云海拿了杯水,给他喝两口:“你呀,就是憋在心里头太久了。姑姥跟你说,别怕,不丢人!别看咱腿不行了,哪怕是出去修个鞋干点啥,那也是堂堂正正凭本事赚钱。更何况,你是个文化人,你凭脑子赚钱的,腿不行了也不耽误啥,是不是?你不能一心想着往后拖,就等着做手术,人不忙活就上锈!”
“等到过年时候,你叫音音推着你,找个地方去给你爹妈烧烧纸、说说话。你爹妈坟头在哪块,在京市?”
“我爹的骨灰都找不着了……我妈跳了湖,尸首也没捞上来……”
钱老太太在心里头慨叹一句,这娃可真惨啊,怪不得腿坏了打击成那样。都是心里头往事憋住了。
“那你就更不能消沉了!将来去给你爹妈立个衣冠冢,逢年过节去祭拜一下。还有这几个小孩……你那侄子还没找回来呢!你这小伙儿,消沉啥,这么多事儿要办呢,对不?”
许云海点头:“姑姥,你说得对。”
钱老太太看他不哭了,把手帕拿回来,这才道:“你好好干,不干出来个样儿,我可不同意我跟你说!”
这话说着不同意,其实里头的意思是,他只要好好干,老太太还是愿意的!
刚刚叫这么慈爱的老人掏心掏肺地劝说了一通,又哭了一场,许云海这会儿觉得从未有过的清醒,也觉得从未有过的羞愧……
从他腿坏了到现在,也在家里头待了半年多了,就是休养、也差不多休养到时候了。
从姑姥这边,他也得到了启发:说漂亮话是没用的,还是要看实际行动上怎么做。
换做他自己是个姑娘,恐怕也不会像嫁因为受伤就待在家里、不劳动的男人吧?
钱老太太说他:“别愣神了!赶紧去洗把脸,一会儿叫音音看着,还寻思我欺负你了!”
许云海赶紧去洗脸,看着镜子里自己的面容,又取出好久不用的刮胡刀,细致地把脸上的胡子刮了个干净。赵音音端着茶缸子出来续水看着了,夸他一句:“你就该勤刮刮胡子,还是没胡子好,这么一看,你还挺英俊的!”
“以后我隔天早上都好好刮干净,”许云海看她端着茶缸子出来,自然地转动轮椅到了蜂窝煤炉旁边,拎起水壶给她倒水,“之前暖瓶被小宝不小心给摔了,明儿我去买个新暖瓶回来,喝口水的功夫也不用出来倒了。”
“买暖瓶得用券吧?”赵音音现在对这个世界也熟悉多了,听说工业券可不好弄呢,“反正这炉子为了烧炕天天都不能熄,要不也得坐水。”
“对,得用券,我去托人弄几张回来。”
刚刚经过钱老太太劝说一通,许云海不光是决定要开始给自己找点事情做,还决定跟人走动走动,把他爷爷的老部下、家里的老关系都走动起来。
过去他觉着自己腿也废了、家里也没人了,找别人也是添麻烦。可是刚刚跟姑姥一说,钱老太太直接说他:“不走动了才叫人家多想,觉得你这小孩儿不通人情呢!亲戚朋友走动你以为光是聊聊天?不就是我找你办点事、你找我办点事,时间长了不就热络起来了?”
“你能弄到?”赵音音听见他这话,喝水都忘了,“肉票副食票啥的也问问,咱家过年的肉还没着落呢!今年姑姥可答应了搁咱家过年,不能比搁村儿里吃得还差吧?钱我来出,你帮我多问问!”
“不用你出钱,”经过刚刚那一场谈话,许云海现在真心实意地把姑姥当成是自家长辈一样,“你放心,我肯定叫姑姥搁咱家过个好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