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十八章
赵音音的姑姥姥姓钱, 叫钱松芝,是赵音音姥爷的亲妹妹。钱松芝男人没得早,儿子孙子都不在身边, 把赵音音当亲外孙女看的。
老太太头上带了个小帽,手上还拎着个蛇皮袋, 看见赵音音出来先骂她:“告诉你多少回了!戴个帽子再出门,瞅你聪明了没几天,咋还傻回去了!”
赵音音小时候总头疼, 当时的她还是个傻子, 亲妈都没发现,还是钱老太太细心发现了。天天给她揉,冬天夏天都怕她冻着,给她缝了好几顶帽子。
“姑姥,我这不就进屋了吗?”她接过钱老太太手里头的蛇皮袋,要扶她进屋, “你拿这老些东西干啥啊, 城里都有。”
“城里有啥?吃颗葱都得上街买, 咋的, 进城两天金贵了,还吃不惯你姑姥种的大葱了?”
钱松芝不是那种慈爱的老太太, 二十几岁就当了寡妇, 不够泼辣哪能把几个儿子都拉扯大?不得叫人欺负死。
“我这不是怕你累着嘛。”
赵音音赶紧领老太太进屋, 喊几个小孩过来认人:“快来,这是姑太姥!”
钱松芝知道赵音音嫁的人家有好几个侄子侄女, 她倒是挺稀罕小孩,从兜里掏了几张毛票,一人给了一毛钱, 还使劲儿捏了捏小宝的胖脸蛋。
许云海有点不好意思,赶紧叫几个小孩道谢:“快谢谢姑太姥!”
之前从王旅长手里收到的钢笔,可比不上这一毛钱来得稀罕。家属院胡同出去拐两道弯就是小卖部,家属院的孩子们可没有一个去光顾过。
伊伊拿着一毛钱,有点不自在,她伸手把一毛钱递给赵音音:“婶婶,给你。”
以前在家里领到压岁钱,妈妈都要收上去的。
“给她干啥,自个留着花!”
莎莎干脆利落地把钱揣兜里了,伊伊和小宝都看赵音音,赵音音乐了:“我还贪你们这一毛钱?赶紧揣兜里吧,想花的话就叫伊伊领着,去小卖部买点啥。”
“我不花了吧……”伊伊有点惴惴地,“我攒着。”
莎莎却想花钱:“我要花,我想去小卖部!”
小宝也捏着一毛钱,没说话,看着伊伊。他现在已经学聪明了,不管啥事儿,只要跟着姐姐走,就不会挨婶婶说,叔叔也会露出欣慰的表情夸他两句。
伊伊看着弟弟妹妹的眼神,捏着手里的一毛钱,又看向婶婶。赵音音摸了摸小姑娘的脑袋:“去吧,你领着弟弟妹妹去趟小卖部,这是姑太姥给的钱,就是给你们花的。”
莎莎高高兴兴地拽着伊伊出去了,小宝在后面紧紧跟着,许云海赶紧过来跟老太太道谢:“让姑姥破费了。”
钱老太太看许云海的眼神有点挑剔,要不是当初赵淮嫁女儿的手脚太快,她非得过来把他挠个满脸花不可!
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嫁个走不了道的男人图个啥?
“音音也嫁过来俩月了吧?咋连身新衣裳都没做?”她一眼就看出来,赵音音穿的还是之前的旧衣裳呢,“你工资上交不?”
赵音音赶紧拦着钱老太太:“上交,钱都搁我这呢。做不做新衣裳的,这不主要是没票嘛。”
钱老太太叹口气:“人家都说城里吃商品粮好,叫我看,有啥好的?动弹动弹,哪不是钱?”
她瞥了一眼有点紧张的许云海,又轻飘飘问了一句:“再过几天就是音音的生辰了,你有啥打算没有?”
赵音音过生日?
许云海更紧张了,他压根就不知道赵音音的生日!
钱老太太人老成精,一眼就看出来这人压根没打算。她要说什么,赵音音赶紧拿话拦着:“姑姥,你咋来的?坐驴车?”
钱老太太心疼侄孙女,把话收了,打算私下里点点赵音音。嫁人那就得当家才行,男人不管咋行?
“坐的王大麻子家的驴车,一直给我送到街口,后天过来接我,”她又敲打许云海,“孙女婿,我住两□□不行?”
许云海感觉到老太太隐隐约约一点敌意,赶紧说:“姑姥你住多久都行。”
赵音音也怕说多了再说漏了——她跟许云海毕竟不是真夫妻,干脆赶他去看书:“你去继续看书吧,我跟我姑姥说会儿话。”
这会儿仨小孩都出去了,也方便。
许云海推着轮椅出去了,钱老太太眼睛盯着他背影看,掏出旱烟袋,划了火柴点上。老太太烟瘾大,吸一口再吐出去的烟都看不见色。
“音音呐,你告诉姑姥,你俩是不是都没洞房?”
赵音音刚沏上茶,听着钱老太太这么一问,好悬没把手上的茶杯摔了。
“姑姥!你说啥呢!”
“我说啥,”钱老太太拿烟袋锅子指赵音音,“你还当你是大姑娘呢啊?这都嫁了人了,还有啥不好意思的?这姑爷子一看就干不了活,那活不都堆你身上了?有工资有啥用啊……”
老太太一把薅她过去坐在炕沿上,凑过去跟赵音音说话:“你告诉我句实话,姑爷子这腿,到底是怎么个不行法?那儿……行不行啊?”
赵音音人活两世,这还是第一次进行这么露骨的对话,她脸红了不敢说话,把钱老太太急的。
“咋的?他不光腿坏了,下边也站不起来?”
许云海不是诚心偷听,他进屋了,又想着把堂屋的灶里再凑一把火,叫西厢房的炕更热一点。才把柴火凑进去,就听见钱老太太这一声。
“没有!没有——”赵音音脸烫得能煎鸡蛋,“他就是大腿的关节坏了,以后做手术还能好。”
“唉,”钱老太太叹口气,“那还能好点,天下没有比你那个畜生爹更不是物的了,把亲闺女往火坑里推!你也是个傻子,赵芸芸能逃婚,你干啥不逃?你是□□不如她利索,还是脑子不如她?”
“逃婚也就只能逃几天,”赵音音给钱老太太说,“我妈跟我妹妹就是想躲几天叫我顶上罢了,粮票得拿两本开,出去住店得拿介绍信,没有我妈帮她,芸芸能逃婚?”
钱老太太叹口气:“你妈那心眼子啊,都歪到天边去了。”
她又问赵音音:“你跟我说实话,这小子对你咋样?”
赵音音觉着,许云海对自己还真是挺好的,赶紧跟钱老太太解释:“对我挺好的,家里头有多少钱多少票,我心里头都有数。他虽然只能坐轮椅,但是平时也干活,择个菜洗个碗啥的。”
“能动手干活是挺好的,要是这腿没事儿就好了……”钱老太太说了两句又发愁,“但是那事儿可不行啊,不生个娃,你以后咋整?他腿不行,要不你试试搁上边儿?”
赵音音又脸红,给钱老太太急的:“你都嫁人了你还羞啥,这是大事儿!不然你要他干啥!”
钱老太太拽着她的手:“你听见没?你试试!就算是这男人现在腿不行不方便,不生娃可不行!你现在岁数小,抓紧生了,不遭罪。”
赵音音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多亏几个孩子回来了,莎莎一眼就看见赵音音被钱老太太拽着,还满脸通红。
她冲过去,一把抓住婶婶的手,扭头带着点敌意看钱老太太:“你干啥拽我婶儿!”
钱老太太乐了:“行啊,你还有个小卫兵。”
赵音音赶紧改话题,她可不想听钱老太太继续教她什么上边不上边的话了。
“我们莎莎可厉害了,”她观察了几天了,整个大院的小孩都怕许莎莎,简直是闻风丧胆,“整个大院,就属咱们莎莎厉害,是不?”
“哎哟,还是个女大王,”钱老太太自己就厉害,最喜欢厉害小孩儿,她把烟熄了,一把拎了莎莎坐上炕沿,“没事,我跟你们婶婶说话呢,她不好意思了!”
莎莎观察了一下,两边确实没什么事儿,婶婶脸红得跟猴屁股似的,看起来不像是生气。
她小大人似的点点头:“好的,那你们继续说吧。”
赵音音捏她一把:“行,你批准了我们就继续唠。你们去小卖部买啥了?”
几个小孩都把买的东西给大人看,小宝买了果丹皮,五分钱一根买了两根。莎莎买了猪油糖,已经吃没了,只剩下一个糖纸给赵音音看。
伊伊拿着一毛钱买了一毛钱的瓜子,小小一个纸包,放在炕沿看着赵音音:“婶婶,姑太姥,吃瓜子。”
钱老太太看着这孩子也发愁,给了一毛钱,别人都买糖吃,就她买了一包瓜子回来。
这么大的小孩儿,不知道谦让不是个大事,这年头连大人都馋,像莎莎那样才是正常孩子呢。伊伊这样已经不是懂事了,而是心事太重。
她把伊伊拽过去,抱在怀里头搂着,从头到腰一遍遍摩挲后背:“哎哟,这重孙女可太懂事了,谢谢你给太姥买毛嗑。”
赵音音对伊伊也好,但是她到底是个没生过孩子没带过孩子的,都是凭见闻罢了。可宫里头带孩子,亲妈都不抱孩子,顶缺的就是人情味。
伊伊的亲妈也没这么抱过她!
老太太的怀里头有点烟臭味儿,还有一股子桂花头油的味道,大手有点干瘪,可是伊伊却觉着又温暖又亲热。
姑太姥还抱着她坐在怀里,一个一个给她磕瓜子仁吃!说话一口一个“咱们伊伊”,亲亲热热地管她叫“宝贝丫蛋儿”。
小宝有点嫉妒,也凑过去坐在炕沿上,想蹭个瓜子仁吃。伊伊却满不在乎地跑出去找叔叔。
“叔,你咋不过去唠嗑呢。我姑太姥说话可有意思了,她管我姐叫鸭蛋,为啥不叫鸡蛋呢?”
“不是鸭蛋,是这边的方言,丫蛋蛋。”
许云海给侄女解释着,可是想起钱老太太,就想起钱老太太刚刚说的话,他又有点脸红,赶紧把脸转过去。
莎莎认真地皱着眉头转过去,继续盯着叔叔的脸。
“叔,你咋也脸通红?刚刚我回来的时候,婶婶也脸通红。”
许云海用力咳嗽了两声:“你快去玩你的,盯着我干啥。”
莎莎撇撇嘴,赶紧跑了。刚刚她过来的时候可看见了,小宝嘴里叫姑太姥塞了个瓜子仁,她也想吃别人给剥好的!
许云海深吸了两口气,他总躲在这屋里也不好,摸了摸脸总算是不热了,一想到刚刚钱老太太的话,又立刻发烫起来。
他不光听见了钱老太太问他行不行,还隐隐约约听见了一句搁上边……
许云海越发觉得脸热,身上也燥热。他怕到了钱老太太面前表现得不自然,又想起刚刚钱老太太问他的话,索性去堂屋洗土豆刮皮。
赵音音看着时间,差不多该做饭了。她把几个孩子都撵上炕陪着钱老太太,自己挽了袖子准备做饭,一出来就看见许云海在刮土豆。
“明天把鱼炖了吧,今儿不赶趟了。”
大胖头鱼虽然收拾好了,可是在外头冻得硬邦邦的,家里头也没有香料的,得明天买完了一起炖。
“家里不还有点肉吗,都做了吧,省得老太太担心你。”
许云海看出来钱老太太其实挺不满意这桩婚事的,不过他也理解——谁家长辈见着姑娘嫁个残废能满意?
“你别往心里去,”刚刚钱老太太可没给许云海好脸色,“咱俩这不都是暂时的,老太太后儿就走了,以后也不能常来常往的,你忍忍。”
“没有,我没事,”许云海倒不觉得钱老太太哪里不对,相反地,他还挺喜欢这位直爽的老太太,“还有啥活儿没,我干干。”
“我自己就行了!”
晚上赵音音做了一个炒土豆片,放了猪油,又拿酸菜炒了粉条,闷了大米饭。叫钱老太太看看她平时吃饭啥样,也好放下心来。
家里头三个孩子都很喜欢姑太姥,尤其是伊伊,她平时吃饭安安静静的,这次大着胆子给姑太姥夹了好几次菜。
钱老太太当面笑得开心又夸她,事后寻了赵音音偷偷说话:“这小丫头咋一副叫人吓着的样儿?这可不行!在家里头这样没啥事,将来嫁人了,这小胆子不得叫人欺负死!”
“我知道,我寻思着先慢慢看,多叫她管管事儿,不就好了吗?”
赵音音也是个童年缺失的孩子,八九岁就进了宫,她看见身边的胆小姐妹们,都是慢慢地升了职位这才胆子大起来的。对着伊伊,她也是这么琢磨的,叫她能当家,还有啥怕的?
钱老太太怼了她一下:“你想的这都是啥?你小时候像个小兔子似的动不动就吓着,我让你练胆了吗?等将来嫁了人,伺候公婆伺候男人,还有小叔子小姑子,还得伺候孩子。搁家时候你不宠宠这闺女,以后她还有啥盼头?”
赵音音心里头记下来:“我知道了,那我以后好好心疼心疼她。”
不过,听着钱老太太这话,她忍不住问:“那不嫁人呢……或者离了,就自个过?”
“我可不就这么过的?”钱老太太叹口气,“一个女人呐,难得很!我跟你说,不到万不得已,别走那一步!”
她刚刚查看过屋里头的被褥垛子,看出来赵音音睡在西厢房。
“晚上我领着仨孩子睡西屋,你去跟姑爷睡一堆儿,”看着赵音音要说话,钱老太太在她腰间痒痒肉掐了一把,顿时把她的话掐回去了,“结了婚还分房睡,你给人当保姆啊?你得生孩子!趁着我身子板还利索,好给你带,不然这四个孩子你咋整?”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晚啦,明天会准时的
毛嗑=瓜子,东北方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