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赠合欢
后花园静悄悄的,琴姬侧过身不看她,墨棋烧红着脸整理好垂落肩头的衣衫,重新束好衣带,她手指颤着,眼泪无声地淌下来。
最难堪的一面被讨厌的人看到,还得承她的相救之恩,一时心里百感交集,有对崔九郎的心寒,对自身感情的绝望,还有对识人不清不分好歹的愧疚羞惭。
哭着哭着她小声抽噎,瞅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男人:“他不会死了罢?”
“没死。跟我来,我有话和你说。”
花红柳绿牢牢记着主子的吩咐守在通往后花园的关口,不要任何人擅自入内。却说主子先时来赏花,后来不知望见什么倏地冷了脸,拿了放在墙角的一根木棍走开。
小一刻钟后人回来,待看到少女身后眼圈泛红明显哭过的墨棋后,花红心里一咯噔:主子不会拿棍子把人打了一顿罢?
“去墙边找人,扔出流烟馆。”
找人?找谁?怀着满腔的疑惑,花红柳绿听命行事,一切的疑问在看到躺在地上衣衫不整的崔九郎后,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主子一棍子将崔九郎后脑勺打出血,柳绿蹲下身为其诊脉。
“怎么样?”
“死不了。”
花红“哦”了一声,一脚踹在崔九小腿:“狗男人!让你欺负人!”
“好了,别踹了,赶紧把人扔出去。”
说起来这还是墨棋第一次踏足琴姬的寝居之地,她心里乱糟糟的,没心情细看,琴姬为她斟茶,茶是好茶,香味悠远:“压压惊。”
她感动地胡乱点头,没了往日的牙尖嘴利。
房间寂静,琴姬指腹捻磨温热的杯壁,时间一点点过去,墨棋心绪稍缓,受不得她钝刀子割肉的慢悠性子,拿眼觑她:
“你要说什么,骂我心存妄想不该做那飞上枝头变凤凰的白日梦?还是骂我不知廉耻,不清不楚地丢了身子平白惹人轻贱?你想骂就骂罢,我没那么脆弱。”
流烟馆是她生于斯长于斯的家,打从崔九和纨绔子弟进门闹事的那一刻,她隐隐约约有所察觉,这人靠不住。
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
若是真的爱慕,怎会那般糟蹋她?
她以为上次在崔府是他少年热血,情不自禁。但这次呢?他根本不在意她的身子被人随意看去,不在意她的脸面。
茶香袅袅,琴姬吹散茶杯氤氲的茶气,面容在白热的香雾里显得真实而缥缈:“没什么,本来我想说崔九郎并非可托的良人,但现下不用我说想必你已经明白了。”
她轻声道:“想飞上枝头做凤凰不是错。墨棋,你不要妄自菲薄。”
她似是不习惯说这样安慰人的话,说完悄悄红了耳尖。
陡然受她宽慰,墨棋受宠若惊,气焰落下去,愈发羞赧:“我、这,多谢你琴姬。”
她们是一起长大的姐妹,并未有过深仇大恨,幼时还在一起折柳看花读书赏月,渐渐大了,有了名利纷争,关系自然而然淡了。
她没想到琴姬特意喊她过来是为了安慰她,思及自己先前所作所为,顿时羞愧难当,掩面退去。
人前脚走,花红站在门口道:“主子,外面那些人吵着要见您。”
人生在世,多的是身不由己。琴姬“嗯”了声,脸上无悲无喜,起身将琴抱在怀。手指触摸在琴弦,心里的纷乱渐渐得到平复。
“走罢。”
她再不爱应付世家的纨绔浪子,也不该让他们毁了流烟馆的一方安宁。
前堂。
云川书院的学生和世家子们起了口角。莲殊坐在其中饶是长袖善舞此刻也生出为难,一清名一富贵,偏帮哪个都不合适。
“琴师来了!”
人群中有人惊喊出声,帘子挑开,花红柳绿簇拥在少女身侧,四座鸦雀无声,琴姬倦懒凝眉:“要吵出去吵。别在这。”
挽画跟在她后面笑了笑,玩赏着新染的指甲:“琴姬说的有道理,你们在那争得脸红脖子粗,拿流烟馆当什么地方了?”
举凡男人在美貌的女子面前都好颜面装斯文。
在座的数墨二郎身份贵重,琴姬是长兄两年前看中扬言非卿不娶的女人,为此受家法被爹爹打得躺在床榻足有三月伤势才养好。
伤一好又跪在庭院跪了整整三天,不吃不喝,跪得爹爹没了脾气,娘亲直呼造孽。
墨家到最后还是要交到前途无量的长兄手上,便是不顾念美人一身冰肌玉骨花容玉貌,他也得顾及长兄的心情。
不敢冒犯极有可能做他长嫂的少女,如被顺毛的猫乖巧一笑,弯腰赔礼,倒比先前自罚三杯来得诚恳。
看着闹哄哄的场面被她轻而易举压下来,莲殊五味陈杂。
琴音奏起的一刹那,她偷看端然抚琴之人,明明身在俗世,却有种高坐云端的清寒孤寂,琴姬的气质和她的容貌一样出挑,天生不容亵玩。
她掩下眸底一抹暗色,不敢再看。
事情过去三天,市井都在讨论当日崔九郎被人打破头扔出来的场景。
崔九郎这回狠狠丢了颜面,被小厮带回家,人醒了被崔老爷子一顿骂,骂他色心不死迟早会连累己身,又骂他傻乎乎当了人家的马前卒还糊里糊涂。
若非看在这孙儿很有他年轻时候的俊美,老爷子早撒手不管了。这会耐着性子和他讲秋水城当下的局势,讲各家对流烟馆的试探。
都知道云渊背后有靠山,云渊放着偌大家业连夜离开秋水城,她一走,想毁了流烟馆的、想触怒云渊看清她背后靠山的、想浑水摸鱼的,蠢蠢欲动。
聪明人躲都躲不及,他这傻孙子冲在前头,气得老爷子拐杖砸在地上砸得梆梆响。
“听懂了吗?再敢做出此等丢人现眼的事,家法伺候!”
崔老爷子被人搀扶着出门,房间里床榻上,崔九郎坐在床沿捂着脑袋,嘴里嘟囔了一声“老东西”,骇得就近的小厮白了脸。
“该死的,到底是谁打得本公子!”
崔九气得牙痒,送给墨棋的信迟迟没得到回复,他咬着牙:“贱人!装的哪门子清高?”
他嗤了声,招呼小厮拿笔墨来。
人他还没玩腻,才尝了一回,哪能教她跑了?哼哼两声,口不对心的继续给墨棋写信。
连日里流烟馆热闹非凡,找茬的人来了一波又一波,好不容易今日得了清闲,墨棋坐在窗前发呆。
“姑娘,崔公子有信来。”
“烧了罢。”
“是。”
墨棋为情所困,迷惘片刻,起身往【白梨院】拜访。
蝉鸣阵阵,琴姬这几日甚是疲惫,连着几夜一觉睡到天明,梦不到恩人她心里空荡荡的。得知墨棋顶着大太阳前来,遗憾不能入梦去见恩人,只得整敛衣衫,出门见客。
【白梨院】幽静清雅,踏进这道门墨棋心情好了不少。
她来是找琴姬聊天的。
忽然发现一直讨厌的人并没有那么讨厌甚至在某个瞬间有了无比明耀光辉的形象,她想和琴姬玩。
就是什么都不做,坐在她身边,也能感觉到令人舒适的安全感。
两相对坐,墨棋坐在那蹭吃蹭喝,新鲜出炉的糕点她吃完了两碟子,花红看她的眼神都不对了,大抵是嫌她眨眼的功夫吃完了主子两餐的量。
但一想到墨棋姑娘那天惨兮兮的模样,她低了头。
“小红小绿,你们退下罢。”琴姬淡淡瞥了身边人一眼:“再拿一碟点心过来。”
柳绿忍笑:“是。”
墨棋脸皮微热:“我不饿。”
琴姬没忍住唇角微翘:“是,你不饿,就是馋。”
“……”
越接近琴姬,越能发现她冷冰冰的外表下潜藏着的火热的心。赤诚、无畏。墨棋心里和猫挠似的,很稀奇这样的琴姬也会沉溺情爱。
她胳膊趴在茶桌,小声问:“琴姬,你真有心上人吗?”
“嗯。”
“他是怎么样的人?”
怎样的人……
琴姬笑意柔软:“风流绝艳,博学多识,有天人之姿容,心胸开阔,品位高雅,有远见,有情调……”
她唇齿间每吐露出一字,墨棋的心就跟着颤一下——这还是她认识的琴姬吗?
她自己在情海里沉沦受伤落得一身狼狈,懂得情爱能成全人也能毁了人。在她看来最不会动情的人竟情根深种背着所有人有了一个臻至完美的情人。
她听得瞠目结舌:“等等。”
被打断,醒过神来少女眼里因思念心上人而起的温度褪去,摸着茶杯又不吱声了。
要不是刚出了那档子惹人心碎的事,墨棋保不齐要被她逗笑,她道:“看得出来你的确陷入情网不可自拔,可你说的是正常人吗?
我不记得秋水城有这等举世无双的妙人。放眼大周,放眼九州,都挑不出完全符合你赞誉的人来。”
她还是怀疑琴姬整天睡睡睡,把脑子睡坏了。
琴姬一本正经:“她是我的恩人,也是我的梦中情人。这样的存在,当然可遇不可求。”
她和软了声线提起心慕之人,墨棋在她这长了好大的见识,踌躇道:“是良人吗?选心上人不能单看外表,他会是良人吗?”
她自己在崔九郎那吃了大亏,不愿琴姬被情爱蒙蔽双眼,都说情人眼里出西施,按理说那人和琴姬情意甚笃,既如此何故连个面都不露?琴姬貌美,贪她风姿身骨的,秋水城一抓一把。
“你可要擦亮眼睛好好看,别像我一样……”她喉咙微哽。
“我会擦亮眼睛好好看。”
“琴姬,你、你一反常态的陪我说了这么多,是在可怜我吗?”
琴姬不语,定定地瞧她。眼眸清澈,寻不见一丝鄙夷和同情。
“我以前没少说你坏话,嫉妒你,烦你恼你,羡慕你什么都不需要做,有的是高枝上赶着被你攀……”墨棋掌心的手帕快被她揉碎:“先前是我不对。
你也知道我识人不清,长眼睛和没长似的,非等到吃了亏才回头。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前尘往事皆抛,咱们重新做朋友,可好?”
她摸出袖口的合欢花:“送你。”
一看就知道摘的是她院门口栽的花,琴姬眼眸轻掀接过来,花红端着热腾腾的点心进门。
“小红,折一支合欢来。”
花红一愣,低声应下。
互赠合欢,恩怨两消,结友之情。
很多年前她赠过莲殊一支,莲殊率先毁了她们纯真的友情。
世事多变,今次她将盛开的合欢送给墨棋,与其说是送的是花,不如说送出的是一份慰藉,一份期待。
墨棋捧着那支花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线,她喜滋滋道:“琴姬,我从前那么过分,你一点都不介意么?”
琴姬挑眉,不明白她为何有此一问,下巴微抬:“怎么不介意,我也在心里骂过你蠢。”
“……”
四目相对,须臾,墨棋笑趴在桌子。
夕阳西下,院落铺了一层金黄,她跨过那道门,回眸侧身:“琴姬,看得出来你很喜欢你的情郎,虽然我不认为世上有那般出尘无瑕的良人,但我祝你心想事成,有情人终成眷属。”
少女站在台阶,有光倾洒在她眉间,她低柔浅笑:“一定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