藕花深处
琴姬在梦里谈情说爱,关键时刻被扰,起身时心情不大好,尤其想到恩人一闪而逝的犹豫,她醋得厉害。
而今她十七岁,大好的年华心里就装了一人,一想到她不是恩人心底的唯一,娇容不可抑制地覆了冷淡霜雪。那是她的梦中情人,她定然要讨个说法。
“琴姬?琴姬?琴姬你在里面吗?”
门外聒噪声不止,少女不紧不慢地整敛衣衫,漂亮的杏眸平静无波看起来没多少人情味,清寒寒的。她头也不抬:“何事?”
一瞬的沉默,隔着一道门声音小心翼翼传来:“琴姬,你开开门,我当面和你说。”
门吱呀一声打开,少女亭亭玉立,青春明媚,娇色初成,午后的光线毫不吝惜地流连在她发丝、衣裙,乍看像是整个人都在发光,又冷又美,勾魂夺魄。
被她轻描淡写地扫了眼,莲殊脸色微红,紧张地腿脚都不听使唤,嗓音也颤巍巍的:“琴姬,今日无事,我想邀你游湖泛舟,去、去散散心罢,整日闷在屋里,对身子不好。”
她吞吞吐吐好容易说完一番话,琴姬眼帘轻掀,没来由叹了口气:“我身子很好,不劳挂碍。你去找其他人罢,今日我乏了,想再睡一觉。”
“啊?我、我只想找你……”
“可我有自己的事要做。”
莲殊脸一阵热,明知问出来会惹人不快,还是揪着衣角小声劝慰:“你在屋里到底在忙什么?总不和大家一起玩,对你名声不好。”
琴姬失笑:“玩不到一块为何要玩?”
她很少在人前笑,一笑惹得莲殊看直了眼,顿时脸颊通红:“琴姬,我、我喜欢你!”
深藏在心的话不管不顾吐露出来,她上前一步去捞对方衣袖,被少女避开。
琴姬和她保持安全距离,眉眼多了分按捺不住的烦躁。
她当然知道莲殊喜欢她,正因为喜欢,所以她屡屡拒绝,不给她一丝妄想,她不想伤了人心,但事已至此多说无用,她斩钉截铁:“我有喜欢的人了。别来喜欢我,我没什么可给你的。”
“琴姬……你真的不打算和我好么?我相貌不如你,却也是真心实意喜欢你,那些世家权贵有什么好?他们只会欣赏你外在的皮囊,不像我,你的全部身心我都是热慕的……”
对于她说的“有喜欢的人了”,莲殊一个字都不信。
爱慕琴姬的男男女女甚多,从来没听过她对谁有过亲近之意,琴姬色艺双绝,最该烂漫多情的年岁愣是寡言淡漠。
如天寒地冻一捧净雪,打定了主意清清白白来,清清白白走,不容践踏,不为世上污浊侵染。
看得人心痒难耐,想拥她入怀,看她媚态横生,沾染人世的欲望肮脏,看她为了情爱百转不悔、死心塌地的堕落沉沦,只是凭空一想,莲殊血液翻腾,眸色多了抹疯狂。
她看起来很危险。琴姬不避不退漫不经心地细细打量。
睥睨孤傲的神态引得莲殊腿软,没出息地单手撑在门墙,她向来知道琴姬美,却还是头一回被她略带挑剔审视的眼神注视,美色销魂蚀骨催人心肝,喉咙激起一阵干燥。
倏地,琴姬笑了,宛如天寒地冻白梅绽放,笑得清冷矜贵:“我还记得初来流烟馆的第二天,你拿了一块饼给我。”
“九年前的事了,你还记得吗?”莲殊惊喜地睁大眼,享受和她追忆往昔的感觉。
她眼里藏着兴奋:“是啊,我送了一块饼给你,当天你得了馆主的奖励,是【桂香楼】的一品烧鸡,我表现不好,被罚饿肚子,你知道后偷跑来和我分食,那是我记忆里吃过最美味的烧鸡。”
“莲殊,我自认没什么对不住你的。”
“啊?这……是、是啊。”
“所以你为何要用那般肮脏的念头来想我?”
水眸泛起波光,似是自嘲,又像在陈述再简单不过的事实,她腻了迂回婉转,索性慢条斯理掀开那层遮羞布:“你也想玩弄我,对不对?莲殊,你和那些伪君子又有何不同呢,可笑我今天才看清。”
“琴姬,我——”
“这些年我拿你当朋友。”少女敛眉:“从今天起,我们不再是朋友了。”
“琴姬!”
“放开!”
强行从她手里扯回雪白的衣袖,琴姬转身回房。
门栓挂好,她无力地坐在地上,且听着门外无休止的慌乱致歉,半晌,往梳妆台取了铜镜一眨不眨望着镜面内冷寒俏丽的脸,看久了,嗤得一笑。
亲人、友人,果然这世上还是她的恩人最好。
她丢开铜镜,厌弃地瞥了眼微皱的衣袖,自去屏风后面换好一身新衣。
莲殊等在门外许久,说得嘴皮子快要磨出泡来,暗自庆幸琴姬的住处是独门独院,否则这番讨饶的话被人听去,她的脸面都丢尽了。
和流烟馆其他姐妹约定游湖的时辰将至,她不死心,隔着门违心辩解:“琴姬,你误会我了,我喜欢你,是真的。”
假的。琴姬翻身面壁,真正的爱慕是热烈到极致的欢喜、是想占有想掠夺,想到发狂,到了最后一线都唯恐唐突对方的敬重、热忱。
比如恩人看着她的眼神,浓情炽热,却不伤人。
她了解莲殊,莲殊嘴上将那些权贵子弟贬得一文不值,事实流烟馆这么多女子,数她和名流权贵关系最好,左右逢源,不止有一张面孔。与她为友,琴姬也累了。道不同不相为谋。
也不是第一次被人觊觎肖想,她微抿唇,直到莲殊等不下去走开,天地清静。
她轻轻叹息,不知是叹庸庸世人心思诡谲,还是叹自己遇人不淑,念头闪过,记起恩人罕见的犹豫,她眸子闭合,怀揣着满腔期待继续先前被搅扰的美梦。
……
昼景坐在小船举杯饮罢,柔风阵阵裹挟清新的荷花香,少女踏风而来,一袭白衫,自然灵动。
“你还没走?”
“在等你回来。”昼景左手拎着酒壶,右手执杯,酒水斟满她吟吟笑开:“我心里只有一个舟舟,再无旁人。若有违背,就教我天打雷……”
她开口就要起誓,琴姬被她唬了一跳,心惊地捂了她的嘴,眼神嗔怪:“没有就没有,你胡言乱语什么?”
“我怕你误会。”
琴姬夺过她手中酒,笑:“我是那么小性的人么?你说没有就没有,我信你。”
酒水入喉,少女仰着头,颈线修长流畅,字句难以形容的纯情诱惑。
三杯两盏,美色醉人,她温温软软地倒在恩人怀,水眸迷离,眼尾浮现惊人的艳色,似是委屈,似是醉了:“阿景,你不要喜欢别人好不好?只入我一个人的梦,做我一个人的情人。我能给的,都给你……”
“不开心吗?”昼景轻柔撩开她的发,吻在她雪腻的后颈:“谁惹我的舟舟不快了,我帮你教训她。”
一句话逗得少女笑靥盛放:“倒是有人惹我不快,恩人还能从我的梦里跑出去么?”
“现在不行,以后说不准啊。”
“什么?”琴姬一怔,酒意散了大半,回眸凝望,慵慵懒懒地攀上她脖颈好生抱着:“不要跑出去好不好,万一跑出去回不来了怎么办?万一跑到别人梦里去了呢,我只有你了。”
她的惶恐和乞求混在氤氲的水雾中,昼景的心狠狠揪疼了一下,若非她走火入魔修行出了岔子只能借神识与她的舟舟在梦境相见,此刻早该在她身边疼她宠她了。
她不在的这些年,舟舟过得并不好。过得好怎会说出“我只有你了”这样惹人疼的话?她心口发闷,刚要言语,被少女痴缠热情的吻堵回去。
藕花深处,情人耳鬓厮磨,飞鸟呆呆地走了又回,细短的腿轻盈盈落在圆润的荷叶,绿豆大的小眼看着少女是如何和她的梦中情人交换爱意。
和前世比起来,舟舟的胆子大了不少。昼景揽着她不盈一握的腰,唇舌细腻尝着那点绵柔清甜,指尖划过对方瘦削的脊背,抚弄那扇蝴蝶骨,少女敏感的身子轻颤,这点和前世比起来丝毫未变。
很新奇的感觉。前世今生亘古深爱的情人,在梦里描画出种种旖旎。
最先主动的是琴姬,受不住的还是琴姬。她不知恩人哪来的那么多花样,熟练地令人发指,她红唇微喘,柔软的手臂无甚力道地抵在心上人左肩。
昼景停下来,舌尖舔去她唇角水渍,少女羞红了脸。
“舟舟,说爱我。”
琴姬被她深情的眼眸看得起了反应,面对外人的清寒冷傲在喜欢的人前统统化作一池春水。
她八岁梦见恩人,十三岁见到恩人的脸,十五岁及笄恩人与她热切表白,犹记得那次梦醒她晕晕乎乎了很多天,满心都是羞涩腼腆,琴音里饱含欢快雀跃,就连馆主都忍不住问她可有意中人。她一笑了之。
不是羞于承认,是怕承认了,这场镜花水月般的温情就散了。恩人来得莫名其妙,她怕她有天消失无踪,梦戛然而止。
“舟舟?”
“恩人爱我吗?”
昼景额头贴着她的额头,浅笑:“自是爱的。”
“我喜欢恩人。”琴姬杏眸含情,红着耳尖与她呼吸交缠,气息扑在那人薄唇,她矜持道:“过个三五十年我再和恩人说爱,算晚吗?我怕说太早,你就跑了。”
少女心事听得昼景眼眶微红,一颗心摇摇晃晃不知是喜是涩:“傻姑娘。”
琴姬依偎在她胸膛,听她怦怦的心跳。梦太真实,梦里的人也太真实,真实地她想永远活在梦里。
“被我视为朋友的姑娘今天说喜欢我,我拒绝了。”
昼景醋意上涌:“那人有我好吗?”
“没有。”琴姬笑着抬眸:“她看着我的眼神就差在脑门写着‘想弄脏我’四个大字,然后我就想到了恩人。恩人在梦里分明可以对我做任何事,却从来都是将最真挚的情意摆在我面前。
我活了十七年,娘亲在我八岁时为了五十两银子穷追不舍地想卖我,认识多年的朋友贪恋色相一心想在床榻玩弄我,亲人、友人,甚至抵不过陌生人。
恩人待我最好,不仅教我琴棋书画,还教我勇敢坚韧,陪我伴我。我哭得最丑的样子你见过,我最不堪的心事你也听过,换言之,我是恩人教养出来的。
我不喜欢外面的花花世界,我喜欢在恩人怀里慢悠悠地度过流年。”
她未说爱,然而说出口的每个字都和爱相关。
昼景心弦被拨弄:“舟舟,你遇到的所有事都可以和我说。莫要一个人压着。”
“我知道。”
少女俏脸明媚,是所有人没见过的暖,她笑意微晃,固执又俏皮:“可我不愿污了阿景的耳朵。那些人有什么资格被恩人牵挂铭记?你是我的梦中情人,记得我一个就好了。”
她轻抚昼景一头秀发,笑问:“恩人的头发明耀如雪,是为我白的吗?”
“是为你白的。”昼景喃喃,恍惚一刹那回到前世失去她的那天,痛楚如潮水席卷而来,转瞬,被少女轻轻软软的话击溃。
琴姬低笑:“白发也好看,像仙人。”
她亲吻那发,红白之间她倏尔展颜,直视某人清澈漂亮的狐狸眼:“阿景景,你想弄脏我吗?”